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太初學府開啟寒假模式，學生陸陸續續地放假回家，校園冷清起來。棠蔚坐在食堂後的菜園裏餵豹哥。一段時間不見，豹哥長大不少，一身毛色發亮，雄糾糾氣昂昂像只豹子。

她不在的這段時間，都是她兩個師傅代她餵養豹哥，夥食那叫一個好，頓頓生肉放開懷吃，把往來吃食堂的學生給羨慕得——這年頭，人不如貓。

雲霜和陳經年間的那層霧，在校園遭遇動、亂時被戳破。原劇情裏雲霜在這場浩劫中重傷，引發嚴悲雪取藥救她的情節被改得面目全非，陳經年難得英雄救美，替雲霜挨了重擊，生死當前，總算逼得雲霜先開口，也沒嚴悲雪什麽事了。

陳經年傷沒好，雲霜每天忙著照顧他，如今兩人膩歪得……誰也沒空搭理徒弟。

棠蔚檸檬了。

徐淩川還是沒有音訊，她找過謝少陵，找過白焰，找過肖錦宥，找過鄒靈，這幾個主角級的人物通通告訴她，他沒事。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等。

手機鈴聲響起，唐風打來的，要接她回家。

這個學期，正式結束。

————

寒假是蒙頭睡到自然醒的最好時光，棠蔚萬事不理只管兜被就睡，像要把前段時間擔驚受怕的時間給睡回來。由於她在學校的優異表現，原本就溺愛她的唐父唐母更加疼她，當初因為戰三千而起的不愉快早被丟到腦後，唐薇成了全家上下獨寵的小女兒。

好吃好喝，漂亮衣服一套套送來，棠蔚這個年過得別提多滋潤，但她仍舊不開心。

當——

鐘樓敲響子時的鐘，十二聲鐘磬伴著外面傳來的無數鞭炮聲，舊歷的除夕夜，過去了。

棠蔚窩在唐鳶懷裏，半睡不醒地守歲，聽唐鳶問她：“明天要去戰家拜年，你如果不想去，就留在家裏？”

戰家是四家之首，戰老爺子輩份又最高，都是其他幾家人去戰家給他拜年，唐家也在其中，按照往年的習慣，都是舉家同去，今年情況特殊，雖然兩家鬧得不開心，但面上還得過得去，不能再少了禮數讓人說嘴。

從那天和戰三千說開之後，他就再沒找過她，棠蔚其實不想去，她犯著困，迷迷糊糊地擡頭，想說留在家裏，可開了口，聲音卻不再屬於她的心。

“去，我去。”

棠蔚愕然地睜開眼，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飄到空中，像一抹幽靈。

唐薇回來了。

她聽到唐薇說：“逃避了那麽久，不能躲一輩子。我去拜年，堂堂正正地去，不躲了。”

她還聽到唐薇說：“棠蔚，謝謝你。”

————

大年初一，戰家老宅熱鬧非常。

舊式的三進大宅院貼上對聯，擺滿盛開的杜鵑，大門敞開，站在門口值班的警衛員連坐下喘息的時間，來拜年的人絡繹不絕，卻不是人人都進得了這扇門。

正廳裏坐著來拜年的客人，戰父戰母陪客人說話，院裏擠滿孩子的聲音，戰家的後輩大多回來，再加上前來拜年的世家後輩，這裏鬧得不行。戰三千扶著戰老在長廊下散步，看院裏的孩子玩鬧，看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論時事，也有人過來拉戰三千要去玩，戰三千一個眼神甩過去，對方就不敢造次。

“決定好了沒有？”戰老年紀大，喜歡看兒孫滿堂，站在陽光下笑瞇瞇地看滿院瘋跑的孩子，問戰三千。

戰三千沈默地搖頭——多少天過去了，他的心情仍未平覆，反反覆覆地回想棠蔚的話，一次又一次誅心，始終不能平靜。

戰老正要勸話，門口傳來警衛員聲音：“唐先生、唐太太到。”剎時間就將所有目光集中過去。半年前唐薇在唐家鬧的笑話已經在圈裏傳開，大家都等著看唐家的好戲，也在心裏猜測唐薇會不會來。

