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負者最後的問題夏禹沒有回答, 而是等時間自己給出了答案。

在之後的幾天，小部落之外, 枌榆的二十大部落基本由其首領領隊, 帶著大量的禮物來參加了夏部落的慶典，甚至有幾個部落是首領跟蔔一同前來的。

當時的夏康大口吃著蜂蜜烤肉，擦著滿嘴的油跟負者說話, “這就是大父說的‘天下歸心’的意思嗎？”

負者扭頭看了夏康一眼，順手把一盤夏剛剛教會他的煎餃塞給了夏康。

“吃你的, 你大父說的總是有道理的。”

負者可不懂那些話的意思, 不過不懂歸不懂，夏說得總是沒錯的。

夏康咧嘴嘿嘿一笑。

這幾天陽城實在是太熱鬧了，白天黑夜都是一片歡慶。夏康本來就活潑, 最喜歡這種歡騰的氛圍了。

其他人都在這場慶典中歡鬧，只有夏禹跟易商、倉師幾個找了僻靜的地方圍爐煮茶。

“苦茶做法, 之前沒聽過。”稷谷看著夏禹拿出一個罐子, 裏面是炒制好的茶葉，忍不住探頭好奇開口。

夏禹擡頭看了一眼這老頭，眼中也浮現一絲思索之色。

夏部落發展到現在，它的強大在枌榆已經成了既定的事實, 現在已經無可阻擋了。恐怕是當初的虞記星，也沒想到夏部落會在十幾年的時間發展到現在這個規模。

他知道夏部落有夏禹在, 這個部落終將會崛起, 但他也沒預料到會這麽快。

夏禹不知道虞記星有沒有後悔過, 或許當時不應該一時的猶豫，最終放任了夏部落有驚無險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間。

等再回過神, 夏部落已經徹底無可撼動了。

可即使如此, 虞部落作為曾經的霸主級別部落, 該有的高傲還是存在的。這次夏部落建城大慶跟虞部落的繼任者儀式趕在了一起，夏禹知道枌榆其他二十個大部落肯定會來人，可夏禹確實也沒預料到，在這樣的節日中，虞部落中算是‘官員’級別的智人，竟然有一半帶著易商跑到了夏部落。

這對虞記星來說，那可是活生生地打臉了。

比如眼前這位下巴跟上唇都留著黑色胡須的老者，他叫稷谷，今年說起來有近六十了。不過他須發都還是黑色的，身體也極其強健，看起來就是個特別長壽的智人。

這個稷谷特別擅長種植，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觀察田地中的種植物長勢情況。後來虞記星發現了他的才能，讓他專門相地，負責虞部落的糧食種植。

這一塊上，稷谷做得特別出色。

當初沒有夏部落帶來的‘肥料’之前，憑借他對泥土肥料跟泥土各類酸堿性的研究，不同的地方種植不同的植物，虞部落的糧食產量就獲得過顯著性的提高。

因此，稷谷在枌榆的名氣很大，也是虞記星最為倚重的智人。

這次一大半的‘官員’到夏部落這兒，就是這個稷谷領頭的。不過這個稷谷夏語說得一般，所以說話會盡可能簡便，甚至發音也不準，夏禹勉強還算聽得懂。

回過神，夏禹將茶葉放在一個小陶爐中，裏面的水已經煮沸。

下面的小火爐上，夏禹還烘烤了一些甜根跟野豌豆，還有一些曬制的肉脯跟蜂蜜釀制的果肉，也算是難得弄出了風雅意趣。

稷谷話音落下後，火伯這個比較沖的智人已經拉著易商在嘀嘀咕咕了。

這苦茶虞部落的人不是沒見過，有部落的人把它當成了野菜，會在春天的時候摘一些直接清水煮來吃，或者直接生吃。

只是口感很一般，不僅帶著濃重的苦味，而且苦茶的產量不高，摘摘很麻煩，因此種植的人不多。

不過好幾年前，在夏部落苦茶突然火爆了起來。

說是夏禹發明了新的食用方法，還能治療甜根吃多了的便秘問題。之後，不少小部落就開始種植了，就算自己不需要這麽多苦茶，也可以賣給夏部落。

稷谷還沒正兒八經嘗過這種炒制然後開水沖泡後苦茶的味道，茶還沒煮好，他捏著幾顆香脆的野豌豆嚼得嘎嘣響，邊嚼邊催。

“等等啊。”夏禹回了這老頭一句，讓他安靜一些。

等茶好了，夏禹給他們一個個倒在茶杯中。

“你們什麽時候回虞部落？”

易商喝著滾燙的茶水，面色浮現一絲愧疚，但也有點無奈，“過段時間吧，阿父估計很生氣，讓他平靜一點再回去。”

