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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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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沈淵似笑非笑,一瓣落櫻在她肩頭,偏生出無限的纏綿,她看著謝長渝,“世子此話怎講?”

謝長渝風流絕艷的眉眼像是封藏千年的冰雪,月光落在他眉梢都被凍住,他眼底含著霜,字字句句如冰錐:“我不知你?”

只這一句,沈淵渾身一震,竟是難再開口。

他知她,勝過她知自己。

世人道她聲名勝極,天縱英才,指掌翻覆間南戎風雲盡變。熙定二十一年那場宮變,她只身立於城頭,冬月的風如刀鋒,振袖間欲割裂衣袍,鐵甲在身,長弓在手,她手心卻浸出薄汗,十二禁門已被沈洌踏破,而第十三道禁門形同虛設根本沒有任何防守,這是皇室盡知的事情。厲營甲士五千,個個以一敵十,那時荒雲騎還未創立,只她一人鎮守第十三玉京門,高高城門上風霜無阻,盡數落在她肩頭眉梢,鐵騎紛沓而至,震裂青石宮磚,為首的是她那驍勇善戰的大哥,帶著想要顛覆皇權的心,向她走來。

那天的風雪是帶了香氣的,極淡的一絲,卻被沈淵捕捉到,“溫骨香”——南戎貴族常用的香料,再尋常不過,然而那天太子出兵前飲過下屬遞來慶功的玉露酒,溫香軟玉,最是銷魂。

所以她才能三箭逼退並射殺太子,“溫香軟玉”的毒,能讓人神思恍惚並渾然無力,她只在一人口中聽過這種毒。

謝三。

他知她會獨身立於玉京之門,所以他讓潛於太子身邊的心腹遞上玉露酒,在禁宮燃起溫骨香,她從城頭下來,皚皚風雪中,見他立於銅鑄紋龍的香鼎旁,大氅迎風而揚,是瓊枝玉樹的風姿,凡物難匹。溫骨香入鼻,淡了她周身殺意,他只笑吟吟一句:“恭賀殿下。”

七成的風流意,三成的卓然骨。

沈淵定下心神,目光破過謝長渝周身冷意而去,直直與他對上:“世子不賀?”

謝長渝目光驟然緊縮,像是一根銳利的針,紮入沈淵心口,欲拔還休,只聽謝長渝一聲朗笑,清風明月下牙城花開滿墻頭,卻因他失色,他笑著,畢恭畢敬地說道:“恭賀殿下。”

他笑中帶著冷意,一聲賀畢連告退的禮也免了,徑直拂袖而去。沈淵瞇眼看著他隱入房門中,房門嘭地一聲關上。

“影。”

庭中矮櫻簌簌而落,竟是顯出一個人影,那人帶著狐貍面具,轉瞬跪在沈淵身側,沈淵恍若不知,前院的酒香飄來,她勾起嘴角:“回吧。”

沈淵剛剛出留安侯府,就遇見了沈洵。

恭王沈洵才從留安侯府的夜宴上脫身,月白衫子還沾著舞姬的艷香,疏朗的眉目在翻身上馬間惹來路人驚艷的眼光,他本想徑直回去,卻不防間從巷口負手而出的沈淵。沈洵眼底情緒莫名,卻策馬而去,停在她身邊:“敬武長姐。”

沈淵擡頭,正見沈洵清風朗月般騎馬而來,對他一笑:“怎麽這就回去了?謝小侯爺的宴可是徹夜不歇的。”

聽這話,沈洵笑道:“敬武長姐便別再說了,明日若帶著一身酒氣上朝,又要遭父皇的罵。”

沈洵受賢王沈潾排擠多年,一直碌碌無為,然他素來與世無爭的性子讓他也樂得清閑,渾然一副游手好閑的紈絝親王模樣,風流名聲直逼謝長渝名列牙城子弟第二。沈洵眉目疏朗如月,與騷包的謝長渝不同,自有另一種颯然無羈的風姿,無怪乎世人將他與謝長渝相提,冠以“謝風流,沈無羈”的名號。無羈無羈,世間當真有人能毫無羈絆?沈淵眼底笑意淡淡:“父皇無外乎是恨鐵不成鋼,你卻將這份厚望避如蛇蠍。”

沈洵毫不在意:“你與二哥尚且不足由他差使?那還有三哥與四哥,再不濟拿五哥抵事,老七大抵也比我出息,厚望?與我何幹。”

馬上的少年衣袍微敞,提及朝政時面露不屑,是金絲籠也困不住的山林之風,高曠豁達,不願為束。沈淵失笑:“是,數你偷閑為最,聞遠從禹國回時捎了罐神扶銀針給我,你明日來,一同品品。”

說罷,她轉身欲走。沈洵想也不想便上前攔住,通體黝黑的駿馬在前,沈淵頭也不擡,不看沈洵,只問:“還有事?”

