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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奇峰疊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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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酒的人眼睛看著別人喝酒,自己喝的卻是紅糖水,那心裏是什麽滋味,不喝酒的人做夢都不會想得到。

富八爺幾杯酒下肚,居然也滿面春風起來,笑道:“糖水總比酒好喝得多了吧……呵呵,哈哈,來,來,請用些菜。”

幾個“聰明人”早就在等著這句話,不等他話說完,早已拿起筷子。

誰知富八爺突又沈下了臉,厲聲道:“這菜是誰端上來的?莫非是想害人嗎?”

幾個“聰明”人一聽話風不對,一顆心又沈了下去。

有個人終於忍不住了,賠笑道:“這菜又有何不妥?”

富八爺正色道:“各位有所不知,油膩之物最是傷身,常言說得好,青菜豆腐保平安,尤其我輩武林中人,吃多油膩,縱不瀉肚子,也難免變得臃腫,人一臃腫,行動就難免有所不便……”他頓了頓接道:“行動不便,若與人交手時,武功就難免要打折扣,各位遠道而來,若因吃了我的菜而有什麽三長兩短,卻叫我如何對得起各位。”

他不但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光明正大,完全是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大家雖聽得哭笑不得,氣破肚子,卻也無言可駁。

富八爺將一盆排翅全部搬到面前,嘆了口氣,道:“但我這老頭子吃些卻沒關系,反正我已是行將就木的人,還怕什麽。”

只見他一口酒,一口菜地吃著,還不住嘆著氣,喃喃道:“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為了許多朋友的好處,我就算受些罪也是應該……各位請,請用糖水。”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眼瞪小眼,嘴裏雖不敢說話,心裏只希望將這小氣鬼活活脹死。

俞佩玉這才知道“為富不仁”這四個字是怎麽來的了。

他也曾見過不少貪財的人,也知道貪財的人必定很小氣,但像這位富八爺……他實在想不通這人怎麽生出來的。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笑道:“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受的罪太多了,讓我也受些吧。”

這正是每個人心裏想說,又不敢說的話,此刻聽到有人居然真說了出來,只覺痛快已極。

但是大家又不禁暗暗替這人擔心,他竟敢在富八大爺面前說這種話,豈非正如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富八爺面上果然已變了顏色,“啪”地,放下筷子,冷笑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好朋友,我的好朋友都死光了,你是誰?”

只聽那人笑道:“小弟專程來為八哥拜壽,八哥怎地還未見就要咒小弟死呢?”

他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大家就覺得這人就在附近,卻偏偏見不到,現在第二次說話,大家反而覺得他在很遠了。

但等到最後一個“呢”字說出來,門口忽然就出現了一個人影子。

※ ※ ※

這人很高、很瘦,穿著件不青不灰,又像青,又像灰的長袍子,腰畔系著根杏黃色的絲絳,懸著柄形式奇古的劍。

他頭上戴著頂竹笠,這頂竹笠就像是個盆子,將他連頭帶臉一齊蓋住,別人瞧不見他的臉,他卻可以瞧見別人。

富八爺像是已認出了他,連富八奶奶的神情都已有些異樣,幸好臉上塗著的那層粉幫了她的忙,她臉色就算變了,別人也看不出。

青袍佩劍的人已搖搖晃晃走了進來,笑著道:“故人遠來,八哥難道連個座位都不賞麽?”

富八爺的臉色就像是鞋底,道:“坐,坐,坐。”

他一連也不知說了多少個“坐”字,卻沒有動一動。

青袍客道:“噢,我明白了,八哥的規矩是要上坐,先得送禮,不送禮的人非但沒位子坐,只怕連屁股都要被打得開花。”

他在身上摸了摸,又道:“小弟卻偏偏忘了備禮來,怎麽辦呢?……噢,對了,常言道:秀才人情紙半張,禮輕人意重,是嗎?”

