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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再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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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的時候,李艾羅同我說再見。

那時候天還沒有亮,一點灰都沒有,全部都是純粹的黑。我送他到通道幾十米深處,然後跟他揮手作別。祝願拿著手電等在幾步遠處,我看見他慢慢轉過身去,往前走,然後又回過頭來。他快步走到我身邊,用力握住我的手,說:“如果發生什麽意外……來首都找我。首都博物館……第三根門柱……”

我也用力地握住他,說:“好。”

我目送他們遠去,他沒有再回頭。剛剛有一瞬間的沖動,我想告訴他,如果擡頭往上望,就會發現一條被封死的通道,曾經通往他的家中。我曾在這裏等過他很多次,不肯相信他不會來。過了這麽多年,我竟然又再見他,然後又在這裏送他走。

直到那一點光完全消失不見,我深吸一口氣,轉身往回走。

地堡裏還有許多收尾工作要做。我刪除實驗室裏所有關於李艾羅的所有數據,燒掉所有他使用過的東西,不留下一丁點DNA殘餘。收拾臥室的時候,我從他的床墊地下摸到一個小小的透明袋子,是用來裝敷貼的那種包裝,輕輕拖動床墊就聽見嘩啦啦的響聲。掏出來一看,是一小袋藥片,仔細數一數,一共7粒。

我感到有一些頭疼,不得不坐下來休息。胃開始翻江倒海,不知道是餓了還是犯了老毛病。一種難以言喻的鈍痛攫取了我的註意力,讓我根本無暇他顧。但是我知道,這不是可以任性的時候。我又咬咬牙站起來。

一個小時之後,我完成所有清理工作,斷掉全部設備電源。吊燈緩慢地從天花板上降下來,我踏進升降器,再次環視這個我生活了55天的地方。我在心裏向它說再見。

回到地面,天已經慢慢開始放亮,一開始是有一點灰,然後很快全部擴散開。地面上比地底下冷很多,我忍不住一直打噴嚏。打開院子裏的警戒系統,點燃壁爐,我換上一身得體的西服,把剛剛穿過的衣物都扔進壁爐燒掉。書房裏的通訊器被我重新打開,然後向外發出一串代碼。

做完這一切之後,我套上祝願幫我選的淺灰色羊絨大衣,發動停車坪上的轎車。這是一臺老式汽車,曾經是父親的所有物,車牌象征著湯氏曾經在楓市的權勢和財富。點火,拉起手剎,踩下油門,我一路向城外開去。路上遇到有設卡檢查的地方,我並不排隊等待而是幹脆掉頭,來來回回在城中轉著。我很快引起了警察的註意,他們在一個行人寥寥的路口把我攔下來。

警員對我還算客氣,並沒有用槍指著我讓我下車。我與他們應答了幾句,通訊器發出一陣蜂鳴,一名警員走開了,再回來就換了一副嘴臉,讓我去警察廳問話。順從地跟他們上了警車,他們把車子開得飛快,我很快就被押進了警察廳問詢室。

我在透明玻璃房子裏坐了一會兒,周圍一直有來往的警察,我聽不見聲音,只能觀察他們的表情。等了約莫半小時,進來一個很壯、體味很重的中年人,他嗓門很大,兇神惡煞地地訓斥我,質問我為什麽在城中擾亂公共秩序。我表示自己只是隨意轉轉,然後報出自己的身份ID號。男人疑惑地看我兩眼,站起來走出了問詢室。過了一會兒,換成一個小胡子男人進來,他是個東方人,不大看得出年紀,腰桿挺得筆直,笑盈盈地看過來。

這個人我在新聞裏見過,覆制人政府楓市的警察廳長駱豐。

看來湯氏制藥在北區覆制人政府心中還算有一點分量,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後,立刻派出了一把手來與我交涉。小胡子駱豐客客氣氣同我聊了一會兒,提起我叔父湯嘉善。

我自然不能說他已經失蹤許久,我和堂哥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是笑著回答他:“叔父一切安好,多謝駱廳長掛念。”

駱豐話鋒一轉,問起夜襲那天的事情:“我聽說聖誕舞會那天,湯少爺也在?”

