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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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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涼霧薄透,空寂的官道上,只有馬蹄聲不斷回響。

風吹在臉上,江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懊悔出門時少添了件衣裳,他朝前頭看去,宋弈也是和以前一樣穿著件單薄的素色長袍,身姿飄然的高坐馬背之上,他喊了一嗓子:“爺,您冷不冷,屬下記得前頭有間客棧,要不然去歇一夜明兒再趕路?”

江淮的話被風吹走了,宋弈聽沒聽見他不知道,只好夾著馬腹加快速度……

子夜時分,莊子裏的人都歇了,甚至連雞鳴鳥雀的叫聲都聽不到,路大勇的院子裏,卻有一燈如豆,在暗夜裏搖搖晃晃,孱弱的亮著,照的院落裏有些細微的亮,宋弈在院門外下馬,路大勇和周芳以及戴望舒聞聲開門出來,三個人站在門口看見院子站著一個人,身姿如松,氣質淡然,可一雙眸子卻似深潭一般,又濃又暗的落在那亮著燈的窗戶上,還有影影綽綽並不清晰的女子的剪影。

像是盤腿坐著的,一動不動,可即便看不清面容,宋弈也能感受到她的悲傷和失望。

他心頭一痛,撕心裂肺的直入骨髓,不過三天,其實也就三天……可是他卻覺得每時每刻都度日如年……

宋弈想到當初求親時,他站在廊下看著她,她雖笑面如花可眼睛裏卻是冷靜和審視,他明白,在她的眼中他的突然出現以及求親是突兀的,難以理解的……他也難以理解,其實他可以按照自己最初的計劃離開京城,十年後再回來,至多費點事吧,可是他沒有,莫名的沒有猶豫的選擇了留下,選擇了厚顏無恥的來求親。

在最初的時候,他對幼清的感受,有同情,同情她的身世以及將要面臨的危勢,有無奈,無奈她的性情以及她執著勇往的執拗,更有欣賞,欣賞她的聰慧以及面對危機時的處變不驚。

這樣的女子,讓人心疼又佩服,但他更想看見在她臉上露出赤誠的笑容,明媚輕松是溫暖而非冷漠疏離。

他開始在意那本隨時可以拋之腦後的婚約,那婚約就像一根繩索,系的越來越近,拉著他拴著他,而給予這繩索力道的,恰恰是他自己。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這是他說服自己的最後一句話。

他想,若是他給她遮風擋雨,站在她身前解決那些對於她一個女子來說難如登天的大事,她會變成什麽樣子,他很期待所以毫不猶豫的做了,站在她前面,做了所有她心心念念想要做的事情,她也終於變成那個他想要看見的溫暖如紅日般的女子……

他有時候看著她笑黏著他時,他很歡喜但更多的是欣慰,也知道,她改變的同時也正改變著他,可是,他從來沒有像這三天一樣那麽細致的審視,回憶,展望,就在昨晚他一個人躺在床上依舊徹夜難眠的時候,忽然就明白了。

原來他當初拽著那可有可無的婚約來求親時,不是給她一個避風擋雨的港灣,而是為自己找了一個舒適的家,她並沒有被他改變,成為溫暖赤誠的女子。但卻成為他心頭那個最溫暖炙熱的太陽。

她是救贖,而他才是被改變的那個人。

宋弈負手靜靜立著,被凍的僵硬的手指,開始一點一點回暖,像是融化的冰,他甚至已聽到了歡快的滴滴答答的水聲。

“爺!”周芳走過來,朝房裏看了看,低聲道,“夫人她……”她說著滿聲的無奈和心疼,幼清什麽都不說,可是就是將自己關在房裏,無論封神醫和尋來的方大老爺說多少話,哄著,她都不願意出來,只一句等她冷靜下來,再談這些。

即便那麽生氣,那麽憤怒,夫人還是冷靜的,沒有大哭大鬧沒有一去不回沒有惡語傷人……她還拿此事來訓誡了戴望舒,若這事換成了戴望舒,怕是所有人都不得安寧了。

其實,換做她,可能也差不多吧。

“去歇著吧。”宋弈未動,目光也不曾離開,周芳又朝房裏看了看,點點頭,道,“那您先進屋吧,外頭冷!”

