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非正式的會議，參會者也不具備正式的政府職位，雖然他們大多都具有諸如經濟顧問、科學顧問、機要秘書等頭銜，甚至有的人還在某些政府之外的機構，譬如某研究所、某高校之內擁有職位。

這些人構成了沈清源的智囊團隊。每當需要推行某一項重大政策，又或者做出某些重要決定、改變等，沈清源便會召集這些人來共同商議，衡量得失，決定政策或者計劃的推行步驟、順序等。

這一次仍舊不例外。甚至於，這一次會議的規格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高。至少，顧問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如此之多、涉及專業範圍如此廣泛的人聚集在一起了。

“中央科學院副院長、兼高能物理研究所、理論物理研究所首席科學家黃淵博士告訴我，他們最新的研究與計算結果顯示，在基礎物理得到重大突破之前，我們不可能找到材料抵禦那種暗物質粒子的侵襲。而想要在限定時間內取得基礎物理的重大突破，就必須要每年將當年經濟產值的至少百分之四十投入到科研之中。”

沈清源神情平靜的說完了這段話。他只是陳述了這樣一件事情，並沒有在敘述之中摻雜任何情緒或者傾向。

但這些話語卻擁有了與沈清源的語氣完全不相符的力量。會議室之中首先沈默了片刻，之後才像是爆炸了一顆炸彈一般，議論聲轟然響起。

一名經濟顧問神色激動的怒吼道：“這簡直荒謬！荒謬！當年經濟產值的百分之四十？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麽？這完全是一場災難，會完全摧毀我們文明的經濟，會造成無數動蕩，甚至威脅到整個文明的根基！”

工業顧問冷笑道：“百分之四十？這豈不意味著要完全停止現有工業建設？黃淵博士是否知道我們文明目前正在推進多少項目？這些建設項目又對文明具有多麽重大的意義？”

政治顧問冷冷道：“元首，您應該清楚，這個提案不可能得到支持。您的敵人會因為這個提議而前所未有的緊密團結在一起，您的盟友也會因此而拋棄您，轉而加入您的敵人一方。”

一名社會心理學家說道：“我不排除這項政策推行之後，文明之內出現暴亂以及武力反抗、叛亂、割據的可能性。您要明白，這項政策會將所有人的生活水平降低一半以上，而習慣了天堂，沒有人願意墜入地獄。”

所有顧問幾乎眾口一詞的反對這項政策。而這種情形在以往幾乎沒有出現過。一項政策是否執行，智囊團隊內總會有許多聲音，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有人認為應該緩緩圖之，有人則認為應該加快進度。最終的結果，總是在人們的反覆商討、妥協之後，尋找到一個最優的、各方都可以接受的方案之後才出現。而現在，這些擁有不同背景、不同專業的顧問們竟然全部團結了起來。

唯獨有一個人例外。沈清源的目光越過眾多神情激動的顧問們，最終落到了位於會議室後方的一名老者身上。

“科學顧問，說一說你的看法。”

老者微微咳嗽一聲，說道：“我讚同大家的意見。執行這項政策，會將我們的文明拖入深淵，甚至於造成文明的毀滅。不僅如此，這項政策對元首您本人也極為不利，因為這項政策觸及到了太多人、太多勢力的利益。極有可能這項政策還未執行，您就被反對者趕下元首寶座，然後以反文明罪宣判，最終在監獄之中度過餘生。”

沈清源微微垂下眼睛，神情看不出喜怒。

但老者的話還沒有說完。

“但是……如果不執行這項政策，我們人類文明便註定要滅亡。”

這句話如同有著某種神奇的魔力，讓原本議論紛紛的會議室瞬間安靜了下來。

老者慢慢的站了起來，身形雖然在微微顫抖，但那其中卻像是蘊含了無窮的力量。

“大家難道還不明白麽？現在，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命運已經向我們露出了獠牙，前方已經是萬丈深淵，而我們已經失去了任何退路。執行這項政策，我們有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會將文明推入深淵，不執行這項政策，則我們文明必然要被滅亡在這裏。現在已經到了奮力一搏的時候了，已經到了一個文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了！”

在老者這振聾發聵的聲音面前，會議室維持了長久的安靜。許久，一名顧問才強自笑著說道：“我認為事態沒有那麽嚴重。”

