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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舐犢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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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光照進窗欞,下了整夜的雨也停了。滿院子槐花香,空氣濕漉漉,清新怡人。

顧錚這一晚上的昏沈鬧騰也總算結束了醒來。她剛起床,揉著額頭兩邊太陽穴,推開房門正要下階,卻擡眼一駭,她老爹顧劍舟背對著她,正以泰山不動姿勢站在一花架下。“昨天晚上,你知道是誰送你回來的?——是他,你知道嗎?”

顧老太爺長衫襦衣,微風裏飛裾擺動。手拄著一根拐杖,表情覆雜深遠。

顧錚再次一驚,她昨兒夜裏像是發燒了,整個人都昏沈迷糊,還夢見了前夫周牧禹,抱著她,供她取暖,給她餵水,又去送醫館找大夫……顧錚震驚得說不出話,看來是真的,竟不是夢?!

不過,馬上平靜下來,這周牧禹雖不喜歡她、兩人沒感情了,到底不是個見死不救的,多半是路過那裏,看她生病了便好心順道吧……

顧老爺表情越發覆雜起來,他走到紫藤花架底下慢慢地找個石墩坐下來,嘆著氣。也不知在想什麽。腦子裏,一會兒是昨晚周牧禹抱著女兒回來場景,一會兒又是關承宣的種種。他無比深沈無奈又長嘆了一氣。突然,一扭頭,卻見女兒顧錚在水井旁搖著軲轆扯水,扯了半桶水,一邊咳,一邊吃力艱難地收拾梳洗,用青鹽漱口。看樣子,是又要去鋪子忙活了。

顧劍舟道:“今兒你不準去!哪哪都不準去!就在家裏好生給我躺著休息!呆會兒,讓萱草給你熬點粥、再好好把藥喝了!”

顧錚一邊臉紅急喘咳嗽,一邊笑:“沒事兒,女兒這不都好了嗎?就一點小傷風而已,我哪有那麽嬌弱……”

話未說完,顧錚趕緊把嘴巴閉了。她父親顧劍舟在流淚。盯著她,眼底裏的水漬雖沒流出,然而,那抹痛苦無奈的傷痕……

她再也不敢說了!

“爹爹!”

她趕緊擦完臉,走上前挽著老父親的胳膊,把頭偏在父親的肩頭,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憨態。“人家不去就是嘛!我這幾天,幹脆把那店鋪關了,要不,就讓小七看著?沒有生意也無妨?反正銀子是賺不完的……我就在家陪我爹,怎麽樣?”

顧老爺輕嘆口氣,拍拍她手,搖頭,找個地方重坐下。過了好半晌,道:“你想去你就去,你的這條小命反正也不值錢了,你爹我現在管不了你,女兒家長大了,我一個沒用的老廢物,還能做什麽?”

“——爹!”

顧錚捂著嘴,努力想把眼中的酸楚逼回去。她放下手,勉強笑了笑:“你說什麽呢?什麽老廢物?……”

此時此刻,實在太令她心疼了!

自打從出生那天開始,他這個爹爹待她,真正是寶貝明珠還要寶貝明珠。

——

“爹爹!我想要學騎馬!你現在就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你說話不算話,你答應了要陪我過生日卻失言,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你臉上畫個大烏龜……”

“我要這個,我還要那個……”

“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你給她趕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童年往昔的記憶,如流光回爍,吉光片羽。一幀幀,一格格畫面,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五歲的時候,她哭著鬧著學騎馬,可卻又太笨,老父親顧劍舟放下手中的生意,擠出時間,帶著她,極為耐心地手把手教。給她買了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可是,她一不小心從馬背摔了下來,腳都摔腫了。老父親生氣,大發雷霆,一怒之下,命人立即將那小馬匹給宰了殺了。

她要在他臉上花烏龜,因為答應過生日陪她卻失了言,他就不躲不閃地把臉湊上去,一副討好表情。“好,爹爹就讓我的寶貝女兒畫,怎麽樣?這下可是氣消了?”