宋弈沒說話,周芳嘆了口氣,回頭去看路大勇和戴望舒,三個人皆是無奈,轉身回到屋裏,方明暉亦從屋裏走了出來,看見宋弈在院中,許多的交代和話語只能化作一聲輕嘆拍了拍宋弈的肩膀,他來了兩天,卻沒有見到幼清,幼清生他的氣不理他,他們父女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變成這樣。

可是,若是重來一次,他依舊不會那麽早告訴她倪貴妃的身份……這樣的壓力和擔憂,就讓他一個人背負便好。

他的妮兒已經很苦了,他不願意再讓父輩們的事給她帶來困擾。

方明暉拖著沈重的步子進了屋裏,關門,黑漆漆的房裏,他困苦的坐在椅子上,閉目,長嘆……

宋弈依舊站在院中,望著窗戶上的剪影,走近了幾步,站在窗根下,輕聲道:“丫頭,我來了!”

噗嗤一聲,裏頭的燈熄了,那道令他移不開目光的影子消失,他微微一楞,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和你解釋好不好,有的事情並非如你所了解和看到的那樣,其實……便是我,不是當事人,也知道的不那麽清楚。”他頓了頓,又道,“或者,你隨我去見見她,讓她親口告訴你真相。”

房間裏安安靜靜的,顯露著幼清的態度。

夜色越發的重,江淮冷的受不住跑進屋裏翻了件路大勇的夾襖套在身上,總算覺得舒服了點,他朝院子裏探了探頭,又被周芳拉進去,他咕噥道:“要不然……把門撞開?”

“撞你腦袋還差不多。”戴望舒撇了他一眼,虧他能想出這個法子來,要開門爺早就開了,一道門一只木栓攔不住爺,就是不能這麽做罷了,要不然爺何故站在院子裏說話,夫人本來就生著氣,要是不經她同意就進去,豈不是更惹夫人生氣。

江淮攏了攏衣裳,坐在椅子上,朝緊閉的房門看了眼,道:“外面太冷了,爺要是凍一夜生病了怎麽辦。”

周芳也露出猶豫之色來,想了想,比起讓夫人消氣回家,爺病……就病了吧。

大家做了取舍,就窩在正廳裏不再出去。

宋弈站在窗臺上,輕聲細語的說著話:“柔然全族不到百人,當年我娘和倪貴妃,便是那百人中之二,以游牧為生,雖過的貧苦可她們卻很開心,遠離紛爭自由自在,可有一日她們在陰山腳下,遇見了元蒙人。正值隆冬,元蒙人攻城不成鎩羽而歸,看見他們便起了搶奪之意,那一次中,全族死傷過半,剩下的也都四散逃命,我娘進了關,也就是那時她與父親相遇……”

彼時,宋墉還在兵部,受聖命巡視三邊,而幺子宋季柏正隨他左右。

“倪貴妃卻被人抓去,輾轉到了沂州的恭王府,隔年經由恭王以美人之名獻入宮中!”宋弈聲音清幽淡遠,不急不慢的說著,“入宮後,倪貴妃曾尋死過幾回,她亦一直窩在殿中並不出門,宮中的人只知道有此人,卻鮮有人見過她露面……直到第二年年底,才偶然被聖上看見……壬葵之亂知道的人並不少,可真正了解內情的人卻不多。”

“當年鄭皇後也才入宮不久,被太後壓著又並不受寵,六宮掌印與她而言太過沈重而手忙腳亂,所以,事情一出她雖最先趕到,但卻並沒有處理得當,盛怒之下,聖上下令徹查,卻不曾想查出來,那行兇的女官竟是受鳳梧宮人指使,皇後百口莫辯之際,倪貴妃卻擔了罪責……聖上雖有時沒有章法,可並不昏聵,倪貴妃在宮中勢單力薄,無權無勢,這樣的事她根本辦不到,而皇後亦是如此。此事雖未查到最終的元兇,但倪貴妃和相關的妃嬪皆被發入乾西,所有知情的女官內侍也被處死,而後聖上搬去西苑。”

