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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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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睡了有生以來最安穩的一覺。

夢裏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道路兩側駐滿了觀看的人群,他騎著高頭大馬,哮天犬牽著韁繩,樂呵呵地開路,就像民間話本裏的故事。

路的盡頭,是灌江口那座平凡的茅舍,兩顆燈籠點綴著一片雪白。

他誤了吉時,她很是擔憂,急匆匆地沖了出來。

黛眉杏目,梨渦淺淺,紅妝高髻,火紅的嫁衣鋪展出他夢中最耀眼的風華。

他下馬走向她,幾分嗔怪幾分寵溺的望著冒失的她。

她對他展顏一笑,霎那間天地都失了顏色。他伸手想要攏下她的蓋頭,指尖剛觸到散落的秀發,她突然消失不見。

他在漫天紛飛的白雪中張皇地左顧右盼,自己的一身喜服不知何時已褪變成司法天神的銀袍大氅。

她嬌俏的身影恍若又出現在那到低矮的木門裏,他望著她,間距被時光無限的拉長,漸行漸遠。

“阿止!”

楊戩驚叫著從床上坐起了身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與雲止五分相似的面孔。

“你醒了?”

楊戩木然的點了點頭:“戰況如何?”

雲千煥嗤笑:“你就別關心這個了。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見得清源妙道真君那般失控。”

話是在調侃,語氣中卻難掩幾分後怕。方才,方才若不是他及時出手,名動三界的司法天神,只怕要落得神魂顛倒、經脈爆破而亡。

想起眼前人這樣難看的死法,他不禁嘖舌,抖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楊戩無心理會他的陰陽怪氣。

他感激他救了他。

可他不想他救他。

雲千煥揣摩著他心中的暗潮湧動:“若不是為了阿止,我也懶得救你。你不需要感恩戴德以身相許什麽的。”

境外眾神:這種時候你這麽調戲真的好嗎?

楊戩的眼神幽深得望不見底。

沈香想,就是這樣的眼神,記憶中無數次生死相逼的追殺,他恐懼他憤恨他迷惘他上進的根源。

深不可測,捉摸不透,叫囂著提醒著自己的淺薄和蒼白。

境內,楊戩幹裂的雙唇張合許久。由此可見,堂堂魔尊是多麽的不會照顧人。你以為是雕像搬回來擱這兒一擺就完事兒了?!

“我害死了她,你不怪我。”

雲千煥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

“你楊戩就是如此,因著對三界蒼生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你犧牲的,只會是對自己更重要的。”

楊戩表示自己完全跟不上這人智商的運轉:“可是……她死了。”

“即便是死了,妹……阿止她也是在最幸福的時刻走的。”

楊戩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垂下眼睫。

“何況,她若死了,我還救你做什麽?”

第一秒,楊戩沒有反應過來。

第二秒,楊戩察覺到不對勁。

第三秒,楊戩一個激靈,猛地攥緊他的肩膀,扯動手上的口,不為所動。

他的聲音顫抖著:“你……你說……你說什麽?”

雲千煥白了他一眼:“我說你管好自己的爪子,弄臟了我的衣服。”

楊戩雙手更用力的握緊,指甲嵌進他的衣服裏。

雲千煥無奈,這人不愧是他的準妹夫,執拗起來和妹妹不相上下。

“煉焰池……怎麽可能生還?”

雲千煥目光陡轉陰冷,楊戩第一次意識到,他是魔族首屈一指的領袖。

“是多圖,整個魔域和我最不對付的宿敵。”

楊戩:“……”毛線?你們明明有□□。

當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很睿智地沒有把這句心聲吶喊出來。

“我們相互傾軋,我們對彼此恨之入骨,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便如此,曾經我們也是兄弟。就像我把玄霜刺入他的胸膛,會難過一樣,他總想毀了我,卻還是少不得留有餘地。”

楊戩:“你殺了他?”

“他該死。”

“可你卻不想他死。”

“……”

“她呢?”

“我帶你過去,不過建議你……收拾收拾自己。”

說完上下打量了幾眼他的邋遢模樣,一臉嫌惡的點了點頭。

楊戩:“……”你一個連救人都救不到家的好意思說這話咩?

雲千煥自動避讓,給楊戩留出了足夠的梳妝時間。

然而,片刻後——

“這麽快?”

楊戩決定不再和他進行正常交流。

雲千煥顯然沒有放棄:“我倒是好奇,如果今天讓你,在楊蓮和阿止之間做一個選擇,你會如何?”

境外楊蓮神色微斂。

楊戩幾乎不假思索:“我選阿止。”

“哦?”

“我選阿止死。”

這話落到境外,激起一片五味雜陳。

楊蓮自然沒有忘記,二哥默認的那一句,他犧牲的往往是更重要的人。

她的情緒波動全落入魔尊眼裏,後者不留半分情面地嘲諷。

“楊蓮?你倒有心了?若是你哥選擇你死了,不知你又會說什麽?”

說什麽?

說他無情無義,說他厚此薄彼,說他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千年的兄妹之情……

然而這些,她想當然的這些,雲止卻不會。

隱遁在內心深處的不堪,被魔尊的只言片語,大剌剌的撕開。

楊蓮緊咬著下唇,擠出臉頰上唯一的血色。

彼時,境內的雲千煥幹幹地問:“為什麽?”

楊戩笑了,這一笑讓仍就自傷自憐的楊蓮有些許恍惚。

“她懂我,三妹不懂。你說的不對,楊戩犧牲的,不是對自己來說更重要的。而是自己。”

沒有人有權力主宰他人的人生,他所犧牲的,也就只能是自己。

“雲止對我來說,只是另一個自己。”

楊戩不知道這個回答雲千煥是否滿意,不過自己很滿意看到他在這個話題上選擇了閉嘴。

“怎麽還不到?”