摸了半天,他居然摸出張又皺又臟的紙條,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他居然將這張紙送到富八爺面前,還笑著道:“卻不知這份禮夠不夠。”

這時連魚璇的臉色都變了,有人送來南海珊瑚,還不免嘔血而死,這人只送來半張破紙,富八爺不打破他腦袋才怪。

誰知怪事真的出現了。

富八爺竟點著頭道:“夠了,夠了,夠了……”

青袍客道:“八哥既然說夠,那麽就該讓小弟坐下來受罪了吧。”

說著說著,突然一伸手,拎起了一個人的脖子。

這人外號“半截山”,顧名思義,就可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了,此刻被青袍客隨手一拎,竟像是小雞般被拎了起來,全身的氣力一下子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也不知怎地就被拎到門口。

再看那青袍客已坐在他位子上,眨眼間就將那盆剩下的魚翅吃得幹幹凈凈,又拿起酒壺,如長鯨吸水般一吸而盡。

富八爺竟只是眼睜睜地瞧著,動也不動。

青袍客咂了咂嘴,長長吐出口氣,笑道:“這麽好的罪,小弟倒真有好久沒有受過了,八哥還有什麽罪,不如索性一並拿上來,讓小弟一並受了吧。”

富八爺臉上陣青陣白,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虧你們還算是有頭有臉的江湖道,見了田大爺進來,竟還敢大咧咧地坐著,也不問安行禮。”

群豪本當他發怒的對象是這青袍怪客,誰知他卻拿別人當做出氣筒,只有俞佩玉暗暗好笑,知道這小氣鬼又用了條“調虎離山”之計,他這麽樣一發脾氣,酒菜就可以省下來了。

魚璇的眼睛早就盯在青袍客腰畔那柄劍上,此刻突然長身而起,恭恭敬敬地抱拳一揖,道:“尊駕既姓田,不知和那位一劍鎮天山,威名動八荒的‘神龍劍客’田大爺有何關系?”

青袍客先不答話,卻緩緩將頭上竹笠摘下,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這張臉遠看本極英俊,但臉上的刀疤劍疤少說也有十來條,襯著他毫無血色的皮膚,灼灼有光的眼睛,使得這張臉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神秘可怖之意。

魚璇一見到這張臉,立刻退後三步。

群豪竟也全都為之悚然動容,離座而起。

魚璇躬身道:“果然是老前輩。”

青袍客笑了笑,道:“不敢,在下正是田龍子。”

他一笑起來,滿臉的刀疤似乎都在蠕蠕而動,更平添幾分詭秘,令人再也不敢多瞧一眼。

俞佩玉不但也已久聞此人乃是十大高手中行蹤最飄忽、出手最辛辣的,而且也已領教過他門下子弟田際雲的武功,此刻不由得多瞧了他們兩眼。

田龍子火一般的目光也盯在他臉上,似笑非笑,緩緩道:“這位少年朋友尊姓?”

魚璇搶著賠笑道:“他叫魚二,乃是在下的長隨。”

田龍子長長地“哦”了一聲,冷冷道:“尊駕倒真是一表非凡,想不到你的飛魚門下竟有這樣的人物。”

他又上下瞧了俞佩玉兩眼,目光忽然盯在魚璇臉上,道:“聽說‘武林八美’俱已落在閣下手中,不知是真是假?”

魚璇垂下了頭,眼睛瞟著富八爺,訥訥道:“這……咳咳……”

田龍子拊掌笑道:“我明白了,難怪富八哥將閣下奉為上座,原來閣下已將‘武林八美’拿來送作壽禮。”

大家心裏卻在奇怪。

“難道那些石頭人就叫做武林八美?”

只聽田龍子笑道:“八哥,小弟喝酒吃菜,八哥難免心疼,現在小弟只求將那‘武林八美’借來瞧瞧,八哥總不該再心疼了吧。”

富八爺沈著臉,一言不發。

田龍子也沈下了臉,道:“小弟只不過想瞧瞧而已,又不會瞧掉她們一塊肉的。”

富八爺臉一陣青一陣白,突又一拍桌子,大聲道:“田龍子,你莫以為我真的怕你,百步神拳也未必就會敗在你那‘進步連環,游龍十八式’之下。”

田龍子淡淡道:“但也未必能勝,是麽?”

富八爺道:“哼!”

田龍子點頭一笑,道:“小弟早已知道,沒把握的架,八哥是絕不打的,所以不如還是讓小弟瞧瞧吧,小弟保證絕不染指。”

富八爺咬著牙,富八奶奶卻笑道:“田大哥說話素來言而有信,你就讓他瞧瞧又有何妨?何況客人們也都早就等著想見識見識‘武林八美’的妙處了。”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更真將這位富八奶奶當做可人意的老太太。

富八爺沈默了很久,終於搖手道:“好,去取我的水晶盆,裝一盆清水來。”

看“武林八美”又要清水何用?

