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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林宅的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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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不是個喜歡在嘴皮子上耍功夫的人。她是個實幹派,能動手的不太愛動嘴。但此刻又不好動手,是以她的話說得不重,但力求一舉擊中要害。

林念一邊緩步逼過來,一邊惋惜道:“曾聽人說,金家小姐在嫁進林家之前,也曾是支持‘五四’的進步女學生。現在怎麽變成了……”她上下打量枯瘦如柴的林金氏,眼中流露出的同情和鄙夷,吐出剩下半句話:“你這副樣子。”

在林大奶奶聽來,林念的話是一種莫大的羞辱,這話好比剮耳朵的薄薄刀片,傷口很淺,但偏偏就鉆心地痛。

她知道林念為什麽這樣說。林念在上海的林府住著的時候,確乎親眼見過自己手上總捧著進步的刊物,張口是德先生賽先生和革命,以標榜自己和其他妾侍們,尤其是鄉下來的錢玉娥的不同之處。

因此林念的鄙夷不是沒有根據的。

但,鄙夷也就罷了,自詡尊貴的林夫人最難忍受是這個下賤坯子語氣裏對她的同情。

更怕的是,這種同情是對的。

午夜偶爾醒來,不是不後悔的。

她也會回想自己年輕時,豐腴活力的臉蛋,意氣風發的短發,舉著紅旗沖在游//行隊伍的最前面。可是後來被家人哄著勸著嫁給了林鴻志。

林鴻志喜歡小腳女人,她放了的腳又纏了回來,鬥倒了小三小四小五,鬥到最後沒了自己的姓名,留下了個林金氏這樣含糊其辭的指代。

活得倒回去了,落後得不能再落後,封建得不能更封建。

可越是這樣,林金氏就越不能承認,越不能叫人家說出來。否則她這半輩子算什麽,白活了?

林金氏於是笑道:“我是什麽樣,輪不到你一個晚輩評頭論足;再不濟,總好過你姆媽最後落得個跳江自盡的下場。”

有一瞬的寂靜,全然的寂靜。

林念身上陡然繃緊,迸射出來的極冷的威懾力讓林金氏忽然不敢再說話。

林念看著眼前的婦人,一字一頓問:“你,是怎麽知道,我姆媽跳了江的?”

林金氏看著林念逼近,長而圓的眼睛像貓一樣,微微往上挑起來,眼中有雪亮的恨意,不由有些後悔方才自己的口無遮攔。她有些害怕,慢慢往後退。

她看了看林念身後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前的管家,尖聲叫:“廢物,楞著幹嘛!還不叫人來!”

管家自己不敢上前摻合林家的家事,一聽到要叫人,這正是他擅長的。不一會小院內外就站了好幾個持棍的婆子和護院壯漢。

林金氏見她的下人圍住了林念,懼怕之意頓時無蹤,笑道:“傻孩子,你以為你媽是怎麽知道她女兒在外面賣笑賺錢給她治病的?是我派人去告訴她,她這才肯死了的。”

這次程征帶她出來的,林念不想在這裏挑起風波,她一忍再忍,只是為了不給程征惹上麻煩。

但,眼前的這個女人燒掉了她和姆媽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毀掉了她在世上為數不多值得珍視的東西,甚至逼死了她唯一的親人。

……

如果說眼淚是悲傷時的表達,那麽真正的悲傷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她的心在一分一分變冷硬了,理智也一點一點燃燒殆盡。

她天天惦記的家,她珍視的家人,原來是這樣被人作踐到死的。她心裏攢著一把火,壓不住了,就索性放任它燒起來,把眼前的這一切燒得幹幹凈凈!

林念只恨今天自己沒有帶槍,否則林金氏就應當像當年的張敬松一樣,斃命於她的槍下!

外面的天不知怎麽就陰下去,整個林宅愈發暮氣沈沈。祠堂裏,林金氏身邊燭火煌煌,躍動的燭光一震一震的。

林念比林金氏高了許多,她笑著,猶如覆仇的艷鬼,輕易地拔下一只斤把重、手臂粗細的蠟燭,俯下身把燭油倒頭澆在林金氏臉上。

林金氏見林念逼近,下意識地擡手去擋,哪裏擋得住。她“啊”地瘋狂尖叫,燭油滾到之處,臉頰、脖子、腕子上登時起了一溜晶亮的水泡,咬牙切齒的痛。

外面的管家和護院們看見這樣的變故,都呆住了。

林金氏歇斯底裏地叫道:“你們這些廢物,給你們月錢,是讓你們看著主母被人打是不是!直接給我亂棍打死這個賤人、野種!”

管家還是有些猶豫,畢竟林念是外頭人公認的林家小姐,他不想做惡人,況且他上前,小心翼翼道:“大奶奶,現在是民國,手下打傷了小姐,萬一要坐牢……”

“狗東西,還叫她小姐!林家只有林惠一個小姐!”林金氏不知哪裏生來的力氣,一個巴掌把管家打個趔趄,“要坐牢你娘老子替你坐,不長眼的狗東西,你兩只鼻孔是替別人出氣的嗎!”