戰三千微怔，看著唐家人邁進門坎，看著熟悉的人出現。

唐薇來了，不止來了，還出現得格外高調。從前為了討好戰老，討好戰家人，她出現在戰家時，打扮得都溫婉可人，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她穿著一身蘿莉裙，層層疊疊的裙擺在膝蓋處華麗盛放，厚實的毛昵小鬥蓬沒有遮去修長的脖頸，漆黑的長發燙卷，別著精致的珍珠發夾，妝容完美，大眼紅唇下巴微昂，像漫畫裏走出的娃娃，也像驕傲的天鵝，美得毫無真實感，但這卻是最真實的她。

“薇丫頭也來了？”戰老和唐父唐母寒暄完才和小輩打招呼，見過了唐鳶唐風，才將目光落在唐薇身上，語氣格外寵愛，“大半年沒見你，你出落得越□□亮了！這麽久沒來看爺爺我，是不是氣爺爺沒有幫你打跑壞人。”

這話一出，四周竊竊私語的聲音便被壓下。

唐薇有些詫異，看了眼戰三千才開口：“哪能呀，只不過開學以後課業繁重，大多時間都留在學校，很少到處走動而已，戰爺爺別怪，我這不是來了？”

應對得很得體，卻已經沒有從前的親昵了。

唐家父母看得又欣慰又心酸，只有唐風撞她手肘：“長進了，果然是我親妹！”

“走走，屋裏說話去，好好和爺爺說說你在學校的事。”戰老親自拉著唐薇走進大廳。

戰父戰母早已起身迎出，許是被敲打過的原因，招呼起唐家也比平時更加客氣，廳裏坐幾大世家的人也都紛紛起身，心思各異地彼此寒暄著。戰老拉著唐薇在面前問了許多學校發生的事，唐薇都認真回答了，戰老這才放過她，指著戰三千道：“和我們這些大人說話怪沒意思的吧，行了，出去玩兒吧。三千，幫我好好招呼他們，不許怠慢。”

說著，推唐薇唐鳶和唐風三人出去，然而這樣指名道姓的說話，無不讓在座眾人疑惑戰家態度，就連唐家父母，都摸不清路數。

唐薇跟在姐姐身後，隨戰三千出去，外頭聚著不少世家後輩，打牌聊天打電玩……她一出現，就招來神色各異的打量。唐薇恍若未覺，安靜走著，沒走幾步，就有人過來拉唐風打桌球，再幾步，有人找唐鳶聊天，和商量好了似的，最終只剩下唐薇和戰三千兩人。

“你……”戰三千停在樹蔭下，欲言又止。

“我是唐薇。”唐薇有些許緊張，但隨著這句話出口，那些緊張便煙消雲散。他們似乎很久沒有見過面，棠蔚在的時候，她都渾渾噩噩，雖然大概知道發生什麽，也能感同身受，到底隔了一層。

戰三千眼眸一亮：“唐薇？你回來了？”

唐薇點頭：“嗯。戰帥，前段時間你幾次三番幫我救我，我還沒機會當面謝謝你。”說著她頜首致謝，“謝謝。”

一句戰帥，沖走十多年情份。

戰三千忽然無言以回，只聽她問道：“那天你約我見面，是有什麽事要和我說嗎？”

“沒，沒事了。”他勉強笑笑，還能說什麽呢？

“哦。”唐薇也沒糾纏這個問題，轉身望向院子。戰家的老宅，她閉著眼也會走，戰家奶奶在世時，她曾經在這裏和戰三千同吃同睡過，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老舊的照片現在還壓在戰奶奶櫃子的玻璃面下，現在卻陌生到不行。

“你想玩什麽？我陪你？”沒什麽話題，戰三千努力地找，“去樓上下棋？我記得你象棋很厲害。”

唐薇搖了搖一根垂耳畔的樹枝，笑了：“不下，我不喜歡象棋。”

戰三千蹙蹙眉：“我父親收了幾幅新字畫，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不看，我不喜歡畫畫，也不愛書法。”唐薇走出樹蔭，在宅裏漫無目的地逛起來，以前覺得這裏很多好玩的，現在卻覺得無聊。

“要不……去看舞臺劇？別人送我兩張門票……”