大家心裏好奇,也只有沈住氣等著。

水晶盆自然是透明的,約摸有兩尺長,在燈下閃閃生光,映得盆中的清水也變得絢爛而多彩。

屋子裏沒有一個不識貨的人,一見這水晶盆,就知道也是件稀奇的古物,但誰也不知道富八爺要這水晶盆有什麽用。

只見富八爺將這水晶盆擺在桌上,緩緩道:“這三十年來,江湖中人才輩出,成名的英雄也不知有多少,但真正江湖公認的絕色美人,三十年來只不過僅有八個,她們的身份和年齡雖不相同,但直到今日為止,還是能傾倒眾生。”

他又捧著那鐵匣子,接著道:“魚島主送來的,就是這八位美人的雕像。”

聽到這裏,大家都不禁覺得很失望。

事實上,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雕像,也引不起這些人的興趣來的,雕像總歸是雕像,誰也想不通一座死的雕像有什麽好看。

富八爺道:“這雕像雖是雕像,但卻跟別的雕像不同,別的雕像是死的,這雕像卻是活的。”

雕像竟會是活的?

這時富八爺已取出個雕像,放在桌上,道:“各位可認得她是誰麽?”

只見這雕像果然刀法細致,栩栩如生,就連雙眉毛發都根根可數,一張臉自然更是雕得眉目如畫,美如天仙,身上穿的卻是塞外蒙族少女的裝束,異族佳麗的打扮,看來別有一番風味。

田龍子笑道:“這位姑娘莫非是人稱‘塞上奇花’紅牡丹?”

富八爺冷冷道:“不錯,到底還是你見多識廣。”

田龍子微笑道:“這位紅牡丹乃是密宗第一高手‘紅雲大喇嘛’的愛寵,不但姿容絕色,而且生具內媚,也不知有多少人為她神魂顛倒,只求能一親芳澤,只可惜紅雲大喇嘛是個醋壇子,連瞧都不許別人瞧她一眼。”

富八爺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但我們現在卻可瞧個仔細,瞧個明白。”

他嘴裏說著話,已將那雕像放入水晶盆中。

雕像入水,竟真的像是立刻就變成活的了。

最妙的事,她身上的衣裳也一件件在褪落……

到最後只見一個玲瓏剔透,赤裸裸的絕色美人載沈載浮,在晚霞般的光輝中,翩翩起舞。

富八爺情不自禁,拊掌大笑道:“紅雲將之視為禁臠,無論誰瞧了她一眼,他就要找人拼命,但我們現在卻可將她玩之看之,調之弄之……”

群豪中大多數人已看得目瞪口呆,連口水都幾乎要流了下來,只有一兩個腦袋比較清楚的,才覺得這位富八爺的心理必定有些毛病——但這毛病只怕也是大多數男人都有的毛病。

“畫餅充饑”,雖然明知是假的,卻也比完全沒有的好。何況,偷,還不如“偷不著”哩。

田龍子笑道:“一人揚舞,不如兩人對舞,八哥何不替她找個夥伴。”

富八爺道:“這倒也是個好主意。”

他目光在盒子裏一掃又道:“紅牡丹年齡實已不小,我已找個年輕的跟她對舞了。”

他又往盒子裏拿出個雕像來,投入水中,笑著道:“各位可知道江南第一美人是誰麽?我現在就要江南第一美人和塞上第一美人對舞,除了在我這裏,各位這一輩子都休想有此眼福。”

他話未說完,俞佩玉臉色已變了。

此刻被投入水晶盆的,不是林黛羽是誰?

只見“林黛羽”在水中飄飄曼舞,眉梢眼角,似帶笑意,眼波流動,又仿佛正在向俞佩玉敘說著她的委屈。

俞佩玉哪裏還忍得住,當然沖過去,一腳將桌子踢翻。

群眾又驚又怒,紛紛走避,只道這小子八成是發了瘋,所以自己想找死,魚璇更是頓時面色如土。

連富八爺都吃了一驚,他實也未想到這小子敢在他面前撒野,只有田龍子似笑非笑地瞧著俞佩玉,似乎已看出了他的來歷。

富八爺怔了半晌,不怒反笑,點著頭道:“好,很好,你既然不想活了,我如何不成全你?”