有狐貍精看中她們顧家的家產,爹爹明明很貪那些個小妖精的美色,可得知她生氣了,趕緊連哄帶說。“好好好,我讓她們馬上卷起鋪蓋滾……你這孩子,爹爹真是……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

顧錚的眼淚默默地流。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如他這樣一個父親,疼女兒地步,疼到別人看不下去,疼到讓人發指。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女兒手上,只要女兒喜歡的,都恨不能統統送到女兒跟前……

過去現在,今昔對比。

一個被時代命運打敗了的末路梟雄,最後竟淪落到這種田地……

顧錚喉頭哽咽著。這時,萱草正追著苗苗在院壩裏餵飯,餵著餵著,看紫藤架底下父女兩的表情,趕緊放下碗,給苗苗遞了張小手絹。“苗苗,諾——”她努努嘴。

小苗苗最近懂事乖巧多了,昨夜裏母親生病那麽可憐,都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才給累的。“娘親,娘親——”

她爬上旁邊小凳,奶聲奶氣用手絹給母親顧錚擦臉。“不哭,苗苗會乖的,苗苗不惹娘親生氣了……”

顧錚心一緊,方笑了。

止了悲傷眼淚,她半蹲半跪,偏頭把臉靠埋在父親的膝蓋。“爹爹,記不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周圍的表姊表妹們都在纏小腳,她們痛得哭得死去活來,你卻說,纏什麽纏,我的嬌嬌才不要給她裹小腳,以後,我會帶著她走遍這世間各地,看盡山川,看盡大漠,看盡江海……”

顧老爺子眼眸開始變得悠遠了。

“我第一次看上周牧禹,就是因為,有天表妹梅兒和我慪氣打賭,她說,我有個疼我的爹爹,所以從小,我要什麽就有什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知人間疾苦,壓根不知道去努力爭取才得到一件東西的滋味兒……很多男人也為你的家產美貌所傾倒,可你誰也不放在眼裏,你這輩子總是習慣了得到收獲而不懂付出……”

“可是,要是你能把那個男人都拿下了,讓他成天圍著你轉,我才服你!”

“我隨後看見周牧禹在街頭擺小攤,心裏就想,一個又窮又酸的臭小子,這有什麽難的……”

“他天天在一個街角擺地攤,有時候是給人代寫書信,寫一封,一個銅子兒;有時候是給人寫對聯;有時候是給人畫像……”

“我拿了一大堆一大堆銀子,以為這樣去砸他,他就會乖乖跟我回府做隨從,可他不動,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我每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去買他的對聯,讓他給我畫像,我以為這樣他就能記得我、看上我了……”

“爹爹,是周牧禹讓我學會了自卑和不自信……後來,表妹告訴我說,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努力過得到一樣東西,想要什麽,我不說,爹爹都會親手奉送到我跟前兒,包括男人也是……我覺得我是真正的失敗者!”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沒用廢物!”

“爹爹……”

她微笑平和地握著父親蒼老的手,擡頭,凝望他眼睛。“雖然現在,我日日勞作看上去很累很辛苦,可是你恐怕永遠不知,女兒的自信和安全感,全都是靠如今的這雙手得來的……”

“我原來不是一朵稍微被風吹吹、就萎掉的花……”

“我還是有用的!”

“你看,現在我不僅很好生存下來,我終於也有機會報答爹爹的養育之恩……”

“爹爹,您就讓女兒來供養你晚年,孝順您,證明女兒不是沒那麽沒用不好嗎?……”

“你看現在,在周牧禹跟前,我也能昂首挺胸對他說,原來,你愛不愛我,我有沒有你都沒關系了,最重要的是,即使你不愛我,我離開你,我也一樣活得好好,我學會了愛我自己……”

顧劍舟感動難言。

“嬌嬌,爹爹懂了,爹爹現在什麽都明白了……嬌嬌……”

他雙手顫巍巍捧向女兒的臉:“你是爹爹的驕傲!一直都是!爹爹這輩子有你這樣的女兒,是爹爹的福氣!”

——

苗苗是真懂事多了,小小的人兒,見娘親生病勞累了,知道給母親擦眼淚,知道乖乖吃飯幫著做家務。不用喊,主動去拿著一本《論語》來背寫,還監督著娘親吃藥。中午時候,她看著娘親把一碗藥喝得連渣不剩,問:“娘親,是不是很苦?”

顧錚喉嚨還是痛,幹著嗓子咳:“沒事兒,乖寶貝兒,良藥才苦口……”

苗苗就把捏在手心裏的一顆糖蓮子拿出來:“娘親吃糖,吃了就不苦……”

顧錚道:“真乖!我的小寶貝兒!”

