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沒有人會憎惡些什麼，天底下不會有這樣皆大歡喜的事。】——

飯菜的溫暖香味飄散在飯館裏，門窗徹底地隔絕了外面能把人凍成冰塊的冷空氣。熱鬧的聲音縈繞在周身，大多人都願意在這種日子趁著休息出來好好地吃一頓來之不易的家庭成員全員參與的聚餐。

他們臉上洋溢著快樂和幸福，仿佛這一切都本該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獎賞。熱氣騰騰的菜擺在桌上，升起的裊娜青煙氤氳了眼眸，細碎的幸福變得模糊不清。父親給女兒夾菜，丈夫為妻子擦去唇邊的湯汁，母親輕聲呵斥兒子吃飯小聲點。

小泉音的視線在這樣的環境裏轉了一圈，最後她默默地在位置上坐下，低著頭垂下眼眸，雙手放在合攏的雙膝上，一副安安靜靜的乖巧小女生的模樣。對面坐著的就是那個名為熊本的導演，他在小泉音的默認下點了這家店的招牌菜。

“需要飲料嗎？”

小泉音搖搖頭。她只是想吃飯而已，其他的無所謂。

和別家火熱的餐館完全不同，這家飯館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地方——溫馨的暖色調的裝飾，柔軟的燈光，溫聲細語的服務員，連菜單上的裝飾都可以讓人感覺到回到了家的溫暖。門口站著的套著布偶的人更是想盡辦法地用漂亮的氣球吸引小朋友過來。

——這是毒。

人類本就是趨利避害的生物，有趨向於溫暖的本能，一旦墮入過黑暗又接觸到了溫暖，就容易越陷越深，渴求光明渴求救贖，渴求希望，哪怕結果是飛蛾撲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而對於長久浸泡在黑暗的沼澤之中，身與心都完全浸透了黑暗的人來說，這樣的溫暖就是毒。

——而且還是無藥可救的劇毒。

會壞掉的……絕對會壞掉的！

只要體驗過光明和溫暖，自己就再也無法忍受那個冰冷的黑暗沼澤了——與希望對立的絕望，與悲傷對立的快樂，與相遇對立的分別，與愛情對立的恨意，都藏匿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慢慢地變成身體裏的控制器上。

在你以為你徹底脫離了那個令人崩潰的自己時候，你才會發現，只要外界有那麽一絲地觸及到了你的雷點，那個控制器就會讓你身體裏潛藏著的負面情緒全部翻湧上來，直接把你逼瘋。

這是無法避免的。

因為這種生冷不忌的負面情緒本就是這世上最容易摧毀世界的東西。同時，你無法否認的是，負面情緒總是比正面情緒更容易停留在人的記憶中。

所以才說，人類是個非常特別和有趣的物種，每一個個體都是值得研究的對象。

熊本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小泉音的一舉一動，但是後者像是故意不讓他得逞似的，在坐下之後就再也沒有動作，劉海將被稱為心靈窗戶的眼睛遮了個徹底，燈光更是在平板的眼鏡上折射出了一片反光。

小泉音一眼都沒看熊本，分明就是拒絕交談的表現。

熊本唇邊的笑意更深：“我不知道你答應和我談談的時候有多少誠意，但是不管怎麽樣，就當是我請你吃這一頓飯的回報，你也需要告訴我你的名字，你說對吧小姑娘？”

小泉音眼睫顫了顫，唇瓣張合之間吐出了幾個音節：“小泉音。”

很是滿意地點點頭，熊本從上衣口袋裏取了一支煙，火苗亮起之後，青煙卷攜著刺鼻的味道飄散在飯館中——工作壓力大的男人大多都有這樣的壞習慣，喜歡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抽一支煙，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慣。而熊本則是喜歡在沒有靈感的時候抽兩支緩解一下繃緊的神經。

小泉音動了動鼻翼，擡起頭微微蹙眉，提醒道：“熊本先生，這裏是無煙餐廳。”話音剛落，剛剛還一臉享受的熊本就被隔壁桌的婦人瞪了一眼，他立刻見好就收地大大落落地笑笑，掐滅了手中的煙。

視線跟隨著熊本的動作而移動，一縷淡淡的煙尖叫著從他的手指下逃了出來，但仍是逃不過消散在空氣中的命運。

小泉音聽見了它支離破碎的慘叫。

“就是這個眼神，”熊本看著小泉音，忽然微笑著開口，“我喜歡你的眼神，不符合年齡的成熟，淩駕於世界之上的高傲，還有對這個世界的厭惡，你的眼神完美地詮釋出了我想要的伊莉雅——哦，她是我劇本的女主角。”

窗外的風驟然間大了起來，撲打在窗戶上，發出難聽的悶響。天色漸暗，燈光裏的小泉音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幽深的眼睛裏裝了別人看不懂的東西。服務生端了菜上來，熊本興沖沖地開了瓶啤酒，仰頭就灌。

小泉音安靜地動了筷子。

“你活得痛苦嗎？”熊本一口氣灌了半瓶，笑眼彎彎，眼睛似乎罩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我聽說現在的學校校園暴力很嚴重。”

小泉音沒搭理他，一言不發地吃飯。

熊本靜靜地等了許久，沒等到回答，也不氣餒，轉了話題：“好，不想回答沒關系，我來為你設定幾個場景，你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就行，好嗎？”