沈洵騎在馬上看著眼前的女子,南戎百年一出的明珠也分不了她十分之一的光芒,白衣青履這般尋常的打扮,大街上隨意一抓便是一大把,但誰也沒有她那一份風華,白色衣袍下隱著的青色絲履,像水中展開的蓮葉,每走一步,地面都像會綻開一朵蓮,而蓮是她,孤傲生於湍急水流,韌然不屈,撐起延綿的山河,萬家燈火映在她波瀾不驚的眼中,像是付之一炬的火光,燒得他神思一晃。沈洵想起昔年在鯉池旁,她喝退欺負他的老四與老五,靜靜看著他臉上的泥土,一張手帕遞來,她說:“沈洵,我沈家的兒郎,斷然沒有被欺辱的道理,就算是骨肉血親,也是不行。”

那字字句句鑿金斷玉,刻入了他的心。

那時他僅僅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是南戎國主一時興起隨意臨幸一個宮女的結果。一夜的恩寵不過爾爾,南戎國主草草封了他母妃一個貴人,就放置不管,諾大的春深殿猶如冷宮。他母妃有一副好嗓音,那日就是夜色中如黃鶯清啼的纏綿曲調,俘獲了帝王的心,他聽著母妃日日在空曠的殿中唱,唱春/色留不住,唱庭中柳已枯,唱帝王薄情,唱人生何苦。

是,人生何苦。

因著母妃卑微的出身以及不受寵愛,在後宮裏受盡冷眼是難免。他到了入太學的年齡,卻遲遲無人來領他去,他有五個兄弟,三個姐姐,除去那個被天機門帶走的長姐,其餘的人都不與他親近。

更惡劣的是仗勢欺辱,以老四老五為最,其餘的人看見了也就是立在一旁看著,笑他的窩囊形容,讓老四老五更加無所顧忌。

他只記得母妃告訴他的一句話,那是母妃唯一教過他的東西。她說:“要想活下去,就要忍辱負重。”

鯉池那日還算輕的,他只是沾了些泥在臉上,身上挨的拳腳他已不覺得痛,他把頭頂抵在地面,背上又挨了老五的一腳,正踢在前日被老四的石子砸中的淤青上,這才讓他嘴角扯了扯。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厲:“你們在做什麽?”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那個自出生就被天機門帶走,養在宮外的長姐,傳言中的天命之女。

她穿著雪色的衣衫,衣袖偏長,發髻幹凈利落,卻比他平日見的那幾個穿著華貴花哨的姐姐更像一個公主。她定定地看著這邊,那目光像是千鈞的弓矢,看的老四老五心中一顫,停下對他的毆打,他緩緩直起身,卻是沈默地盯著地面,沒有看她。

其實是覺得無顏對上那樣的目光。

後來她字字珠璣,如萬矢齊發,將老四老五斥得面色青紅交加,羞極敗走,他就那樣跪在地上,看著她徐徐走來,那一襲雪色的衣袍停在他面前,青色的鞋履,像是夏日最遮陽的葉。

他終是擡頭,烈烈驕陽中,他望向這一刻對他來說有如天神的少女,望進她眼底的浩瀚之海,如九天上乘扶搖而起的鳳凰,展翅間便是灼灼華光。

他母妃告訴他,忍辱。

她告訴他,不忍。

他最終站了起來,接過那方整潔的手帕,在她離去後,小心地收在懷中。

而現在,那方手帕依舊在他懷中,燙得他心驚。

他清風般一笑,吹落一地殘紅,握轡調開馬頭,道:“無事,夜深春寒,長姐早些歸府。”

第二日清早,沈淵正在後苑中練劍,清肌玉骨風姿雋秀的謝小侯爺衣袂翩然直入公主府,寬袖起落間不染一絲塵埃地坐到石凳上,含笑對管事徐安道:“勞駕,神扶銀針。”