自然不只是聽說而已,我老實回答:“是。”

“提前離開了?”

“身體不舒服。”我露出一點後怕的樣子:“幸好提前離開了。”

“一個人走的?”

“和司機兩個人。應該是有監控視頻的,駱廳長可以去查。”

駱豐瞇起眼睛:“那天晚上……監控都被炸毀了。”

“是嗎?那真是太遺憾了。”

他點點頭,讓人給我倒水咖啡,殷勤地讓我喝。問詢室的燈太亮了,強烈的光線直接照進我眼睛裏,淚水一直往外流。我被盤問了將近五個小時,喝下了不知多少杯咖啡,膀胱已經到了極限。我機械地回答那些重覆的問題,姓駱的又不敢對我做出什麽太過分行為,最後只好把我放了。

警察廳派車把我送回去,我毫無力氣地躺著,眼睛望著窗外,看著荒涼的街道和籠罩在霧霾裏的建築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到達目的地,是同行的警察把我扶進了屋裏。

屋子裏的東西似乎動過,警察廳應該已經搜檢過我的住處,他們一定一無所獲,才會這樣容易地放我離開。再過幾天就是覆制人的聖典日,慶典的花費有一部分就是從湯氏打秋風來的。哪怕是事後知道李艾羅已經脫險,他們盡管恨得牙癢癢,也不會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和湯氏撕破臉。這是我所倚仗的底牌。

墻上的時鐘轉了好幾圈。這六、七個小時過去之後,我確認李艾羅已經安全地和何雲接頭並且離開了楓市。但凡發生任何意外,駱豐這個警察廳長就不會在問詢室跟我耗那麽長時間。心裏的石頭落地,我又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在客廳裏等待湯氏的司機來接我。用我名字訂購的航班將於三個小時之後起飛,離開楓市飛往和平的南部大區。

等到我改換裝束,從去往機場的路途中脫身,成功坐上開往鄰市的擺渡車,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五點半了。最近的下車點離小棉村兩公裏,這一段路程需要步行。按照約定,李艾羅和何雲會在小棉村的安全屋待到早上六點,那之後他們就會踏上去往允城的旅途。以我現在的速度,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他們了。

明明知道一定是趕不及這樣的結果,可是仍舊心中焦急。為了避開被轟炸的路段,擺渡車在舊公路慢悠悠地搖晃著,時不時需要接受停車檢查。車上大多都是從楓市離開去往南方避難的市民,大家都保持著安靜,偶爾有人的收訊器發出因為信號模糊而產生的嘈雜噪音。甚至連小孩子都不哭鬧,他們似乎也懂得了這一場旅行的含義,知道這是一次不會再見的離別。

下車的時候已經正午,太陽依舊躲在陰暗的雲層之後,冷風呼呼地刮著,沒有下雪。一排排樹木高聳入雲,葉子只落了一半,不知道是什麽奇特的品種,還是被基因汙染後的變異種。我在村口租了一輛自行車,朝著安全屋騎過去。

安全屋是一連排舊住宅的其中一棟。這棟樓的主人早在八年前舉家搬遷,何雲就把他買了下來,底下是個小賣部,二樓是住處。看守小賣部的鐸哥也是他的人,和我打過兩次照面,見我過來,遠遠地向我點頭,示意安全。

通往二樓的臺階一共二十七級,我走得不快,腳步不輕不重,他如果還在,肯定能夠發覺。輸入密碼之前我又想,現在已經超過中午十二點了,他們再怎麽拖延應該也已經離開小棉村,我的緊張和期待實在太可笑。我打開門,從廚房裏傳來細細的水流聲。我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間豎起來。

祝願很快擦著手從廚房走出來,她看見我,十分驚喜地向我奔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她開心地說:“Tom,你來了!我還以為你還要一段時間!”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字一頓地問她:“你到了多久?路上有沒有發生什麽意外?”