宋弈說著,聲音漸漸暗啞,停頓了一刻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一個月後,倪貴妃在乾西失蹤,無人知道她的下落,皇後不敢驚動聖上和太後,力壓了此事……直到景隆二十二年年初,才由人告密,在寧夏衛找到倪貴妃,將她暗中帶回。”他說著微頓,又無奈的道,“我知道的是我查的,但細節如何,譬如她如何出宮,又為何出宮,我不曾見她更沒有機會相詢,所以並不知情,你若疑惑,我可安排你和她見上一面。”

“丫頭。”宋弈柔聲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氣我隱瞞你,可此事單看表面並不榮耀,且若暴露你和岳父便有性命之憂,我如何舍得讓你背負這些,只願等一日大局落定,無人能治罪你們時,你再知道,到時候你且當個故事聽,母親依舊是母親,父親還是從前的父親!”

“你怎麽知道我背負不了。”幼清怒道,“你問過我的意思嗎?我當初問你為何選十一皇子時,你便遮遮掩掩,我信你才不會自己去查,如今我知道了,你才於我道出原委。我現在不想聽!”

“丫頭。”宋弈心疼,語氣中微露著愧疚,“這件事,即便你不想聽,它也不會因此消失,最後難為的還是你自己。”

幼清冷聲道:“我為難我自己與你何幹!”

“怎麽會和我不相幹。”宋弈靠在窗根,夜風如水浸著四肢百骸,他嘆了口氣服軟似的道,“你不在家,家都不成家了!”

幼清聽著,眉頭便動了動,她哼了一聲蒙著被子不理他。

“可真是冷。”宋弈說著,耳朵聽著裏頭的動靜,“再過幾日,或許就要下雪了!”嘆氣道:“你若真不想見我,那我走吧!”很哀傷的樣子。

房裏悉悉索索的,幼清好像翻了個身,他眉梢一微挑,便匿了聲音不再說話,裏裏外外安靜下來。

幼清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忽然就聽不到宋弈說話了,難道真走了?

這麽晚,外頭又冷,來回的折騰,定然是又累又冷……

算了,管他做什麽,幼清氣的又翻了個身,他也是,爹爹也是,把她當孩子瞞著騙著,那個女人有什麽可值得維護的,任她自生自滅便好了。

幼清一想到母親的身份,便氣的不行!

解釋,有什麽可解釋的,不管她怎麽出宮的,又為何出宮的,都無法個改變她的身份!

幼清又翻了身,眼睛落在窗戶上,宋弈真的沒了聲音,真的走了?

走就走吧,不管他了,活該受著。

她心裏亂糟糟的想著,忽然,身後一動,身體猛然就被拉著落進了一個懷抱裏,她一楞忙拍著箍在她腰上的手,道:“你放開,無賴!我不想見到你。”

“乖!”宋弈輕聲哄著,直到此刻一直無處放的心才落在實處,他舒服的微微笑了起來,緊緊將幼清摟在懷裏,鼻尖的清香,懷中的溫軟,都讓他朝思暮想,後悔過無數次千算萬算怎麽就沒有防範到這一天。

“我錯了!我和你認錯!”宋弈輕輕柔柔的,聲音像山澗的溪水,“丫頭……和我回去吧,你不在,那便不是我的家。”

幼清鼻頭一酸,她心裏都清楚,不管如何生他的氣,她都不曾想過和他分開,只是想要一個人待著,等自己的情緒平覆了再和他們談,如今宋弈闖進來,盡管憤怒,可她的心還是軟了……

“和我有什麽關系。”她堵了氣道,“我就要待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宋弈抱著她,臉貼在她的脖子上,淡淡的嗯了一聲:“那我也搬來,往後我們就住在這裏!”