“不去，沒興趣。”唐薇有點抱歉——但這些，通通都不是她喜歡的，曾經她為他去學過，用來討好他，後來才發現，不愛就是不愛，不會因為她學了多少東西而有所改變。

他熟悉的唐薇回來，戰三千卻不知如何修補這段感情，比起棠蔚，唐薇要更加絕情。

“我去給你拿點喝的吧，要喝什麽？”他問她。

“水，謝謝。”唐薇道。

看著戰三千離開，唐薇發起怔來，心裏有些酸澀，但已經沒有從前的痛苦了。順著走廊慢慢走，她漫無目的地逛著，直到一間木屋前，她停下腳步。

這木屋有面玻璃墻，能看到屋裏陳列的東西——異能武器、槍炮飛機等比縮放的模型，是戰三千的收藏，其中有幾件，唐薇在異界時已經摸過實物，甚至還有當時葉燃交給棠蔚的掌心槍。

她情不自禁推門，卻被旁邊沖來的人給擋住。

“不許進去，這是三千哥哥的秘密基地，他說過不準任何人進去！”半大的孩子仰著臉戒備地盯著她，“我認得你，唐薇！你不許進去！”

唐薇縮回手：“對不起。”

這房間戰三千只允許少數幾個人進，唐薇不在其中，她以前求過戰三千無數次，每次都被拒之門外，只能隔著玻璃看。

“她可以進。”戰三千滿頭是汗地幾步過來，他拿完水發現唐薇不見，正急著找她，沒想到她走到這裏來。把水遞給她後，他又道：“你想進隨時都能進。”

水微涼，趨散陽光帶來的灼熱，唐薇把目光從房間挪開：“不了。”

“唐薇，你不是好奇裏面那些東西的來歷，你進來，我說給你聽。”戰三千已經推開門。從前，為了能有共同話題，她經常纏著他問那些模型的來歷，背後的故事，他似乎從沒理會過她。

“我不好奇。”唐薇沒有進去的意思，“戰帥你不用勉強自己招呼我。”

“我沒勉強，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我陪你。”戰三千道。

“戰帥，其實我從來都沒喜歡過象棋，是你喜歡。什麽古箏鋼琴書法畫畫，我通通不喜歡。我不愛喝茶，我喜歡可樂奶茶所有甜甜的飲料，我的飲食並不清淡，我喜歡火鍋喜歡麻辣小龍蝦喜歡各種零食蛋糕。我也不愛看什麽古典文學世界名著，對這些武器更沒興趣，我喜歡追劇看漫畫研究霸道總裁怎麽追上小媳婦，電影只看爆米花劇，我喜歡漂亮衣服漂亮首飾，化漂亮的妝……”說著她轉個圈，“就像今天穿的這套。”

她喜歡漢服，也喜歡LO娘裝，只要是漂亮的，華麗的，她通通喜歡。

她就是這麽庸俗，但那又如何？

她說：“戰帥，你看，這才是我。我接受你不喜歡我，但我喜歡自己。”

她不想為了他放棄自己，不想再愛得失去自我。

“你說得沒錯，我們……一點都不合適。”最後，她低聲結束這個話題。

遠處傳來唐鳶聲音：“薇薇，我們要回去了。”

戰家的留飯被唐父唐母婉拒，他們盡到禮數，也不想久留。

“我要回去了。”唐薇向他告辭。

戰三千的沈默被她一句話驚醒，急急伸手拉住她，胸膛似乎被什麽脹滿，又痛又悶。

“唐薇，我收到特遣部的錄取書，下個學期就要去報道了。我……不想去，你喜歡的事，我可以一樁樁一件件陪你做。讓我留下，好嗎？”

這就是他當時想和她說的話。

唐薇震愕地望向他，良久才道：“戰帥，如果我沒記錯，進特遣部是你的夢想，你為之努力了十幾年。”

“我可以放棄。”他逼視她。

雖然那是父母的希望，但作為戰家子孫，總有刻進骨血的志氣。特遣部只招太初學府最精英的學生往國際接受最頂尖的訓練，這同時也是他努力了十幾年的夢想。

但現在，他願意放棄。

“你瘋了？”唐薇甩手。

“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要如何選擇。唐薇，我和你……還能不能……”

“不能！”唐薇沖口而出，打斷他的話，過後才漸漸平靜，“戰三千，你別學我！”