祝願說:“我把他交給拉恩之後,就坐車出城了,到這裏差不多是昨天下午一點多。一路都很順利。”

我點頭,又猶豫地問:“他們呢?已經走了吧?”

祝願的眼神有些閃躲,甚至是有點哀傷。她不看著我,十分惋惜地說:“他們沒來,他們一直沒來過。這裏只有我。何雲也聯系不上。鐸哥說昨晚不來,應該就不會來了。會不會是出事了?”

我好像失聰了幾秒鐘,祝願又重覆了一遍她說的話,我才真的聽明白。我無力地搖搖頭:“沒有出事,他只是不來了而已。”

我從貼身的衣物裏摸出一個小袋子給她看,裏面一共有七片藥片。

祝願的表情疑惑。我慢慢轉了一圈,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費力地說話:“這是安眠藥,我騙他是抗生素。一共給了他十片,他只吃了三片,剩下的都在這裏。”

其實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想過按照我安排的路線撤離,更不用說在這裏等我。他的神情他的語氣,我應該明白。

祝願也沒想到這個,她驚訝地說:“那就是說,除了最開始,他一直是清楚地知道你……”

“嗯。”

他也一早就明白我。給他安眠藥,除了睡衣之外不準備任何衣服,假惺惺地說自己是順便救了他。

祝願忽然一拍巴掌,像是突然醒悟,又覺得太不可思議:“……那他後來的傷……也是自己弄的嗎?”

我一直不去想的一件事,被祝願大聲說了出來。脫離了七天觀察期之後,他的舊傷口還是感染了,這本該是十分明顯的漏洞,卻被我刻意忽視了。他主動幫我處理被汙染的外套和保護膜,只需在焚化之前留下一小塊,接觸就能感染的病毒,他竟然一刻也沒猶豫過。

而我是不會允許他死去的。他心裏一定知道,他就是我的弱點、我的軟肋。

也只有那樣,我才會解除信號屏蔽,我才會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走。雖然短短的時間不足以讓他暴露自己的位置,但應該早就和自己的人取得了聯系,一旦離開地堡,事情就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他也在拿命賭,不過他賭贏了,輸家只有我一個。

祝願激動地抓住我的肩膀:“Tom,我早就說過,他根本不信任你,一分鐘都沒有!”

地堡裏的55天,是我盡力編織的一個謊言。作為配角,他盡心盡力地陪我演戲,是我自己太入戲,忘記總有謝幕的時刻。只是不管是怎樣,他都不該說出那種“是喜歡你”的話。人心真的太虛偽,我總是一遍遍對自己說沒關系、不強求,可是聽到祝願說他從沒來過,他從不信任我,失望的情緒還是從頭頂上灌下來,把我澆得透心涼。

和十年前一樣,我從來沒有等到過他。

一陣嗚咽的呼嘯聲從空中傳來,四周都是慌亂的腳步聲。祝願來拉我,大聲對我說話,我一句也聽不見。我的心裏響起了那首歌。

像月光牽引著潮汐,像遠山撫慰著流雲,像只對我眨眼的星星。

The place you've ever been,it is my nothingland。

像失去香氣的茉莉,像丟掉歌聲的黃鶯,離開時沒留下背影的你。

The place you've never been,it is my nothing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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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打算是寫到這裏為止,因為畢竟是地堡的55天,出了地堡之後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但想一想覺得還有前因後果沒交待完整,所以還會有一個尾巴。地堡裏的故事雖然結束了,但是湯寧和李艾羅的故事還沒結束,他們會在十幾年後、在停戰之後重逢,解開一些當下無法溝通的誤會和偏見。也許會寫在番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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