沈淵正一劍劈下,罡風卷落就近的矮灌枝葉,徐安目瞪口呆地轉頭看向自家主子,沈淵接過侍仆遞來的素錦拭劍,頗有磨劍霍霍向謝小侯的意味,而謝小侯爺視若無睹,勾唇一笑,亮出招牌的白牙:“早。”

神情自若的謝小侯爺起身從玄姬手中拿過揩汗的錦帕,捋了捋袖,精致瑩白的腕骨□□在晨光中,惑得人目眩,那腕比腕上的玉珠串還要透亮,生著溫潤的光,謝長渝噙著笑,走到沈淵身前,飛揚入鬢的眉微微挑起,流光璀璨的眼中有漫天霞光,他端麗如仙人,修長的手優雅地拿著錦帕,指尖隔錦抵在沈淵前額的肌膚上,一寸寸擦拭而過,溫柔地說道:“殿下又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

這般風流溫存的景象讓滿院子的人一時忘了手中的事情,徐安是首先反應過來的,老謀深算的他當即拽了離事故現場最近的玄姬一把,果然下一秒,沈淵手中的“縱何”一橫,當胸向謝長渝斬去。

淩厲的劍風將圓石幾上剛剛才沏好的神扶銀針掃落,釉色青花的玉瓷杯盞眼看就要應聲而碎,謝長渝嘖嘖嘆息一聲,斜身彎腰接過其中一盞,竟穩當當分毫不灑,隨即飄然退至三丈之外。他落定後端立在樹下,寬大的袖袍悄然垂落,如玉的手腕露在外面,捧著盞神扶銀針,茶香裊裊,水汽氤氳,落花簌簌。謝長渝眉眼生香地看過來:“一大早殿下就如此大的火氣?別可惜了這神扶銀針,可是微臣最愛的茶品之一。”

沈淵嘴角一抽,這人喜怒不定鬼話連篇,昨夜在侯府外和沈洵的那段對話定是被他聽了去,這才一大早膽大包天地“闖”公主府。沈淵想起他昨夜的最後那個神情,心底一軟,但仍是橫劍在前,冷笑道:“何方賊子擅闖公主府,來人,拿下!”

“真狠心——”眼見公主府內的侍衛紛湧而出將他團團圍住,謝長渝嘆道,“都說女子薄情,從前謝三不信,如今看來,卻是錯付了一片癡心。”

領頭的侍衛長韓元分明是憋著笑,謝長渝慢悠悠捧起茶盞輕抿一口,沈淵眉一挑:“拿下!”

“喏!”

敬武公主府的侍衛都是沈淵親自挑選的,個個身手不凡,但謝小侯爺是後苑的常客,公主的這道令他們自然也是知道輕重的,所以只見刀光劍影中謝小侯爺姿態悠閑,端著茶避過一刀,向石幾旁的沈淵深深看一眼,轉身躲過一刺,又向沈淵深深看一眼…如此循環,瓷盞中茶水一滴未灑,沈淵被看得不勝其煩,喝道:“停!”

眾侍衛齊刷刷停下了攻擊,謝小侯爺笑瞇瞇看著公主。

沈淵撐額擺了擺手,對韓元道:“退下。”又對謝長渝招招手:“茶冷了,過來坐。”

小侯爺施施然端著茶過去,路過韓侍衛長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韓元:小侯爺加油!

謝長渝:承蒙侍衛長吉言。

侍衛們應聲退去,謝長渝端茶坐到沈淵對面,一分不差地看著面前的女子,墨錦般的長發高高束起,卻是最簡單的式樣,幹凈利落,前額沒有纖紛的額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像白生生的月,一雙眼透澈明凈,卻深不見底,似萬裏山河盡在其中。因著練劍才歇,臉頰額上蒸有薄汗與淺淡的煙霞,才替她將天生的尊貴威儀稍減,平添一分女子的嫵媚。她不經意擡手以帕拭汗,細致的腕骨被裹緊的袖口藏起,他卻能想像那一寸水晶骨,生著清淡的香,如林間的風一般,聞之醍醐,心神俱醉。

謝長渝悠悠品著茶,卻是在品她。

沈淵將額上的薄汗拭去後,又開始擦拭“縱何”,那是她出師歸宮前師門贈予的寶劍,傳為取極北極汵山巔冰雪下所埋的千年玄鐵所鑄,削鐵如泥,通體生寒,即使夏日也冰冷如斯。她仔仔細細擦拭著“縱何”,謝長渝仔仔細細看著她,一會兒過後,一只瑩白的手遞到了沈淵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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