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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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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淵朗笑:“刀山火海敬武都未曾懼過,更何況這春閨廂房?若能與美人擁衾而眠,賴個三年五載又有何妨?”

說著瞧見一旁的桌上有一盞黑釉茶盞,她便起身去取了過來,幹脆利落的身形看在蕭殷眼底,她眼中浮現落寞的情緒,待沈淵轉身又坐回榻上時這種情緒又煙消雲散。

她笑著看向沈淵,那握著黑釉茶盞的手修長光潔,不同與宮中女子的柔軟纖細,隱含執掌乾坤傾覆山河的力量,黑釉茶盞被放在榻正中的檀木小方案上,連帶她的眉眼也被燭火氤氳得泛出了柔光。蕭殷將手肘支在腿上,頭一偏,烏發如瀑傾瀉盤旋在榻面上,她淡淡說道:“請公主恕罪,蕭殷向來不勝酒力,一飲即醉,不能陪公主共飲。”

“無妨。”沈淵揭開壇口紅布,酒香怦然四散開來,鉆進人鼻息間惹得神思恍然。沈淵骨子裏的酒蟲被引了出來,酒漿從壇口傾下,註入黑釉茶盞中,沈淵端起盞來,側勾唇笑道:“那你看著我喝。”

說罷仰頭飲盡,側勾的唇角平添疏狂,這般豪放作風讓蕭殷愕然,嗆了一口:“南戎習俗……果然豪放嘛……”

沈淵放下杯盞,善解人意地探手去替她撫背順氣,蕭殷的背脊節節分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有些硌手的骨骼。沈淵皺眉,只覺得她實在是太瘦了,不同於那些追求纖瘦的女子,她的痩分明是長期勞心的結果,沈重而疲憊,沈淵不由得心疼起這個女子來,語氣染上寵溺:“那禹國的習俗是看別人飲酒便嗆上?嘖嘖,這可如何是好?”

似是不太適應與旁人親近,蕭殷在沈淵手撫上她背脊時本能地向前避去,但沈淵太過執著地要替她順氣,她只能僵著身子,直端端看著小方案上豆大的燭火,溫暖的感覺從背脊傳來,一點點漫入冰封已久的心臟,蕭殷冷清的眼中出現一絲恍惚,她開口問道:“恕蕭殷唐突,公主此生可有所願,可有所求?”

又是這個問題,沈淵不禁輕笑出聲:“生為敬武,天下我有,還有何求?”

繼而又道:“願麽……”

蕭殷偏頭看來,沈淵又搬起酒壇來斟滿了杯盞,手指搭在杯口,指尖便被滿溢出杯盞的酒漿沾濕,透亮瑩潤,她端著杯盞思索片刻,唇角的笑意瀲灩而生:“反正與你大抵不盡相同。”

蕭殷眼底波光輕搖,笑意浮起,卻藏著苦楚:“蕭殷與公主本就不同,公主承的是國,蕭殷承的是家,一國之大讓公主恣意妄為,一家之小讓蕭殷畫地為牢。”

她有些感嘆地說道:“公主的事跡蕭殷一直有所耳聞,在蕭府的玉蘭樹下,在鄴宮的昭陽殿中,都是載入史冊得傳奇功績,每每聽聞都會覺得艷羨。”

“你艷羨我什麽?”那一口酒入喉,甘甜在唇齒間漫開,沈淵沒來由想起沛海上謝長渝急切的索取,以及他血液的腥甜,她舔舔唇上的晶瑩,笑得意味不明。

蕭殷的聲音很疲憊,像是肩頭壓著千斤的擔子般:“我時常盼著與公主相同,又慶幸著與公主不同,公主心懷黎民蒼生,難免有所辜負,而我心系寥寥數人,哪怕辜盡天下也是心安。”

她側過頭看向沈淵深潭般的眼,那眼中藏著天下疆圖,蕭殷笑了:“公主,起初聽聞你和親的消息讓我很吃驚,不能明白你為何甘願受此束縛落為聯姻的工具,但事出反常必有蹊蹺,請公主再恕蕭殷唐突,公主來禹國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這女人,沈淵不由咂舌,嗅覺真是敏銳,非等閑女子,沈淵瞇起眼看向她:“若本宮就是為了嫁給賀帝而來呢?”

蕭殷面上的笑意未改:“抱歉,蕭殷不信。”

“哦?”沈淵起了興致,問道,“淑妃為何不信?”

蕭殷未答,卻是伸手拿過了案上的黑釉杯盞,盞中還有半杯酒,她將杯口轉到沈淵未碰過的那面,將唇含了上去,香甜醉人的酒液順著黑釉盞壁流入唇齒,回味卻是辛辣。她將那半杯酒慢慢飲盡了,放下茶盞,冷清的眼中被酒辣出了淚,蘊在眼眶中,漣漣生姿:“因為公主並不是會為兒女情長所羈絆的人。”

蕭殷這一句話說得輕,卻在沈淵心底掀起軒然大波。她想起那月夜中簌簌生響的矮櫻,那壓在箱底艷得驚心的嫁衣,那眉眼絕艷風流溫存的身影,天地浩大,她心中裝滿了天下,以至於他的陪伴他的深情她都能夠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沈淵看著被她捧在手中的茶盞,任心中驚濤駭浪,嘴角依然揚起:“哦,是嗎?”