持棍的眾人看到主母這樣歇斯底裏,便也沒了顧忌,圍進了祠堂。

林念的血氣沖在頭上,頗有些要與這些人同歸於盡的意思。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是皮鞋急急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響。她轉頭一看,院子裏進來了一幫持槍的黑衣金肩章的侍從和警察,他們進了祠堂,不由分說地幾下就控制住了那些離林念極近的護院壯漢和摸著自己臉、近乎癲狂的林金氏。

有一穿淡灰色襯衫的人從這群人的中心走出來,長身玉立於臺階下。他並不進林家的祠堂,而是在臺階下,對林念說:“阿寶,回來。”

他聲音不高,但嘈雜的人聲響動聲叫罵聲一下子就被壓下去了。林念慢慢走過去,站在他身後。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熱,給渾身發冷的她帶來了僅有的溫度。

程征來了。

程征適才被縣長糾纏著,說了好一會話。偷跟著保護林念的侍從回來道,見林小姐進了林宅,待了半天也沒見她出來。

程征心道不對勁,阿寶怎麽會在林宅裏怎麽會待這樣久,她橫豎不是個耽於過去喜歡傷懷的女子。他左思右想不放心,於是帶了人趕過來,剛進院子就看見了林家的人圍住林念的這一幕。

林念剛才一個人咬牙扛著,血氣沖上頭,什麽也顧不了。可是程征一出現,霎時間,滿肚子的委屈辛酸從喉頭漫溢上來。她站在他側身後,失神地朝向西邊的那隱隱約約的廢墟看,默然不語。

餘光裏,她的每一個小動作都在他眼裏,程征的眉宇間頓時有了肅殺之氣。

那縣長也跟了來,伸出半個鋥光的腦袋,恭敬問林念:“夫人,您可有受傷啊?”

林金氏平時目中無人,但縣長自然是認得的。她把縣長的這句“夫人”聽進去了,但他問的卻是林念,而不是自己。

她只覺得這一聲萬分刺耳,半邊臉頰火辣辣地疼,“李縣長,這裏有人受傷,您沒長眼吶?這女人私闖民宅,您既然帶著一幫子人來了,倒是為我做主啊!”

李縣長很為難,左邊是林家的夫人納稅的大戶,右邊是林家的小姐現在的高官夫人,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該如何是好啊!

“林惠小姐是您的女兒吧?”程征忽然開口,聲音清朗。他剛進門聽見那句囂張的“林家只有林惠一個小姐”,心中已經有了綢謬。

林大奶奶聽到女兒的名字楞了一下,只這麽頓一頓,方才的氣焰就下去了一半。她見年輕的男子氣度不凡,縣長在他身後點頭哈腰的,忽然想起管家說的那位“姑爺”。

林金氏道:“是我女兒,你待如何?”

“林惠小姐,滬上很有名的淑媛。從前,我在宴會上和林惠小姐有一面之緣。她不似林夫人你的一雙小腳,是天足,生性也不拘小節。她之前跟著小林寬三郎大佐在日本人的關門亭裏慰問,給自己改名叫小林惠子。”程征冷淡開口,“由此可見,林家的小姐,並不是每個人都稀罕當的,否則惠子小姐怎麽要改名換姓呢?”

此言一出,周圍但凡有些見識的都吃了一驚。關門亭是什麽地方?那是日本人建的慰安營,怎麽會有中國女子自願去那種地方呢!林惠不僅去了,還認賊作父,換了日本名字。

林金氏周身散發著黴爛頹靡的罌粟的氣味,她噗哧噗哧地大聲喘氣,喃喃訥訥地重覆:“小林……惠子……”她忽然伸出尖利的紅指甲,指著程征和林念,若不是旁邊的警衛抓住她,這就要沖過來。

“胡說八道!惠兒在上海住得好好的,怎麽會去那種地方!”

程征笑了一下,繼續道:“惠子小姐現在自願跟著軍官們四處奔波,日夜操勞,累得得了病,也顧不上治。林太太湊齊了盤纏,或還能去看她一眼,否則……”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這個意味深長的“否則”已經足夠,足以讓林金氏回味。

林金氏聽罷,嘴上一邊喃喃著“我不信我不信”,一邊又抓打著旁人。人家皆以為她是為了女兒才瘋的,只她自己心裏清楚:她這後半生,是半點指望也沒了。

李縣長在一旁,見林金氏似是發了大煙癮,半勸半喝道:“林太太,別在誰面前都這麽張狂!程處長是上海派來巡視的官員,難道是特意來對付你的不成?人家好心好意告訴你女兒的下落,你不道謝也就算了,張牙舞爪的樣子給誰看?”

林念離開林宅的時候,一次頭也沒有回。是夜,一行人坐上了去往杭州的江輪。她這樣懷著沈甸甸的心事決然地離開東坪,讓程征不由有些擔心。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只要她說出口,他都要盡力去排遣。

但她這次神色雖然凝重,之前那種消沈的暮氣竟少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回歸了看到這幾天的點擊數和收藏數、評論數完全不成正比,心裏有點難過,也很累……請真心喜歡這篇文的大家動動小手讀多多收藏和評論吧。樓主還是一枚學生,除了吃飯睡覺學習之外的時間都在寫文,點擊和收藏評論這樣不成比例的狀況真的沒什麽動力再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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