他將翻倒的桌子又推開了些,拍了拍灑在他身上的水,一步步向俞佩玉走了過去……

大家想到他“百步神拳”之盛名,此刻盛怒之下,出手一擊,其威力也不知會有多可怕,都不禁走遠了些,好像只要一沾著俞佩玉,就會倒楣。

魚璇倒有些義氣,似乎想替俞佩玉擋一擋,但又有些不敢,猶豫之間,已被田龍子拉住。

這麽多人裏面最鎮定的反而是俞佩玉。

他的怒氣縱未平息,別人也看不出來,富八爺往這邊走,他既未迎上去,也末後退,只是淡淡道:“你不是我的對手,還是請尊夫人自己出來 吧。” 這句話說出,大家又覺得很奇怪,富八爺的“百步神拳”天下皆知,倒從未聽說過富八奶奶也有一身驚人的絕技。

富八爺自己的臉色反倒變了,就好像突然被人踩了一腳,失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俞佩玉冷冷道:“我的意思你不明白?還要我說出來?”

方才不可一世的富八爺,此刻竟突然變得呆若木雞。

再看那位富八奶奶,面色雖沒什麽改變,但臉上的粉卻簌簌地往下掉,就好像地震時墻上的粉灰剝落一樣。

俞佩玉笑了笑,自地上拾起了那雕像,悠然道:“其實你們也未必真想得到此物,你們兩人的興趣反正都不在女人,只不過別人既然送來,你們也不能不要而已,是麽?”

富八爺臉如死灰,一步步向後退,嗄聲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俞佩玉還未說話,富八奶奶突然搶出三步,一拳打了過來,她拳勢還未到,已有一股強勁的拳風向俞佩玉當胸壓下。

誰也想不到文文靜靜、和和氣氣的富八奶奶,一出手竟有如此可怕,只見俞佩玉身形滴溜溜轉了幾次,才堪堪化解開這一拳的力道,但富八奶奶一著搶得先機,後著立刻源源而至。

俞佩玉幾次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只有步步後退,先求自保,就在這時,看見劍光一閃,如驚虹厲電。

又聽得富八奶奶一聲驚呼,淩空翻身,退後兩丈,眼睛快的已看出她前胸衣襟已被劍鋒劃破,露出了胸膛。

平坦的胸膛上,還長滿了黑茸茸的胸毛。

田龍子持劍當胸,仰天大笑道:“我猜得果然不錯,富八奶奶果然也是個男的……”

群豪這才真的怔住了。

只見富八爺的身子似已縮成了一團,富八奶奶拼命想用衣襟掩住胸膛,神情之狼狽,既可笑,又可憐。

其實他兩人本來有十成武功,現在還是有十成武功,本來若是可以和田龍子一拼,現在還是可以和田龍子一拼,只不過一個人做的丟人事若是驟然被揭穿,心裏難免有些發慌。

何況這秘密他們已隱藏了數十年,知道這秘密的本來只有一個人,這人卻早已死了,如今這年紀輕輕的毛頭小夥子卻一下子就說了出來,他們實在想不通這小夥子是怎會知道這秘密的,越是想不通就越覺得可怕。

他們自己一害怕,別人自然就不怕他們了,有的甚至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田龍子大笑道:“難怪你們莊子裏養的全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原來你們自己就是妖怪,男人居然有興趣娶個男人做太太,這倒也是天下奇聞,從來未見。”

突聽一人道:“他喜歡娶男人做老婆,是他自己的事,就算他喜歡娶猴子做老婆,也由得他高興,只要他不娶你做老婆也就罷了,你憑什麽管他的閑事。”

話聲中,已有一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這人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就好像有幾天沒吃過飯了,但走路的派頭卻大得很,只可惜一張幹癟的臉上,皮膚卻軟軟地掛了下來,活脫脫就像是一只被人放了氣的氣球,身上穿的衣服質料雖極好,但卻足足可以裝下他三個人,若說這件衣服不是偷來的,只怕誰也不相信。

敢和“神龍劍客”頂撞的人,這世上可真不多,大家本以為來的人,必定又是位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都不禁有些提心吊膽。