“沒有那麽嚴重麽？你是認為我們可以抵擋鳳凰星的爆炸，還是面包星雲會在幾年之後就自行離去？不要被過往蒙蔽雙眼，你要明白，在這宇宙之中，拼盡全力卻只換來勉強維生才是正常的，肆意浪費資源，將寶貴的時間與精力拿去追求更舒適的生活條件，更充盈的精神世界，這才是不正常的！以前的宇宙對我們太過優容，我們才會像是被慣壞的孩子一樣認為這一切理所應當，現在，這宇宙只不過是向我們展露了一點點真實面目而已！”

一名經濟顧問說道：“我讚同加大對科研方面的投入，但沒有必要這麽多。或許科學家們可以尋找替代方案來解決問題，譬如開發一種可以驅散面包星雲的技術？只要讓那些星塵遠離我們的艦隊，自然就沒有辦法對我們造成影響了。”

科學顧問冷笑道：“如果你有最起碼的科學常識，你就不會提出如此幼稚的建議。那種暗物質粒子為高速粒子，其半衰期為二十個小時，在一半粒子衰變之前，它可以前進兩百多億公裏。為了保證安全，這個距離還要再擴大一倍，也即四百多億公裏。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要將所有星塵驅散到四百億公裏之外——也即在面包星雲之中營造出一個半徑為四百億公裏，直徑為八百億公裏的真空球體，才能保證艦隊的安全。難道你認為，完成這一項工程，是比取得基礎物理學突破更加簡單的任務麽？”

且不說人類現在沒有可以大規模使用的驅散星塵的技術，就算某一天它開發出來了，且極其高效——一臺儀器可以驅散一平方公裏面積的星塵，但這個球體的表面積高達五十萬億平方公裏，也即需要五十萬億臺這樣的儀器才可以做到。這需要多少制造能力，需要多麽龐大且覆雜的計算、統籌、維修保養力量？這還沒有考慮艦隊在高速前進，該儀器也必須要高速前進，而在高速，尤其是超光速航行之中，星際粒子與艦隊的相互作用會覆雜無數倍的問題。

“只有恒星這樣偉岸的星體，才能為我們提供庇護。我們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在面包星雲中開辟出航道來。集中力量尋求科技突破，從而找到抵禦星塵影響的方法，是我們文明求生的唯一希望。我們的文明已經來到了滅亡邊緣，你們卻還在考慮生活質量又或者經濟增長這樣細枝末節的問題？”

在這名老者的質問下，那名經濟顧問訕訕閉上了嘴巴。但這名老者卻再度語氣一變，重新緩和了起來。

“當然，如果大家接受滅亡的結局——就算文明滅亡，也總會在數百年乃至數千年之後，我們這一代人，乃至下一代人正常誕生然後正常死去應該還是可以做到的。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必考慮什麽加大科學投入的問題了，大家就當沒有這些事情，繼續吃喝玩樂，繼續享受生活就是了。我今年已經三百五十多歲了，也沒有多少年好活了，未來的事情，呵，就交給子孫後代去頭疼吧。”

沈清源仍舊垂著眼睛，神色平靜，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嘆息著：“你至少還可以再活五十年。我的年紀要比你小一百多歲，但我卻最多只有十幾年可以活了。”

之前為了更長時間冬眠所進行的那種治療已經嚴重損壞了沈清源的身體基礎。就算後來，在確定短時間內無法起航而做了盡力補救之後，卻仍舊無法回到最初的狀態。

問題已經很清楚的擺在了人們面前。無論未來是生是死，都與此刻的人們沒有太大關系，因為到了最終宣判的時候，現在的人們肯定都已經老死了。但人們卻知道，此刻自己的選擇，關系到未來子孫們的命運。

選擇犧牲這一代人，則未來文明仍舊有可能延續。子孫後代將有希望繼續在這宇宙之中繁衍生息。

選擇成全這一代人，則現在生活幾乎不受影響。只是文明將會在宇宙之中消亡，人類文明這個名字將會成為過去式。

正反兩面的後果已經完全呈現。人們心情有些覆雜，同時也有一些忐忑。

如何選擇，掌控權在沈清源手中。因為沈清源是人類文明元首，是整個文明的領袖。

沈清源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我不希望我們的子孫後代在鳳凰星爆炸的時候，滿懷怨恨的咒罵他們的先輩沒有給他們帶來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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