“你怎麽不講理的。”幼清掰著他的手,“我要一個人待在這裏,我不想見你。”

宋弈的手巋然不動:“我想見你,很想很想!”他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如影隨形日夜相隨,“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幼清氣的抓著他的手,就張嘴咬了下去,宋弈卻笑了起來,唇瓣移動,啄著她的發梢,脖頸,耳珠,眉心,眼角……每一處,都像是刻上烙印似的,吻著,親著……

幼清咬不下去,剛松了口唇瓣便被他堵住,這個吻不似以往的細膩綿長,狂風驟雨般,霸道席卷著她口中的每一處,幼清推著他,但他就跟座山似的,壓著她讓她無力招架。

不知過了多久,宋弈才依依不舍的放開她,撐躺在她身邊,額頭抵著額頭,鼻尖擦著鼻尖,他輕聲嘆道:“小丫頭……我向你認錯行不行!”

他雖溫潤一副好脾氣,卻矜貴清傲,雖偶爾和她柔聲哄著,卻也有姿態和距離,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放低姿態,哀求著一般,幼清咕噥了一句,埋頭在他懷裏,不說話卻落著淚。

宋弈嘆了口氣,摟著她,兩個人緊緊擁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幼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這幾日她雖躺著,卻沒有合過眼,或許是不習慣沒有宋弈氣息的床,她根本沒有辦法睡著,此刻在他的懷裏,她很踏實,溫暖的令她舒張了四肢,哭著哭著便沈沈的睡著了……

宋弈垂目看她,她雖睡的香甜,可眉宇間依舊微微皺著,他心疼的伸手去撫平,可幾次之後眉宇依舊緊緊蹙著……

“我該拿你怎麽辦。”他抱著她在懷裏,親了親她的發頂,雖覺得心疼和無奈,可方才的那股侵入心底的冷,卻沒有了,暖暖的舒淌著,又熨帖又安心。

第二日一早,幼清睜開眼睛時,便看到宋弈的胸膛,他昨晚和衣睡的,此刻被褥都落在她身上,她動了動將被褥扯過來蓋在他身上,剛動了一下,頭頂上便傳來宋弈暗啞的聲音:“你醒了!”

幼清一楞,擡頭看他,凝眉道:“你聲音怎麽了?”

宋弈咳嗽了一下,淡淡的道:“無妨。”幼清卻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一觸手便覺得很燙,她頓時怒道:“你出門不知道多穿點衣裳,那麽冷,活該你受涼!”

“著急。”宋弈動了動,將她抱在懷裏,低聲道,“你不在家,我找不到衣裳。”

幼清被他氣笑了,他找不到可綠珠能找到,蔡媽媽能找到啊,他還冠冕堂皇的說這話,她推著他道:“你躺著,我去給你倒水,再請封神醫給你開副藥!”

“再躺會兒,我沒事。”宋弈抱著她不松手,幼清第一次見到他露出孩子氣的一面,笑了起來,“你放手,要不然就讓江淮陪你回家。”

宋弈放了手,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

幼清失笑,翻過他下了床,穿了衣裳開了房門,采芩和周芳幾個人守在外面,她吩咐道:“打點熱水來,老爺病了!”

“我就說吧。”江淮咕噥道,“昨晚是真的冷,我一路騎馬來,都凍的直哆嗦!”

周芳咳嗽了一聲,道:“就你話多。”話落,拉著江淮,“陪路大哥擡水去。”

江淮被拖著出去。

采芩提了熱水壺遞給幼清,幼清頷首,問道:“封神醫呢?”采芩就指了指後院,“在後院,奴婢去喊他!”

“嗯。”幼清話落,又道,“父親呢。”

采芩步子停下來,回道:“大老爺在房裏,後半夜才睡,估摸著要晚些才能起!”幼清朝對面看了一眼,沒有說話,提著水壺給宋弈倒了杯茶,宋弈坐起來望著幼清微笑著喝了,幼清道,“你先躺著睡會兒,等藥好了我再喊你。”

宋弈點頭,重新躺了下來,幼清剛要說話,封子寒便從外頭嘰嘰喳喳的跑了進來:“沒想到你也會生病。”他跳進了門,一眼就看到宋弈,哈哈笑道,“被小丫頭折騰的吧,我就說,她這脾氣一般人降不住!”

