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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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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5-11-30 15:00:05 字數:5914

沈如律瞎了。

一場不知原因的昏迷過後,醒來時,還沒睜開眼,沈如律就知道自己失去了視力。

他並沒有非常驚慌──至少,他對失去視力的驚慌沒有那麽深,因為,他有比失明更重要的事要思考,一時沒有辦法把全副心神放在對自己殘缺的哭天搶地上。相較於家人們悲怒又不可置信的激動反應,沈如律恐怕是全家最冷靜的那一個。

是的,他很冷靜,也很沈默,像是陷入一種困擾中的沈默。許多人圍在他身邊團團轉,為著他的病況而擔憂、為著他的不言不語不吃不喝而心急如焚。可是,他仿佛活在另一個時空,或被某種結界給區隔在人群之外,就像他曾經非常精神的眼,如今只剩下空茫那樣,肉體還在,神魂卻不知道到哪去了。

「如衡,你不是說如律腦子裏那顆腫瘤已經受到控制了嗎?都十四年沒有變化了,都被稱為醫學界奇跡了,怎麽如今又發作了?而且一發作還立馬就轉為惡性腫瘤……如律他、他怎麽一下子就失明了?!」向來在人前總是優雅冷靜的沈母再也無法用她平靜的聲調說話。她抓著大兒子的手,激動的質問,到最後更是泣不成聲。

「玲宜,妳冷靜一點,別慌。妳讓老大好好安靜的看老二的最新檢查報告,別擾他心神,讓他專心的看,可別有什麽疏漏了。」沈父雖然力持鎮定,但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帶著顫音。

沈如衡眉頭深鎖,沒有辦法回答父母的問題──或者說,在沒有辦法給父母一個能夠放心的答案時,他只能以沈默回應,只能將心思集中在最新的檢查報告上,腦子裏瘋狂的運轉,試圖尋找出一個較為有效的治療方案,並且想著,全世界的腦科、腫瘤科權威醫生中,有誰可以為這個病癥幫上忙。

而,始終安靜坐在一邊,整個人懨懨然的沈家老麽沈如循,感冒還沒痊愈的他,臉上仍然掛著口罩,不時輕咳兩聲來讓自己發癢的喉嚨舒緩一些。

他沒加入這場討論中一同驚慌失措,直到家人們將傷心無助以及憤怒的情緒都發洩得差不多之後,才以沙啞的聲音開口說道:

「二哥的問題,從來就不是醫學可以解釋的。」

在場的其他沈家人都有些無力的看向他。沈如循接著自顧自道:

「所以,二哥的問題,也不是醫學可以處理的。」

幾秒的靜默後,沈父先開口嘆道:

「小麽,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再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啦。」

「我承認老二的病情一直無法用科學來解釋,但我從來不會把這一切歸諸於怪力亂神,那是最不負責任的說法。」沈如衡也想嘆氣了。

倒是沈母並不抗拒。她是高級知識分子沒錯,但在那之前,她先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為了孩子,什麽離譜的事都肯信的。

「如果,合理的科學只能對如律的病情束手無策,那麽,為什麽我們不能從怪力亂神那裏找答案?」沈母說完,也不理會丈夫與大兒子欲辯駁的表情,走到小兒子面前問道:「小循,你每次生病都會怪你二哥。以前我們都沒有問你為什麽,只覺得你是在耍小性子。現在,你願意說說是怎麽一回事嗎?」

沈如循又咳了兩聲,才緩緩道:

「二哥在十八歲那年發現腦子裏長了一顆腫瘤,視力也一天天退化,幾乎要看不見了。然後,有一天,他莫名其妙視力就變好了,身體也沒事了。雖然腫瘤還在,但也只是存在,不再有變化,沒有再傷害到他,你們除了用醫學奇跡來讚嘆之外,並沒有其它的說法,然後每年提心吊膽的等著看那顆腫瘤繼續乖巧還是終於正常的惡化。」

「小麽,你想說什麽?」沈父問。

「如果你們還是堅持不信怪力亂神這類的東西,那我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我信!只要是有益於如律病情的,什麽我都信。小循,來,跟媽說,你一直以來都知道些什麽?」

沈如循先看了眼母親,然後將目光轉向父親與大哥,見他們雖然沒有讚同的神色,卻也不出言阻止他,想是覺得事到如今,聽聽也無妨吧。

沈家人預想著會聽到一些迷信的東西,不過,卻沒想到老麽說出口的,卻是從一個問句開始──

「雖然我們每年都會按著節日祭拜祖先,做著慎終追遠的儀式,不過,你們真的相信『祖宗保佑』這句話嗎?」

「啊?」沈家人全部一臉疑惑,不明白怎麽會突然說起這個。

沈如循徑自說下去:

「二哥的病情之所以在十四年前得到控制,正是因為『祖宗保佑』。」

扯淡吧……沈家人嘴角發抽,一致在心底想。

「其實,原本跟那位祖宗有緣的人是我。因為我是家裏唯一擁有靈感應磁場體質的人。簡單的說,我很容易被鬼上身,容易遇鬼,如果努力鍛煉一下,打開天眼完全沒有問題。」

「啊……」還能更扯一點嗎?在場的沈家所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們仍然只能無言以對。

沈如循輕哼一聲。

「我有靈感應體質,卻沒有堅強耐抗的體格,一旦被陰體或晦氣近身,就會生病,所以老祖宗奶奶跟在我身邊十來年,一直不敢靠近我;直到二哥十八歲那年腦子裏長腫瘤,老祖宗奶奶就進入二哥身體裏,選擇了二哥,也救了二哥的命。」

「小麽……你是出國留學回來的人,你──」這什麽「老祖宗奶奶」是可以隨便胡說八道的嗎?