“急什麽?多圖在池中設下煉心陣護住她,現如今,阿止應當正在破陣。”

楊戩急了:“那你還跟我啰嗦什麽?”

所謂煉心,顧名思義,是人與心魔的作戰。勝則安然出陣,負則困死陣中。

其狠辣殘忍,更甚虛迷幻境千倍。

雲千煥:“你我又幫不上忙。她的本事你還不放心?”

楊戩看著他,深呼了一口氣:“千煥……”

雲千煥惡寒:“別叫的這麽肉麻。”

楊戩:“當初是你指責我,不曾心疼過她。”

雲千煥的腳步驀地一頓。

楊戩站在原地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有動靜,於是留下一個“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眼神向前走。

留在原地的雲千煥,半晌才嘟囔:“我沒有資格。”

不知是說給誰聽。

走到煉心陣外的楊戩,這才意識到自己那所謂的心疼是如此微不足道。

陣內的惡力波動,即便是靈境之外,也感受得那麽鮮明,遑論站在陣前的楊戩。

他轉頭看向雲千煥,怒從中來。

“這樣強大的心魔,清醒之人也未必能從中掙脫。她究竟經歷過什麽?”

說完下意識想要沖入陣中。

雲千煥趕忙沖上去攔住他:“你瘋了!你進去也什麽都做不了!你楊戩執念有多深心魔有多重?你只會給她添麻煩!”

只需要這最後一句話,楊戩便停止了掙紮。

雲千煥一松手,他便失去了支撐,順著冰冷的墻壁頹然坐倒在地。

雲千煥順勢坐在他的身側。

“這些,我不是第一次感受。不管你信不信,我與她心意相通。她表面上清心寡欲,淡泊寧靜,實則心中未曾有過一刻解脫。”

“你們初相遇後,她便留在你身邊,其實還有一個你不知道的原因。只有在你身邊,她才不會半夜夢魘驚悸而醒。誰知道呢?也許因為你們是同一種人。”

“那年,她是六歲還是七歲?我也記不清了。她生日那天,我親手將她打入萬丈深淵。”

感覺到忽然投來的炙熱的憤怒的視線,雲千煥苦笑。

“我本是希望,她就那麽死了。可她偏偏活了下來,在深淵之中,落入蛇洞……食不果腹,兇獸出沒,還感染了寒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遇見女媧娘娘。”

“你瞧,楊戩,縱然你對女媧封神一事再多不滿,你不該當著她的面指責。你不會明白,她師尊於她的無上恩德。”

“聽說你修煉的是玄門秘法?其間苦楚想必你自己知曉。她也一樣。何況她還背負著愛恨兩難的記憶……可即便如此,感應到我有危險,她還是毅然決然地出山。你說,我哪裏有資格心疼她?”

楊戩逐漸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耳畔只是飄蕩著煉心陣內撕心裂肺的呼號。

“父王!母親不要!”

“王兄,哥哥,我怕……你在哪?你在哪?”

“啊……走開!走開啊!”

楊戩從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神思不屬,狀若瘋癲。

他記憶裏的雲止,是那個心胸膽識不遜於他的女中豪傑,是那個每每在他困惑時不離不棄的堅持依靠。

他一度以為,她無堅不摧。即便想過她可能有怎樣的痛楚的過去,卻絲毫不懷疑,她可以安然無恙地挨過去。

他修得強大,只為了護住在乎的人。比如三妹,比如哪咤,比如哮天犬,甚至比如剛強的梅山。

卻唯獨沒有她。

他卻忘了,她只是個姑娘。

耳畔的呼號沒有停止,雲止的聲音已漸漸嘶啞,雲千煥面無表情的別過頭去。

一直到楊戩連捂住耳朵的力氣都不再有,雲止終於從煉心陣中走出來。

不,準確的說,是摔出來。

原來,和心魔的交戰還有兩敗俱傷,這是他們都沒有想到的。

她看見他欣喜地奔向自己,顫抖的雙手捂住臉頰,蹭著冰冷的地面向後瑟縮。

楊戩不解,伸手撫向她的肩膀,想要扳回她背過去的臉頰。

卻被狠狠地推開。

力道之大,連扶住他的雲千煥都變了顏色。

“妹妹,你怎麽了?他……”

然而雲止只是掃回了一眼,他便震驚得什麽也說不下去。

境外眾神,不少也都嚇得一個踉蹌。

那一張不久前幹凈灑脫的臉上,赫然立著煉焰池水留下的傷疤。

灌江口小屋裏,那個巧笑倩兮,使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二郎真君驚艷的女子,令三界變色的絕代傾城……

就這樣……就這樣葬送了。

嫦娥情不自禁的摸向自己的臉頰,心底濃濃的哀傷彌漫。

“雲姑娘,她不是在怪他。只是老天何其殘忍,本來唾手可得的佳偶天成,如今……”

楊戩,卻不為所動。

他推開攙扶他的雲千煥,一步一步挪到她身邊。

他擡起她的臉頰,輕輕捋著她淩亂的發絲,神情專註得如同捧著一個稀世珍寶。

他說:“你不必這麽堅強。”

他將嚎啕大哭地她擁進懷裏,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任由她緊握的拳頭如雨點落下,發洩般的捶打著自己。

他第一次恨自己骨頭怎麽生的這樣硬。他想,她的手會有多疼。

“我很高興,阿止。我猜,這是第一次,你為了自己流淚。”

“從來都是你站在我的背後,以後,換二哥為你保駕護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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