宋弈瞥了他一眼,見封子寒要來給他切脈,他便收了手,報了幾個藥名,道:“開來便成!”

“就你能耐。”封子寒訕訕的收了手,回頭看著幼清,道,“不生氣了吧?”

幼清沒理他,封子寒就貼過來:“不生氣的話,你和我去後院看看吧,那些草藥我用棉衣包起來了,雖然沒有長高,但也沒有被凍死!”

“現在沒空。”幼清道,“你用棉衣包著,若是下雨怎麽辦,豈不是更冷。”

封子寒聽著一楞,拍手道:“哎呀,我怎麽沒有想到。”他說著就要朝後院去,幼清拉住他,“先把藥方開出來。”

封子寒就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張藥方,邊寫邊埋怨著:“讓我開這種藥方,太折我身份了……”將藥方遞給幼清,“你不生氣了,那中午咱們可以吃頓好吃的了吧,這幾日看著他們一個個木頭臉,我都食不下咽如同嚼蠟。”

幼清失笑,白了封子寒一眼,道:“又不是我不讓您吃,說的好像虐待您似的!”

封子寒嘻嘻笑了起來,腳步輕快的出了門。

周芳將熱水送進來,幼清把藥方遞給江淮:“勞煩你跑一趟將藥抓回來。”江淮應是,揣著藥方牽了馬走了。

幼清給宋弈擦用熱水擦了頭臉,又幫他脫了外衣,把炕燒熱了一些,宋弈安安靜靜的躺著,看著她忙活的身影,覺得又踏實又舒心,幼清拿了涼帕子壓在他額頭上,道:“你睡會兒,一會兒我去給你熬粥。”

昨兒還覺得冷冰冰的,今兒就大地回春似的,幼清肯定也是和他一樣想著他的,宋弈笑著毫不客氣的道:“小米粥。”

“還挑剔。”幼清失笑,給他換帕子,喊了周芳過來守著,她去了廚房。

洗米,下鍋,采芩道:“您歇著吧,奴婢來就成了。”

“幾日躺著沒動,我做點事也舒服一些。”幼清低聲說著,她很想做點事分散註意力,不想讓自己始終糾纏著那件事,宋弈說的對,其實她也知道,她再生氣也改變不了那些事,因為,她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

倪貴妃要是不出冷宮,不和父親相遇相愛,又怎麽會有她方幼清的存在。

生氣也好,輕蔑也罷,總歸是如此了。

“妮兒!”方明暉從外面進來,幼清手中的動作一頓,又繼續添柴,方明暉的步伐很慢,走過來在竈臺邊的竹椅上坐下來,看著幼清……采芩退了出去,廚房裏便只剩下他們父女倆。

幼清盯著竈膛裏跳動的火,方明暉低聲道:“還在生爹爹的氣嗎。”

幼清紅了眼睛,點點頭。

她是真的生氣,就是因為太愛太信任,所以才會失望,才會怒其不爭,才會生氣!

“爹爹不是有意的。”方明暉嘆氣道,“爹爹和你道歉。”

幼清丟了木柴,紅著眼睛看著方明暉,道:“爹爹怎麽能這樣,您不知道她是什麽身份嗎,還和她在一起?愛情對您就那麽重要嗎,重要到什麽都不顧了嗎?您為她舍了一切,最後呢,她還不是棄了我們一個人走了,這麽多年沒有音訊,這樣的人哪裏值得您惦記,值得您去愛!”