「是。我還是從小到大成績優秀、腦筋清楚的人,所以,我不會說胡話。」沈如循站起身,環視家人一眼,又道:「陰陽兩隔是很明確的三界法則,誰都不能逾越。所以,犯規的人,必然要付出代價。我不知道二哥這次的發病是不是表示老祖宗終於再也壓制不住法則的懲罰而被收了去,還是有什麽別的變故;反正,失去了老祖宗的庇佑,二哥如今的身體情況,就是十四年前原本應該會有的樣子。」他轉身打算離開大哥的辦公室,直到走到門邊,手指握上門把,才有些艱難的說出最後一句話:

「十四年前,醫生怎麽診斷二哥的病情的,如今,二哥就是那樣的結局:那顆腫瘤長的地方太危險,無法開刀取出,這是真正的絕癥,化療也沒用。唯一的轉機,就是……再度有祖宗來保佑吧。」

※※※

葉知耘已經四天沒見到沈如律了。因為自從沈如律昏倒、並被送進醫院之後,便開始接受各種精密的診療,被許多醫生以及各種醫療器材團團圍住的他,自然無法讓任何人去探視,一直被關在加護病房裏。直到今天,終於從加護病房移到普通單人病房之後,葉知耘才得以見到他。

「你在想什麽?」她站在他面前,靜靜看著他好一會,才出聲問。

沈如律如今就算努力睜開眼看著前方,也只能捕捉到一點點光影晃動。他目前的情況已經算是完全失明了,只不過比閉上眼睛還好一點的是:他還能感受到一點光影。

一個甫失明的人,應該是什麽表現?應該有多崩潰多顛狂或者多絕望?葉知耘小心翼翼的在他臉上搜尋這些情緒的痕跡,卻發現一樣也沒有。

是他隱藏得太深?還是他對自己的病情還有著痊愈的信心?

「如果我再也看不見,是應該直接跟妳提出分手、還是對妳避而不見,讓我們之間……就這樣算了,會比較好?」沈如律淡淡說道。雖然無法看見她,但他的面孔以及雙眼,仍然準確定在她站立的方位。

「其實,從知道你的病癥所必須面臨的不僅僅是失明之後,我想了很久。」葉知耘拉過一張折疊椅靠在病床邊,坐下。

「然後,妳想出什麽結果?」他偏著頭,問。

「沈如律,我們認識的時間並不久。可是,我總覺得跟你一見如故,相信你也一樣。所以,我想知道,你眼中的我,是個怎樣的人?」她沒回答,反而丟給他一個問題。

沈如律想了一下,道:

「妳很聰明,很理智。妳總是能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並堅定的執行。」

「是嗎?那麽,像我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為什麽要來看你?難道只是來跟你清楚明白的說分手嗎?」暗暗深吸一口氣,葉知耘忍住一拳往他挺直的鼻梁揮去的沖動。

「分手?」他低頭輕笑了下,「事實上,我們還沒有牽手,何來分手的說法?」

「你親吻了我。」葉知耘冷聲說道。

「是妳親吻了我才對吧?」他失去的是視力,不是記憶好吧!

「難道你就沒有回親!我親完之後要撤退,是誰又把我拉回去親了快一分鐘的!要不是後來我堂姊走過來,我都要懷疑你打算親一輩子不放人了!」

「原本……是打算親一輩子的啊。」他苦笑了下。

「那就親一輩子啊!你人都還沒死,就打算放棄了嗎?你憑什麽單方面做決定?你哪來的自信認為你做的正是我期望你做的?」

「因為,我也很自私。」他低笑。「如果我再也沒有以後,我會希望永遠成為妳心底一抹揮不去、取代不了的記憶。所以,我想要做一些像偶像劇裏罹患了絕癥的主角所會做的事。就為了,讓妳記住我。」

「就算記住的是恨或者怨?」

「什麽情緒都不重要,反正妳是記住了。」他擡起手,往她所在的方向伸去。

她瞪著那只看起來依然健康且充滿力量的手掌,很想一手拍開,可,最後,仍然以雙手將他的手掌包握住。

「如律,你認為你會死嗎?」她問。聲音很冷靜,而她很慶幸此刻他是看不見的,所以他不會知道她雙眼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希望不會。但如果我活不了,我還是要很自私的對妳說──我很高興對妳一見鐘情。」