“自然。”

“那這麽說,淑妃便是被兒女情長所羈絆了?”

這一問卻將蕭殷問住,她楞了片刻,酒將神識燒的有些不清明,壓抑的情緒破冰而出,她笑吟吟地說道:“是啊,若不被這兒女情長羈絆,我想,我該是禹國的第一位女將,□□立馬佑我河山,帝王將相麽,若不是困在這昭陽殿中,他們何能及我?”

“可是你被困住了,”沈淵的聲音帶著悲憫,“你心系的寥寥,卻都拋了你。你的男人,拿你去擺一次次帝王制衡的棋局,畫昭陽為牢,囚你的身,削你的志,鎖你的能,許你空無飄渺的諾言,只為騙得你一次又一次地奮不顧身。疼麽,淑妃?甘麽,淑妃?願麽,淑妃?”

她的笑容添了邪肆,又是不拘的張揚:“你都說了,你該是禹國的第一位女將,我與你相遇的場景也不該是由金蘭臺上那些胸大無腦的嬪妃的蹩腳戲碼,而是平沙莽莽氈風驚天,兵臨陣前,你我身後是兩國之軍,或是並肩為戰,或是拔劍相向,都是令人熱血沸騰的場面,可惜啊,可惜。”

她越說蕭殷的臉色便越是蒼白,到最後竟如一張未著筆墨的白宣般毫無生氣,沈淵的話像是一把刀剜著她的心,落下來的血肉腐朽為灰燼,她露出一個慘笑:“呵,是嗎,沒能與公主在那樣的場景間相遇,蕭殷也覺得可惜。”

“那麽,回答我的話,”沈淵淡淡看著她,“你疼嗎?甘嗎?願嗎?”

蕭殷擡起頭來,眼中蒙著一層水汽:“公主的這三問,蕭殷也時常問自己,每問一次便篤定一分,疼?自然是疼的,蕭殷的心腸畢竟不是鐵石所化,用刀去割也是會流血,但那又何妨呢,人生在世,總不能避免傷痛,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了。”

她果然是一杯的量,此刻臉上已蒸騰起紅霞,美艷的眉目在酒醉時候不加掩飾地光華盡現:“至於甘不甘,願不願,這些又有何計較呢?他一句話與我,我便是飲鳩也甘之如飴,我要的是什麽,他早就明了,拿這個當借口來誆哄我多次,我次次都被他騙了去。”

“說來該是與公主有異曲同工之處,”她擡起手來,將手中的杯盞轉了轉,那光澤流轉溫潤,她笑道,“公主所求的南戎長安,蕭殷所求的禹國興盛,只不過公主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能夠憑自己去實現,而蕭殷無能,只能求他來替我成全。”

那黑釉的杯盞從她手中滑下來,落在榻上墜出悶響,蕭殷笑得傲然:“豪權富貴,生殺由斷,你知他為何從來都信不過我嗎?他是怕啊,若我只是一般女子,繡花聽曲虛度光陰,描眉試妝博他歡顏,帝王恩,天下業,這兩者在我心中孰輕孰重,他只曉得一清二楚。”

“可他又舍不得殺我,他說我最懂他,呵,我最懂他啊,卻是無休無止的猜疑,無休止……”

“你看,你還是怨的。”沈淵看著蕭殷,輕聲道:“你怨他不信你,不是嗎?”

這話一出口,謝長渝便又陰魂不散地在她腦海中冒了出來,那帳中的青桂香氣,他在耳邊的低語,他說,殿下,你信我。

她又何嘗不是從來未曾信過他。

對於賀雍的猜疑她確實能夠體會,身處高位,每行一步都是刀尖火海,最怕的不是前路兇險,而是錯信旁人。

蕭殷軟倒伏在桌案上,呢喃道:“他江山社稷盡在掌心,自然是不敢輕信……不怨……我從來不怨……”

說著卻鼻頭一酸,眼角酸澀,不知是因酒還是因悲,她擡起手去揩,揩了一指的水澤,順手抹在了桌沿上:“我是一杯便倒的量,緣何來惹我長醉不醒,都是孽,誰也不欠……大夢一場,怕只怕回首已是百年……”

蕭殷閉起了眼,醉意侵過神識,漸漸睡了去,沈淵坐在榻上,看她因醉酒而酡紅的臉,輕笑道:“難得你還能有一場大夢。”

她抱起酒壇來,不再去拿那躺在榻上的杯盞,就著壇口將酒一點點飲盡,透明的酒液順著她下頜處如溪流般淌下,入裏衣便涼得透心,最後一口咽下,她將酒壇放在膝上,兀自喃道:“而我,早已夢醒。”

她的夢,早在十六歲離開太微山時便醒了,此後的血雨腥風殺機暗藏將當年太微山上的山花一概抹殺,徒留此生落寞。

她將醉倒的蕭殷扶起,令她躺好,又穩妥地替她披上薄被,才拎著空酒壇離去,出了昭陽殿門,她將酒壇猛地砸碎在殿門前,驚了別在枝頭的明月。

那一地的碎瓷,敬回不去的往昔,恰如其分。

作者有話要說: 啊520更更更 愛你們very m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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