方明暉嘴唇動了動,幼清又接著又大聲道:“我太失望了!”便哭了起來。

“妮兒!”方明暉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幼清的肩膀,低聲道,“都是爹爹的錯,害的你這麽傷心。”

幼清便宣洩似的哭了起來,聲音很大,像是孩童時期有人笑話她沒有娘親時一樣,她氣的跑到書房裏,拉著方明暉的衣袖,嚎啕大哭……她甚至想要當著方明暉的面在地上打幾個滾兒,來表達她的不滿。

方明暉非常的心疼,他一直當做心肝護著的寶貝女兒,到頭來,傷她的人卻是他這個父親。

“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方明暉拿帕子給幼清擦著眼淚,半蹲在她面前,慈愛又愧疚的看著他,“爹爹和你娘在一起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直到她被帶走後,我才知道她的身份。”

幼清哭聲一頓,淚眼朦朧的看著方明暉,才發現素來講究的方明暉,此刻腮邊滿是青青碎碎的胡茬,面容憔悴而蒼老,她接了帕子過來捏在手裏,語氣也柔和了許多:“您不知道?是她騙了您?”

“不是。”方明暉搖搖頭,拿手指輕輕揩去幼清眼角的淚,“你娘她,也不知道。我遇到她時,她只記得自己是柔然遺族,要回關外,其餘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幼清愕然,已經擦了眼淚,面色凝重的望著方明暉:“您的意思是,她失憶了?”幼清首先想到的還是倪貴妃騙方明暉,“怎麽會這麽巧,我不相信!”

“你對她沒有記憶,所以不了解她。”方明暉目光淺淡悠遠,好像看到了以前和倪貴妃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溫柔善良,對世間的不管是事抑或是人都抱著最大的善意相待……正是因為她的美好,我才甘願為了她舍棄所有,離經叛道隨她而去。”

是啊,爹爹是個守舊的人,她當時聽說他和倪貴妃私奔之事也驚詫不已,因為按照爹爹的性子,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那您的意思是,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出宮的,甚至不記得自己的身份?”幼清看著方明暉,方明暉點點頭,道,“她醒來時,人已經在臨安。事後我暗中查過,我與你娘認識的時候,是景隆十九年的五月,而宮中動亂的時間是三月,兩個月後她就出現在臨安,這對於別人來說可能很容易,可對於一個不曾入關的異族女子來說,難如登天。當時我還曾在臨安的幾處碼頭打聽過,沒有人見過她,也就是說她不是坐船來的……這件事,一直是個迷,她不記得,我也未曾查到。”

一個異族女子,又聽說非常的貌美,若是有人見過,應該是會記得的。

幼清凝眉道:“這麽說,是有人讓她失憶了,隨後將她送到了臨安?”

“現在不能確定。”方明暉說著,面露悲傷,“我和她多年未見,只有今年曾見過一回她身邊的宮人……她不曾回憶起過往,這件事,或許永遠都是個謎團!”

怎麽會這樣,幼清站了起來,在廚房裏走動著來回,又停下來看著方明暉,道:“那後來呢,你們去寧夏衛以後呢,誰來抓她的,又是誰告密的,您可知道?”

“來抓的人是……皇後手下的一位姓蔡的將領。”方明暉說著頓了頓,道,“至於告密之人,是……汪氏!”

幼清已經猜到了汪氏和這件事的關系:“她便是用這件事要挾您的?可她是方家是主母,即便您獲罪,她也逃不掉,如何威脅到……”話落,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恍然大悟道,“這件事,也成了皇後的把柄是不是?”

方明暉點點頭。

壬葵之亂後,倪貴妃入了冷宮,而當時六宮都有皇後執掌,在冷宮裏有個妃嬪逃走了,這樣的大事若是傳出去,聖上定會勃然大怒,即便不會降責皇後,她也脫不了幹系,更何況,當初事發倪貴妃還為皇後擔保承責了,或許有人會猜測,是皇後將人放了出去,畢竟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是不可能逃出深宮的。

而且,那時候太後和皇後的水火難容,這件事,一旦被太後知道,對於皇後來說,就一定是一項罪責。

所以,皇後壓住了這件事。

三年後,皇後受人告密,得知了倪貴妃在寧夏衛,她不動聲色的將人帶了回來,重新關進冷宮之中……這件事表面上便就平息了。

但是,當初告密的人,卻從頭至尾都清清楚楚,所以,這件事不但是方明暉的把柄,也成了皇後想要掩瞞的軟肋,但凡傳到聖上耳朵裏,倪貴妃必死無疑,可皇後也定會受到牽連!