別學她，為了愛情，失去自我。

那不是她願意看到的。

這拒絕太過幹脆，以至戰三千說不出後續的話，話已至此，驕傲如他，也不能容許自己對她死纏爛打逼她點頭。唐薇抽回手，高聲回應了唐鳶一句，匆匆跑開。

他們，就這樣結束吧。

————

二月十三號，開學前一天。

行李已經收拾妥當送到學校，和去年一樣，唐薇輕裝上陣，不過心情卻截然不同。

“薇薇，戰三千明天出發去特遣基地。”唐鳶敲敲唐薇的房門，倚著門框開口。

基地的位置是機秘，他們並不知道戰三千真正要去的地方在哪裏。

“他最少有四年回不來，後面還要看任務情況……”唐鳶看著唐薇向自己露出疑惑的眼神，“你不打算去送送他嗎？哪怕是盡同學的情誼。”

“不去了。”唐薇又將頭垂下，翻起攤在枕上的小說。

唐鳶沒有多說，輕輕掩門而出，她才又擡頭，看著房門發呆。

天漸漸暗下來，夜幕降臨，屋外飄起細雨，在路燈下像絲線般飄著。打開網頁，跳出來的都是情人節活動，朋友圈充斥著單身狗的嚎叫和租賃情人的笑話，唐薇一條條看過去，都給點了讚後才打算入睡。

門又被人打開，這回進來的是唐風。

“又怎麽了？”對著哥哥，唐薇就沒那麽乖順。

“戰三千已經在門外站了一晚上。”唐風受不了。這事管家不敢告訴唐薇，於是來問他的意見，他忍了一晚上，也沒見戰三來上門按鈴，就只是站在門外的樹下。他雖然討厭戰三千，但也不至真的看他狼狽到這地步。

“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出去見他一面。”不耐煩地拋下一句，唐風甩門走人。

唐薇抱著被子怔了半天。

————

雨細細綿綿地下著，無孔不入，落滿戰三千頭上肩膀。

唐家的住處是別墅，大門離唐薇的主屋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戰三千徘徊在門外，其實看不到唐薇的房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也許只是想借此熬過難耐的一夜，沒有什麽目的可言。

鐵門咣地一聲打開，驚醒了他。朦朧的雨霧中，唐薇撐著傘出來，走到他面前。她身上的睡衣沒換，只是套了件厚實的毛絨家居外套，胸口有大大的兔子，散著發，喘著氣。

“你怎麽出來了？”戰三千看著她把傘舉到自己頭上，便順手接過了傘。

唐薇嗅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很甜的蘋果糖的味道，手裏還無意識地捏著幾張糖紙。

他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什麽排遣焦慮的辦法，蘋果糖是唯一緩解情緒的東西。

他嗑了好多糖。

“我哥說你在外面。要不要進去坐會？”她問他。

他搖頭：“不用了。抱歉，我不想打擾你，只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過來。”

“行李收拾好了？”她沒接茬，問起別的來。

“嗯，明天一早的飛機，先去異能軍中心報道，再去基地。”戰三千盯著她，別墅外的光線很弱，他看不清她的臉，她又垂下了臉，愈發看不清了。

“照顧好自己。”她道。

“唐薇，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他咬咬唇，問她。

唐薇仰起頭，對他對視片刻，主動伸手抱住他，回應她的，是戰三千發狠似的回抱。她感受到他的溫度以及微微的顫抖，連聲音都像天空下得小心翼翼的雨。

“薇薇，如果可以，能不能等我四年，我會回來。我知道我這很自私，從過去到現在，你能不能最後再縱容我一次，只有這一次。”他還是沒能忍住，頭埋在她頸窩裏開口。

“我是出來送你的，祝你一路順風。天很晚了，回去吧。”唐薇不置可否，輕輕推開他。

戰三千看著她退後幾步，和他拉開距離，他捏緊手中糖紙，到底沒再多說什麽：“謝謝你出來送我。”

見了這一面，就夠了。

他把傘遞給她，她沒接，只道：“給你吧。”轉身跑進雨裏，沒跑幾步，忽然又轉身。

“戰三千，我不會等你，不過如果有機會，我們在特遣部見。再見。”

說完，她沖回別墅，再沒回頭。

戰三千撐傘站在雨裏，嚼著她最後那句話，她……也打算申請特遣部？

雨裏的糖味，似乎又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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