「才不是一見鐘情!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根本不知道我長怎樣!」

「所以第二次見到妳,發現妳是個美女,我很滿意。」他笑得很痞氣。

如果他不是病人,她一定會給他一拳。當然,如果他不是病人,也就不會說這種話了……他雖然有不正經的時候,但其實是個很心正的人;而且,喜歡上一個人,就只想對她好,不會想逗弄她……

「如律……我聽堂姊說,你這病,在十八歲那年曾經發生過奇跡。或許,這次也會有奇跡的。」在前來探望他之前,葉知耘已經從葉知慧那邊知道他的病情。當然,葉知慧能夠打聽的對象,也就只有沈如循了。

「我這情況,大概也只剩這麽點念想了。」他另一只手掌蓋在她兩只小手上。

「你為什麽這麽平靜?是因為認命了嗎?還是胸有成竹?」

葉知耘的問題並沒有很快得到沈如律的回答,他又像她剛走進來時看到的那樣,出神的似在思索著什麽,有些魂飛天外的感覺。

「如律?」於是她又叫了他一聲。

「我不是平靜……事實上,這幾天,我不是太有空閑去擔心我的眼睛或我腦子裏的那顆腫瘤。」他遲疑的說著。

「那麽,你在想什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事呢?能告訴我嗎?」

沈如律沈默了下。

「不能說嗎?」她問,握著他的手指不自禁微微施力,有幾片指甲描進他手心,像是昭示著她不被信任的不愉快。

一點也不痛,但沈如律就是忍不住做出齜牙咧嘴的誇張表情──這是身為人家男友必備的技能,只要不太笨的都能自行頓悟。

「我又沒有很用力!做什麽怪表情!」她嗔道,這下子是真的重重拖下去了。

他反手握住她的兩只小手,低笑道:

「小心掐斷妳漂亮的指甲,我皮厚肉粗的倒沒什麽。」

「沈如律!」她完全不理會他轉移話題的意圖。

「好吧,我說。我都說。」他安撫她,可是,在說出口之前,他還是提了一下:「妳真的不覺得比起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們之間的事──」

「我們之間一點事也沒有!只要你活著一天,就要愛我一天,不管你的一輩子是在明天結束還是一百年後結束,有生之年,你都必須為你的喜歡我負責,別拿你的病說事!別以為我會因為你生病而對你小心翼翼或千依百順!你一點都別想!」她強勢說道。

「……原來我喜歡上的女孩,是一個這麽霸道的人哪……」他喃喃道。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是的,她就是這樣霸道的一個人。

他低笑,忍不住將她的雙手抓到嘴邊輕吻了下。

「妳霸道,我自私,滿配的。難怪我們會在一起。」雖然所謂的在一起,不過是才剛正式互相告白,他就發病住院,這戀愛談得也太慘了點。真的,非常遺憾啊……

她沒接下這話,等著他整理好心情,好好對她說一些她想知道的。

沈如律背靠著床板,失去神彩的目光移向天花板,思索著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好。然後,他開口了:

「十八歲以前,我以為我會成為一個頂尖運動員。我家裏除了我之外,每一個都是學霸出身,讀書考第一簡直比吃飯還簡單,但我從小就不是那樣善於讀書的人。如果我拚命讀書的話,也是有機會考到第一名的;但看到別人不必太用功就能隨隨便便成為全校第一名,那時我就知道我的特長絕對不在讀書上面,費再多力氣也沒用。我是個識時務的人,我不會在沒用的事情上鉆牛角尖;沒有人引導我,但我自然而然就去尋找自己可以不用非常拚命努力,就能獲得成就感的東西。後來,我發現我的體力很好、我的視力很好,打球跑步都比別人強……反正在運動方面,我各項測試出來的指標都高出別人一大截。」

「如果你沒生那場病,如今大概是個拿了一堆國際獎牌的知名運動員了吧?」她可以想象他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一定很亮眼。

他聳肩。「誰知道。但我認為那個可能性很大。」

「覺得遺憾嗎?」

「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人生的路本來就不可能一條筆直的路走到底,此路不通,換條走就是了。我雖不是最聰明的人,但幸好我還算樂觀積極。」

「我喜歡你的樂觀積極,就這樣繼續保持下去。」她親了他手指一下當作獎勵。

沈如律很想湊上前也給自己的嘴巴謀點福利,卻被一掌推開。只好接著道:

「後來,我生病了,逐漸失去視力,最嚴重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眨了眨眼。「然後,在最絕望的時候,我發現,我是個很有福氣的人,因為我遇見了奇跡;然後,一下子,我的病情控制住了,我的視力慢慢恢覆了,雖然沒有辦法恢覆到可以當一個射箭運動員那樣犀利,但能夠再度看見一切,真的是祖宗保佑了嗯,我說的祖宗保佑,是真的,不是感嘆詞。」

「……啊?」葉知耘直到好幾秒之後,才明白他最後強調的那句話開玩笑。「你的意思是,發生在你身上的奇跡是來自祖宗顯靈,你被保佑了?」

「是的,就是這樣。」他正經的點頭,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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