正因為這樣,汪氏才會有恃無恐,她當然要挾不到皇後,可她可以與壽山伯府協商,不求別的,只求方懷心或者方明奚的一個前程。

更何況,中間還有她和宋弈在……無論公私,壽山伯府隨手便能辦了,也不為難

他們也不用擔心汪氏會出爾反爾說出去,因為這件事也是汪氏的制肘。

真是好算計。

她和方明暉在椅子上坐下來,父女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過了好一會兒,幼清才出聲道:“那皇後是不是知道我們父女的存在?”

“應該不知道,我們在寧夏衛時因為怕別人非議,便用了化名。”方明暉也並不確定,“若是知道,她應該不會留我們至今。”他頓了頓,猶豫道,“有件事你不知道,你母親被抓走前一日,我和你母親上街,曾有人闖入我們家中,當時奶娘正抱著你在院子裏曬太陽,那人想要將你搶走,奶娘護著你不慎掉入了池塘,隨後鄰居趕來,那人才作罷逃走。你也是那個時候落了病根!”

這些事,幼清從來都沒有聽方明暉說過,她一直以為她是奶娘無意落進池塘的,沒有想到竟然會這樣……

“我抱著你在醫館住了三天,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娘已經不在了,我四處打聽才聽鄰居說的,當下便帶著你將你寄放在別人家中,沿途去追……可始終沒有追到他們!”方明暉眼中滿是悲傷和懊惱,他沈默了許久,才道,“我帶著你回到臨安,路上打聽了許久,才聯想到你母親的身份,此後我才決定赴京春闈,想在京城等著有一日能再見她一面!”

是她把倪貴妃想的太齷齪了嗎,把爹爹想的太笨了嗎……事情怎麽會這樣,她沒有想到,這裏面有這麽多的事情。

什麽人想要搶她,想做什麽,殺了她嗎?

皇後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故作不知?不對,幼清搖搖頭,若是皇後知道這些,不可能這麽淡然處之,留著她們父女,若有一日被聖上知道,不但他們一家三口必死無疑,一個看管不力包庇之罪她也一定逃不掉的。

幼清覺得好累,她伏在方明暉的膝上,絕望的道:“這件事,不管皇後知道不知道,但一定有人知道……爹爹,不曾擔心過嗎。”她的語氣中還留著埋怨,並非是埋怨方明暉,而是埋怨倪貴妃!

一切都因她而起,就算是無意,也是她的錯!

她寧願倪貴妃沒有出宮,寧願自己不曾來過這世上,也好過現在得知自己有這樣一個娘……若有一日見到她,她是喊她娘,還是娘娘呢?

幼清覺得又諷刺又可笑,可她卻笑不出來,心頭只有沈沈的壓的透不過氣的悲傷和無奈。

“若是這樣。”忽然,宋弈自外面走了進來,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座山峰一般,穩穩的站在門口,道,“這件事,我來查。人過留聲雁過留痕,即便過去許多年,也定有跡可循。”這些事,宋弈今天也是第一次聽到。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她在宮裏的?”幼清擡頭看著宋弈,宋弈回道,“我娘當初打聽到倪貴妃在沂州恭王府……其後她便沒有了消息,我當時並並未在意,後來又在寧夏衛見到她,我娘就以為她打聽錯了,幾年後我娘去世,我偶然得知恭王府曾給聖上敬獻過柔然的美女……我因宋氏的恩怨入朝後,幾經波折與她隔墻有過信件來往,才確認她就是你娘。”

“恭王府?”幼清眉頭微挑,道,“恭王就是尚宗的次子,封在沂州的恭王?”