其實到了現在，易商只想成為一名大商人，也不是很想做首領了。可是稷谷這些虞部落的賢者們在背後推著他，他也是很無奈。

可同時，易商也會想這麽多人認同他了，為什麽他的阿父還是要讓他丹成為繼任者呢。

他內心也有些不甘心跟生氣，加上稷谷他們也生氣不願意參加丹的繼任儀式，索性半推半就來了夏部落。

剛好夏部落有建城慶典，他們也有個理由出來。

“可以，夏部落歡迎你們，想住多久都可以。”夏禹看了倉師一眼，讓他用枌榆話再翻譯一遍，爭取易商幾個聽得明明白白。

同時，夏禹也低頭喝了一口茶。

內耗是打敗一個強盛的部落最迅速的辦法，今天起，虞部落已經真正不足為懼了。

這場為期半個月的慶典，最終成為整個枌榆很久以後都津津樂道的談資。

第一次，他們見到‘城’。

陽城的宏偉讓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每一個智人都為此感慨，同時生出對夏部落的敬畏。

其次是夏部落的富裕。

這半個月的時間，整個夏部落始終都彌漫著烤肉與小麥的香味，夏部落的飲用水中都更是摻雜著酒香跟蜂蜜的甜蜜味道。

慶典結束之後，這個時代的第一座以最快的方式將名氣席卷整個枌榆，甚至隨著一些遷徙離開的小部落不斷傳揚出去。

第二年、第三年.......來陽城打工的原始人越來越多，同時陽城的‘學堂’也不斷擴建，夏語跟夏文字開始在枌榆的下一代中全面普及，倉師忙得不可開交。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一直到建城之後的第七年，虞記星來了。

這是虞記星第三次踏入夏部落。

第一次他來，夏氏族剛剛定居枌榆，一些百廢待興。第二次他來，他看到了一個強大的夏部落。這是第三次，他則是見到了一座雄城。

比起七年前陽城初步建成，現在的陽城更是不斷擴建。整座城市的面積、道路、文化......都遠遠不是七年前可以比擬的。

可是虞記星只是在城外遠遠地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之後他就離開了。

他走了很遠，一直到澤河那兒。

夏禹在澤河見到他的時候，丹陪在虞記星身邊，而他佝僂著背，人也消瘦了很多。

現在的虞記星，六十幾歲了。

“夏，你來了。”

夏禹坐到虞記星身邊，虞記星現在眼睛已經不好使了，他瞇著眼才能勉強看清人。

“你這麽老了啊。”夏禹看著澤河的水，忽然就明白了孔子的那句話。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當初讀書讀論語的時候，他只記得背，至於感觸那是一點沒有的，可現在他忽然就能理解了。

虞記星則笑道：“你還是這麽年輕啊，看到你，我仿佛就看到了當初那個精疲力竭遷徙到枌榆的小氏族。可是現在，你依舊還是當初的樣子，那個小氏族卻已經是個大部落了。”

“夏，枌榆是你的了。”

“夏，你說虞部落消失之後，以後的歲月中，我、陶唐甚至虞部落更早之前的首領......我們會在枌榆留下一點痕跡嗎？”

夏禹認真地聽著虞記星每一句話，現在的虞記星已經沒了他第一次見到他時，對方面露出的那種和善中隱藏的威嚴，目光中透露出的灑脫與智慧。

現在的虞記星，最終還是被歲月打敗，在時光中精力衰退，然後再次成了一個平常的智人。

夏禹看到，虞記星的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害怕。

他看到了陽城的雄偉，預見了夏部落在接下來的時間中估計會合並到其他部落。夏部落其實一直在做這件事，尤其是之前那些十幾個智人的小氏族，現在早就成為了夏部落的一分子。

虞部落曾經是枌榆的中心。

可現在，虞部落跟陽城的差距，就如同當初的智人看那些躲在山洞中茹毛飲血的原始人。

那是智慧跟野獸的區別。

虞部落在未來的某一天終將會消失。

回到普通人的虞記星在害怕，如果虞部落就這樣消失了，那麽他、陶唐以及更早之前虞部落的那些首領存在的意義是什麽，他這一生為之奮鬥的意義在哪裏？

最終什麽都沒有啊。

“過段時間之後，我會編‘史書’。”夏禹忽然開口。

虞記星期待地看向夏禹。

夏禹平靜道：“你的禮很好，我會將禮跟律結合在一起，以後用夏文字記載他們，然後讓學堂中的小智人們去學習。

我也會編‘史書’，它會記載夏部落的起源到發展，也會記載虞部落跟枌榆的起源與發展。虞部落可能會消失，但你、陶唐、費益......他們這些人存在過的痕跡都會被記載下來。

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做過的事都會記載下來，至於這些事到底是好還是壞，就都交給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小智人們去評價吧。”

虞記星的眼睛越來越亮，他臉上害怕的神色開始褪去，“真的嗎？”

“會的。”

虞記星仿佛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

之後他跟夏禹在菏澤邊聊了很久，一直到天色黑暗的時候，他跟夏禹揮手示意，他該離開了。

這次離開，夏禹跟虞記星都有預感，他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果然這次回去之後一直到秋天的時候，虞記星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

再偉大的首領，時間也終將會打敗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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