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小泉音知道這次再拒絕就顯得過分了，這才點了點頭。

“想象一下，你是一個少女女王，你統治著一個國家。可你覺得內心很空虛，再多的金錢和物質也無法滿足你。有一天，你發現，其實你有一個孿生弟弟，而且他就呆在你的身邊當侍童，你會怎麽想？”

會怎麽想？

小泉音莫名地想起了黑發紅眸的某個清秀少年，下意識地開口：“他……是我最重要的一切，我願意用我手中的一切去為他辦到一切他想要做到的事情，我願意為他鏟除路上所有的絆腳石，即使代價是犧牲我自己。”

“因為什麽？”

“因為我愛他。”

熊本似乎很滿意小泉音所說的，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對，你愛他，你想給他最好的一切，可他最後愛上了別人，那你又該怎麽辦呢？”

心中狠狠一顫，蟄伏的野獸在熊本如同囈語一般的引誘的話逐漸蘇醒。猩紅色的雙眼在黑暗之中透露著危險的訊息，似乎下一秒它就會撲上來將自己撕得粉碎。眼中的清明開始衰弱，心臟跳動的頻率快到幾乎突破胸膛的桎梏，心底好像有奇怪的聲音叫囂起來。

小泉音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雙眼逐漸浮起病|態的狀態：“當然是殺了她啦……”輕巧的話，尾音像是大提琴那樣低沈優雅，刻意壓低的聲線透露著隱隱的瘋狂味道，“怎麽可以讓別人奪走我最愛的人呢。”

不可原諒。

夾起一筷子的蝦仁，小泉音咬下去的時候幾乎把筷子咬斷。

不能原諒。

晶瑩剔透的白米飯被端上來，小泉音面無表情地端起碗，軟糯的口感徜徉在舌尖，她食之無味地機械地維持著嚼飯的動作。

絕對……

眼眸逐漸深沈下去，有暴風雨在幽深的眼睛裏醞釀著。

——不能原諒！

熊本笑得高深莫測：“看吧，你眼中的惡意和我劇中的伊莉雅如出一轍，你是最可以演出伊莉雅內心惡意的孩子，”他傾過身體，手臂跨過桌面向著小泉音，“來，你願意，讓她在你身上覆活嗎？”

他的話像是來自於地獄的邀請。

小泉音發覺那只手仿佛有無盡的魔力，讓她根本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

窗外一閃而過的蒼白閃電照亮了小泉音失焦的瞳孔。

****

本來只是想借此機會解決自己晚飯的小泉音在聽熊本說完劇本之後居然心動了。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小泉音答應比較有利——熊本開出的條件非常豐厚，他願意承擔起小泉音排演的幾個月的生活費。如果效果讓他滿意的話，還會有額外的工資獎勵。

其實，最重要的是，小泉音被這個故事吸引了。

也許她是從那個伊莉雅的角色上看見了自己——仿徨、無助，內心的絕望無人傾聽，腐朽的大腦已經墮入地獄。唯一的救贖、唯一的曙光，愛著的是別人，視線從未落在她的身上……血緣親情意外地發生扭曲，由此衍生出來的愛意，是從地獄的沼澤裏爬上來的絕望的愛。

是的，伊莉雅愛著她的親弟弟，這種瘋狂而熾熱的愛意建立在血緣之上。

那是畸形的愛情，扭曲的愛情，這樣的愛情註定是不為世俗所理解的。於是伊莉雅崩潰了，陷入了徹底的瘋狂之中，開始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肆意屠殺。而她下令殺的第一個人，就是弟弟所愛的女人。

弟弟那撲面而來的質問和謾罵讓伊莉雅更加瘋狂，她非但沒有悔改反而變本加厲——□□開始，搜刮民脂民膏，反抗者一律清理掉。為守護皇族而存在的騎士團此時卻成了她殺人的工具——所過之處，哀鴻遍野。

她把來勸她回頭的弟弟關進了地下宮殿。

伊莉雅大肆建造宮殿，所有的布置極盡奢華，只為了讓她弟弟露出快樂的微笑。可是弟弟就像是丟失了靈魂的布偶，不論怎樣都不肯微笑，甚至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不肯做。

國家漸漸衰敗，伊莉雅卻毫不在乎，她的眼中只有她的弟弟一人。

這樣的景象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別國的人就攻打了進來：他們都聽聞鄰國的女王□□無道，紛紛表示要趁此機會奪下王都擴張領土。結果是肯定的，伊莉雅根本無心應戰，很快國家就滅亡了。

最後的最後，伊莉雅抱著弟弟站在城墻上，安靜地看著城墻下一片火海。

弟弟面無表情地把匕首送入了伊莉雅的胸膛。

剎那間有萬千的記憶湧入腦海，伊莉雅抿唇笑了，越笑越瘋狂。

“這是一部爭議非常大的作品，別人對劇本的評價幾乎是兩極分化，”熊本曾經和她說，“有的人不理解伊莉雅對弟弟的愛來源於何處，覺得伊莉雅這個人太過莫名其妙；也有人說，伊莉雅那種瘋狂的、不顧一切、超越道德的愛，才是升華到了靈魂境界的愛。”

“所以說，伊莉雅是一個非常難演的角色，我希望小音你可以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

對此，小泉音給出的回答是——

“我想，我愛她，”小泉音癡迷地抱緊了劇本，急促的呼吸顯示著她此刻是如此的興奮，“我愛伊莉雅這個角色。”

“我一定會演好伊莉雅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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