宋弈頷首。

幼清若有所思,大周的王爺很多,可大多已經名存實亡,先帝包括聖上都在各個封地設了衙門,封地的存在不過是給各處的王爺一份稅收以擔負王府的開支罷了,至於其它,早就沒有以往封地的榮耀和輝煌。

更不談軍隊和權利,這也是聖上早年親政時為數不多的的建樹之一,雖未削藩,已等同於削藩,甚至有的王府都不如那些享有爵位和兵權的勳貴府邸,譬如粵安侯府鎮守福建,手握兵權,不管聲望還是權利都要大過王府。

所以,那些在外的王爺若不然就安安分分老實的待在封地,若不然就費盡心思的巴結聖上,像恭王這般進獻美女之事,太稀松平常了。

“我為此曾去過沂州。”方明暉沈聲道,“暗中留意過恭王府,並沒有什麽收獲。且,這件事若真有陰謀,為何他們遲遲未曾有過動作,所以,我反而覺得問題依舊出在宮中!”

幼清和宋弈都沒有說話,方明暉說的不無道理,可若深想又站不住腳,只有等查清了事情,才能解開這些謎團。

“我想辦法,讓你們和她見上一面。”宋弈走過來,在父女兩人對面坐下,沈聲道,“或許她已有零星記憶,也未可知。”

幼清不想見,她朝方明暉看去,方明暉略顯得激動,他道:“可以見嗎?會不會引來麻煩。”

“並不容易。”宋弈如實說著,“但若有心也並非不可!”

方明暉露出猶豫的表情,他思索了一刻,道:“我看此事先不要著急,等大局定了再見也不遲……”他看著幼清,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我等了十五年,再等十五年,也無妨!”

幼清盡管她聽了方明暉的解釋,知道了她對倪貴妃有所誤會,可是先入為主,她依舊不喜歡她,就算她是無辜的,可是她的身份也改變不了,意興闌珊的道:“我們因為這件事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往前走,才能確保我們下一個十五年,還能都平安活著。”

宋弈見她如此,覺得可愛,揉了揉她的發頂,微笑道:“一定會的!”幼清回頭看他,目露愧疚,“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生你的氣,你總歸是為了我好,可是我……”

“不生氣就好。”宋弈輕輕笑著道,“粥可煮好了?”

幼清眉梢一挑,才想起來她在煮粥,忙起身去揭鍋蓋,方明暉攔著她,道:“燙!爹爹來!”便將鍋蓋揭開,一股清香便溢散出來,幼清拿了勺子在裏頭攪了攪,“已經好了。”便拿碗給方明暉盛了一碗又給宋弈盛了一碗。

“妮兒先吃,你這幾天都瘦了。”方明暉心疼不已。

幼清又盛了一碗,一家人便坐在廚房裏,圍著竈膛喝著清粥……封子寒聞香而來,一邊擦著手一邊道:“怎麽也不喊我!”一臉的不滿。

“我給您盛,您先洗手。”幼清指著他沾了泥的手,讓采芩給他打水,她則給封子寒盛了粥,封子寒喝的稀哩呼嚕,皺眉看著幼清,道,“你那什麽祖父祖母的,什麽時候走……嘰嘰喳喳的,一堆人可真是吵的人頭疼。”

“你今兒跟我們一起回去吧。”幼清微笑道,“估摸她們這兩天就會離開。”

封子寒聽著眼睛一亮,方明暉頓了頓,問道:“妮兒……你……”幼清就皺眉看著方明暉,不滿道,“爹爹,這件事你不要管,當初我請她們回來,又不是當他們是祖父祖母,我只是見不得您兩頭跑,她能拿這件事要挾您,我為何還要對她們客氣,您若是覺得尷尬,就在這裏住幾天再回去,等您回去了,我保證他們已經搬出去了。”

方明暉嘆了口氣,道:“總歸是你祖父,你不可太過了!”汪氏要挾的,並非是將這件事告訴別人,而是要將這件事告訴幼清,他怕幼清知道後傷心失望,所以才會去見他們。

幼清撇過頭,沒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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