誰知進來的卻是這麽樣一個窩窩囊囊的怪物,看來無論誰一巴掌就可以將他打到陰溝裏去。

田龍子又好氣,又好笑,脾氣反倒發不出了,笑嘻嘻道:“看來閣下想必也娶了個男人做老婆,只因像閣下這樣的人才,天下只怕再也不會有女人肯嫁給你。”

這句話說出,大家又不禁笑出聲來。

那怪人臉上卻連半點表情也沒有,只因他臉上的皮實在太松了,就算他的骨肉在動,這張皮也動不了。

只聽他哈哈大笑了三聲,道:“就算我娶了個男人做老婆,也與你無關,你也管不著。”

別人是“皮笑肉不笑”,他卻是“肉笑皮不笑”,他笑的聲音雖大,臉與卻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笑的人仿佛根本就不是他,那笑聲就像是從一個很稀奇古怪的地方發出的。

大家本覺這人很滑稽,現在又不禁覺得他有些可怕了。

田龍子輕咳了兩聲,道:“男人若總是娶男人做老婆,那女人該怎麽辦呢,這閑事就是管定了。”

那怪人道:“你管定了?”

田龍子道:“不錯,我管定了。”

“管”字剛說出,“定了”兩字尚未出口,就聽得“劈,啪”兩聲,聲音是既清又脆。

田龍子左右兩邊臉上又各各多了五個紅指印,就像是用朱砂在臉上畫出來的,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會挨了這兩巴掌。

他只覺左邊臉上“吧”的一聲,身子就要往右倒,但右臉上也及時挨了一巴掌,身子又站穩了。

再看那怪人還是垮稀稀地站在那裏,陰陽怪氣地瞧著他,若說這兩巴掌就是他打的,實在很難叫人相信。

田龍子簡直好像在做夢,幸好臉上並不覺得疼痛。

奇怪的是,大家卻在瞧看他的臉,目中卻露出了驚駭之色,那模樣就和見到鬼差不多。

田龍子不由自主地往臉上一摸,才發覺自己臉上已腫起了五道指印,一摸上去,比火還燙。

他大駭之下,不禁呼出聲,這才發現自己整張臉都僵住了,麻木得根本無法動彈,所以也不覺得疼痛。

那怪人才哈哈一笑,道:“這閑事你還管不管?”

田龍子喉嚨裏格格發聲,卻說不出話來。

那怪人忽然轉身拍了拍富八爺的肩頭,道:“我替你們出了這口氣,你們該如何謝我?”

富八爺道:“這!……前輩……”

他也被這怪物武功所懾,這怪物的手往他肩上一拍,他整個人卻幾乎癱了下來,哪裏還說得出話。

這怪人道:“你既不知道該如何謝我,不如我告訴你吧。”

他將那水晶盆帶雕像都拾了起來,笑道:“你就把這玩意送給我,也就罷了。”

富八奶奶鼓足勇氣,忽然道:“前輩高姓大名,不知可否見告?”

這怪人道:“你不認得我是誰?”

他搖著頭,嘆著氣道:“別人若認不出我是誰,那倒也罷了,若連你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倒真叫我傷心得很,傷心得很……”

說到這裏,他忽然自那件又寬又大又長的衣服裏摸出條雞腿來,一見到這雞腿,他目中立刻露出了貪婪之色,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卻又長長嘆了口氣,將雞腿放了回去。

看到他的神情,“富八奶奶”臉上的肌肉忽然扭曲了起來,顫聲道:“天……天……天……”

她一連說了七八個“天”字,那第二個字卻硬是說不出來。

俞佩玉心念一閃,忽也想起一個人來,失聲道:“前輩莫非是天吃星?”

那怪人大笑道:“一點也不錯,想不到你這小夥子倒認得我,不容易,不容易。”

俞佩玉這才恍然大悟,為何他臉上的肉這麽松,為何他身上的衣服這麽大,原來他本是個胖子。

胖子驟然瘦下來,就會變成這樣子的。

但是其胖得如豬的天吃星,還不到三個月怎會變得如此瘦呢?——胖子若想瘦下來,並不是件容易事。

“富八奶奶”吃吃道:“你……你老人家怎會……怎會變得如此清瘦?”