她很想抱著女兒親親,卻又怕風寒再次傳給她。心裏很欣慰,這孩子,她把她從生下到如今,雖說吃了不少苦頭,但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又漂亮又聰明,欣慰不少,滿滿的幸福感溢滿胸口。

吃了藥顧錚要躺床上歇息一會兒,苗苗就殷勤體貼地主動來給她脫鞋襪,脫了還動作仔細地幫她蓋好被褥。

萱草在旁笑:“苗苗真孝順真懂事!就像個大孩子似的……”

顧錚覺得奇怪,她小小年紀,就會做這些,知道給她蓋被又是墊枕頭的。

苗苗便笑嘻嘻道:“昨兒,有個叔叔就是這樣子照顧娘親的,我學他……”

顧錚一詫,方想起昨兒夜裏,是周牧禹送他回來的。

出神了半天,到底丟開了。

她看女兒的那身白底小紅碎花交領襦裙有些舊了,袖口領子都脫了線頭,還因為貪玩,衣領邊緣刮了一道口子,便讓萱草拿針線籃子準備給苗苗縫補。萱草說,“得了得了,還是我來,你休息休息吧,我的大小姐……”

萱草脫下苗苗的外裳,又重給換了一件兒。她拿著繡花針坐在窗戶有光線的地方便給苗苗補衣裳,顧錚看著她飛針走線的動作,那件舊襦裙,穿在苗苗身上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都是去年給做了很久的衣服,小孩子長個兒,明顯今年穿就看著小了。

顧錚說:“算了算了,反正也是舊得不能再舊了,別補了,幹脆扔了吧……”

萱草道:“這還能再穿一個多月呢,扔掉多可惜……”

顧錚這個時候才感覺一抹酸楚。

苗苗從出生開始,徹頭徹尾就沒想過一天當大小姐的福。不像自己,雖說境下窮苦一些,可到底長這麽大,經歷過榮華富貴,什麽好吃的、好穿好玩的沒見識過……

顧錚忽然想:是不是自己錯了?

如果,跟著她爹周牧禹,這是妥妥的小姐郡主命啊!

就算不是小郡主,至少也是個王爺的女兒,皇帝的孫女兒……

“來!”

顧錚把苗苗招手叫到床邊,問:“小寶貝兒,你老實告訴娘親,你想不想去皇宮裏面看看?假如娘親告訴你,你的親爹爹就住在皇宮裏,他那兒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什麽都有,你願不願意跟他去享福?”

“那也有會發出美妙聲音的神奇木頭盒子嗎?可是娘親,昨天,那個叔叔到這來,說苗苗要過生日了,他會把那神奇的音樂盒子送給苗苗的……”

然後,女娃含著指頭天真想了想:“算了!算了!反正那個叔叔會送我的,我也就不稀罕去皇宮找了!我還是要跟著娘親,不要爹爹,姥爺說他是一只白眼狼……”

原來,昨兒晚上周牧禹送顧錚回來,非要照顧她、直看著高熱退了才肯走,顧老爺怎麽垮臉趕人都不走。

最後,兩劑藥下去,顧錚果真熱退,出了滿身大汗,周牧禹放下心來,終於終於,轉身一瞥,一眼就看見縮在堂屋裏一角安安靜靜、直盯著他疑惑探究的小女娃苗苗。

周牧禹步子沈重地,艱難地,慢慢走到女兒身前蹲下來。“苗苗……”

他叫了女兒一聲名字。這道聲音,如含了千斤重的鐵石。

苗苗小小的身子一縮,又去看姥爺,姥爺冷著臉不說話,背轉過身。

周牧禹又道:“苗苗,你是我的苗苗……”

他忽地把女兒抱著,抱緊在懷裏,好緊好緊,俊朗的眉眼也閉著。“苗苗,我的苗苗……”

他就那麽一聲一遍地喊。

男人穿著絲綢錦袍,戴墨玉冠子,長相貴氣。可懷中小寶貝兒“嗚哇”一聲、顯是嚇哭了。

周牧禹這才驚覺到突兀,手足無措,趕緊哄,又說:“別怕,乖,別怕,我認識你,我也認識你娘親……”說了好大一車。苗苗這才松了害怕惕心。

然後周牧禹道:“下個月,苗苗就滿四歲了是不是……告訴我,你想要什麽禮物?只要我能辦到的,我都送給你,好不好?”

祈求討好的口吻。苗苗又去看姥爺,方說道:“我真的想要什麽,你……你都會送給我嗎?”

周牧禹微笑了,目光柔和慈愛疼惜向女兒點點頭。接著,苗苗就告訴說,她看上了一個盒子,那個盒子,一打開,裏面就有音樂,還有漂亮的玉瓷娃娃……

顧錚躺在床上,聽萱草講述了半天,頓覺唏噓不已。“原來是這樣!”

……

不過,到底沒放心上。她還是在糾結思考,讓女兒跟著自己受苦,不讓她與爹相認,明明是郡主小姐身份,卻同她混於市井,做升鬥小民,連一件上好的裙子都穿不起……

到底,是對的嗎?

她會不會太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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