天吃星嘆了口氣,道:“你沒看到麽,我現在什麽東西都不敢吃,一吃下去腸胃就疼得要命,人若不吃東西,怎麽會不瘦呢?”

他又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已該改個名字,叫“天餓星”才是。”

天吃星本來自命腸胃如鐵,常常誇說“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那意思就是說除了這兩樣外什麽都能吃下去。

這麽樣一個人,怎麽連雞腿都不敢吃了?

大家心裏雖奇怪,卻沒有人敢問出來。

俞佩玉卻道:“前輩被那‘應聲蟲’糾纏了許久,日子必難過得很。”

天吃星睜大了眼睛,訝然道:“你也知道那回事。”

俞佩玉道:“倒也略知一二。”

天吃星瞪著他,喃喃道:“這小夥子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俞佩玉笑了笑,道:“無論誰被那‘應聲蟲’纏住,想必都要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一兩個月下來自然難免消瘦。”

天吃星嘆了口氣,道:“不錯,一點也不錯,那兩個月我簡直恨不得死了算了,幸好他纏了我兩個月後,突然之間又不知所蹤,但是我的腸胃也被他折磨得一塌糊塗,就連山珍海味擺在面前,我也不敢動。”

說著說著,他像是連眼淚都將掉了下來。

一個好吃的人若是不能吃東西了,那日子怎麽還能過?

俞佩玉瞪著他手中的雕像,冷冷道:“食色性也,前輩既不能食,所以就來動別的腦筋了麽?”

天吃星大笑道:“這你倒錯了,我來找這幾個雕像,只因我要找一個人。”

俞佩玉皺眉道:“找一個人?”

天吃星道:“無論怎麽算,她想必也是武林八美之一,她的雕像也必在其中,我無法看到她本人,也不敢看,能看看她的雕像也是好的。”

俞佩玉道:“她是誰?”

天吃星眨了眨眼睛,什麽話也沒有說,卻比了個手勢。

一看到這手勢,俞佩玉臉色就變了,失聲道:“那日俞……俞盟主放鶴在前輩面前比的豈非也是這手勢?”

天吃星訝然道:“這件事你也知道?……奇怪,怪極了。”

俞佩玉道:“據我們知,這手勢豈非說的就是‘東郭先生’?”

天吃星道:“東郭先生?誰說這手勢代表東郭先生?東郭先生會變成了絕色美人?”

俞佩玉心跳了起來,道:“若非東郭先生,這手勢說的是誰呢?”

天吃星目中似已露出了驚懼之色,嗄聲道:“你既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

說到這裏,聲音突然中斷。

他嘴裏不知何時已多了個橘子,不偏不倚塞住了他的嘴裏,但若問這橘子是哪裏來的,誰也回答不出。

接著,就聽得一人嘆著氣道:“這年頭日子可真不好過,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睡一覺都不容易。”

聲音傳自屋頂。

大家不由自主地擡頭去望,就發現大梁上不知何時已懸著一個大布袋,語聲竟似是布袋中發出來的。

但布袋中又怎會有人?人在布袋中又怎能將布袋懸上大梁?他好好的一個人,卻要躲在布袋裏幹什麽?

俞佩玉正在詫異,已聽得眾人紛紛驚呼道:“大地乾坤一袋裝……布袋先生來了……”

驚呼聲中,大廳上幾十個人已全部逃得幹幹凈凈,一個不剩。

天吃星連嘴裏的橘子都不敢吐,卻將那鐵匣雕像留了下來,因為他知道手裏帶著東西,總不如空手逃得快的,一個人若見過布袋先生,自然逃得越快越好。

※ ※ ※

大廳當然靜寂了下來,只剩下俞佩玉一個人了。

在一連串如此詭秘奇異的變化發生過之後,一個人站在空闊而靜寂的大廳裏,頭上還有個大布袋在晃來晃去,這滋味的確不好受。

俞佩玉幾乎也忍不住要一走了之。

但這時布袋中又發出了聲音:“小夥子,你既然還沒有走,為何還不放我老人家下來?”

俞佩玉怔在那裏,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布袋中的老人又道:“快呀,你難道要眼看我老人家活活被悶死在布袋裏嗎?”

俞佩玉沈吟著,大聲道:“你自己既然能進去,為何不能出來?”

布袋中的老人不說話了,卻不停地呻吟著,好像真的快要被悶死了似的,到後來連呻吟聲都聽不到了。

俞佩玉等了半晌,終於跺了跺腳,飛身而上。

誰知他身子剛掠上橫梁,那布袋卻“砰”地跌下,俞佩玉立刻躍下來,解開了那布袋……

布袋中竟只有幾本書,哪裏有什麽人。

俞佩玉目瞪口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老人的語聲明明是自布袋中發出來的,布袋中怎會沒有人呢?

突聽一陣話聲自梁上傳下,俞佩玉大驚擡頭,赫然看到了一雙腳,和一把胡子,在梁上晃來晃去。

這雙腳很小,胡子卻又白又長,燈光照不到梁上,除了這雙腳和白胡之外,什麽也看不到。

俞佩玉長長吸了口氣,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以為自己遇見狐仙活鬼了,但俞佩玉卻知道這老人一定是在他身形飛掠的那一瞬間,自布袋中溜走,又趁布袋落地,俞佩玉眼光下瞧的那一瞬間掠上大梁。

說穿了這雖然沒什麽稀罕,但若沒有快得駭人的輕功身法,又怎能騙過俞佩玉的耳目。

俞佩玉沈住了氣,反而笑了,淡淡道:“想不到,老先生居然還有捉迷藏的雅興,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老人在梁上道:“你想走?先看看這東西再走也不遲。”

俞佩玉還未說話,突見一樣東西自梁上掉了下來,他不敢用手接,身子一偏,用衣襟兜住。

燈光下,只見這東西瑩瑩發光,赫然也是個玉石雕成的美人,再看天吃星方才留在桌上的鐵匣和雕像,竟已全都不見了。

這老人竟又趁俞佩玉解開布袋的那一瞬間,掠下來將鐵匣和雕像拿走,只不過在呼吸之間,他身形已起落四丈。

俞佩玉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老人已笑道:“小夥子,你既有美人在抱,如何不仔細瞧瞧她呢,這眼福若是錯過了,倒實在很可惜。”

別的雕像都是原質原色,這塑像的衣服上卻塗著一層黑色的奇異釉彩,所以她穿衣服就是黑色的,更襯托她膚色的瑩白。

她面目之美,當真是美如天仙,只是眉宇間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冷酷之意,令人再也不敢親近。

只聽老人道:“你可認得她麽?”

俞佩玉道:“不認得。”

老人嘆了口氣,道:“你生得太晚了,所以不認得她,但三四十年之前,江湖中若是提起“墨玉夫人”來,至少有幾萬個男人會心甘情願地為她去死。”

俞佩玉淡淡道:“我只覺得她仿佛很難親近。”

老人笑道:“就因為她對人總是冷若冰霜,所以別人才越想親近她,十個男人中有九個多少有些賤骨頭,這道理你還不明白?”

俞佩玉笑了笑,道:“縱是絕代紅顏,到頭來也是一抔黃土,四十年前的美人與我又有何關系?”

老人道:“若是沒關系,我也不會要你看了。”

俞佩玉道:“哦?”

老人道:“方才天吃星比的那手勢,說的就是她。”

俞佩玉不由心一跳,沈住了氣道:“但我還是不認得她。”

老人道:“你再想想,真的不認得她麽?據我們知,你至少總該見過她一面的。”

俞佩玉的心又一跳,忽然想起了海東青和楊子江的師父,那風姿絕美,黑衣蒙面的貴婦人。

他立刻又想到那面竹牌,刻在竹牌上的布袋。

到了這時,俞佩玉再也沈不住氣了,失聲道:“難道你就是東郭先生?”

“東郭先生”這名字的本身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俞佩玉說出了這四個字,連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實未想到自己忽然之間就遇著了“東郭先生”。

只聽老人笑道:“其實我們也是老朋友了,你也該認得我才是。”

笑聲中,他的人已飄飄地落了下來,就仿佛一團棉花,又仿佛一片落葉,他頷下的胡子根根飛舞,又像是滿天銀雨。

他的人又瘦又矮,像是已全被包在胡子裏。

俞佩玉驟然失聲道:“原來是你。”

※ ※ ※

俞佩玉的確是見過這老人的。

第一次,他家破人亡,僅以身免,實在已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就在那時,他遇見了這老人。

老人那天正在上吊。

俞佩玉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因為他救了別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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