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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獨輪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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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坐在小房間裏,這個小房間藏在地牢的石階之下,不仔細看根本不知道可以藏人,很是隱蔽。裏面有專業的窺孔,可清晰地看到地牢裏的場景。

這地方就是程征書房下的地牢,曾經關押了她三個月。故地重游,百感交集,身份和經歷都大不相同了。

如今她坐在鐵柵欄之外,程征卻還坐在那個當初與她對峙的位置,耳邊恍惚響起他從前的話:“勃朗寧M1906,中國此槍不少……”

她和他的命運,在那以後,又一次交疊了。

她聽見外間程征說話了:“王副站長,今天請你來,是想請教幾個問題。”

程征很溫和,一口一個副站長。他這麽客氣地講話,獨輪臉上的神情卻變幻莫測,還是不開口。

程征問:“除了中統,你可還有給誰做事麽?”

他這句話一出,剛才還一副麻木不仁樣子的王寧悚然而驚,他甚至拖著殘破的身體強撐著半坐起來:“你怎麽知道……”

中統是他的靠山,他的底牌,程征怎麽能一開始就掀了他的底牌。

“你的兩個獄友記性很好,一出來就找到了那家中藥鋪。”程征笑了笑,淡淡道:“不過,他們在去之前先來找了我。四物湯,很巧妙的暗語。”

“那兩個小癟三……是你安排的人?”

程征道:“正是。”

“那獄警打我也是你安排的?”

“是。”

王寧的第一反應是眼前男子的狠辣和謀劃超過了他的想象,絕對不是現在表面上的這種溫文模樣。如果在獄中的折磨都是他的授意,那麽他不僅精通拷打的技巧,更深谙人性的弱點。怪不得小癟三一開始對自己冷嘲熱諷,後來卻對自己越來越好。王寧那時心裏還有點感動,最後才信任他們,把秘密告訴他們,沒想到自己卻被深谙人性缺陷的程征在甕中捉了個正著。

就連林念也是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程征早前說已經派人將獨輪看住,她只以為他叫人跟住了,卻沒想到是這個意思。其心思和謀劃之深,連自己也看不透。

程征微笑,道:“多虧了你,我才能將中統上海站一網打盡。現在外間的人知道叛徒是你,日本人要殺你,因為你是共//黨;中統要殺你,因為你出賣了他們;而中//共要殺你,因為你叛黨。”

林念知道,程征在詐他,他今早才剛剛收到消息,並未清剿中統的人。況且現在國共合作,他是三面間諜,怎麽可能去與國民黨為難。

可是王寧不知道。

他只知程征投偽,又剛剛升任軍務處處長。新官上任三把火,率人清剿前任主子的爪牙,以圖給汪精衛留下好印象,乃是再合適不過的良機。

完了。

王寧如墜冰窟,他現下腦袋裏的唯一念頭就是,他完了。他往石壁上一仰,後腦勺重重地磕到了墻上,渾然不覺疼。

他半天不開口,程征就在那裏等著,也不惱,也不急,也不催促,氣定神閑,恍如春日裏賞花走馬逗鳥,守株待兔,充滿無限耐心。

王寧癱軟著,腦袋裏亂成一片。他心知肚明,自己熬不過眼前這人的手段。

半晌,他開口:“程處長,有煙嗎?勁兒大點的那種,疼得難受。”

程征扔進一包煙,王寧喉嚨裏發出帶血的嘶嘶笑聲:“程處長,我手廢了,連火柴都劃不起來,勞駕您咧。”

程征笑了笑,他耐性一向不錯,於是起身給他打了火。

“嗬,這大重九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王寧深深地吸了好幾口,眼睛瞇起來,煙癮把疼痛沖淡了,連話都多了,“程處長,老實說,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麽嗎?”

程征道:“王副站長一出手就是兩根金條,這個價錢中統都給不了。你自然不是為了錢。”

王寧無聲地笑了,喉管發出嘶啞的沙沙聲:“你說的對,我不是為了錢,我有錢,我有的是錢。我本名叫王世寧,是王世安的弟弟。對,就是你程處長從前很熟的那個大漢奸王世安,我們倆,嗬,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我出生巨富之家,怎麽會為了錢出賣自己呢,哈哈。”

獨輪看著手上的大重九。

“大重九”是雲南煙,為紀念雲南響應“辛亥革命”推翻清帝制,實行共和的“重九起義”而創牌,一條的市價要兩根金條,堪比黃金。他從前將這煙賞給遛狗的小廝也毫不眨眼。

可現在這麽一條煙值的兩根金條,也值他的一條命。

煙沒變貴,是他的命變賤了。

入了黨以後,他也買得起,可是不敢抽,也不能抽。

中//共一貫提倡樸素廉潔,反對奢侈浪費。於是他只能抽街邊小攤賣的香煙,五毛錢一包,很多年了。

“我只幫中統賣命,沒有別的組織。我讀書,知道三姓家奴的命運多舛,結局不會好。”不知道王寧這話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說完瞧了瞧程征,程征面上沒有什麽表情,他只好繼續說下去。

他是兩年前被中統特務抓住的。那個時候抗戰還沒有爆發,中統是CC黨的嫡系,勢力遍布全國,如日中天。中統盯上了他,不但抓了他,還扣住了他的家人。

他投降以後,他的任務是回到中//共上海的組織潛伏,並暗中收集齊地下黨人員名單,為的是將其一舉剿滅。

清剿的時間大致是在林念來上海之前。也正是因為那次清剿,上海站幾乎全軍覆沒,上海無人可以執行任務,組織才將林念從北平調來。

抗戰以後,戴笠領導的軍統的勢力漸漸趕超徐恩曾領導的中統。

中//共特科的高層顧順章叛變後,帶著大量情報加入中統,後來他卻又偷偷摸摸與戴笠勾結,幫軍統訓練特務,並且挑撥中統和軍統之間的關系,弄得徐恩曾跟戴笠老死不相往來。

蔣極善權力制衡的“馭下之術”,對於這種情況,他一向視而不見。中統軍統就像明朝東廠和錦衣衛的關系,都是鷹犬,卻又互相牽制制衡。

臣子互鬥,有利於大局之穩定。

中統在鬥爭中落於下風,王寧的任務就變了。

徐恩曾察覺到總是有人將情報傳給中//共,中//共像是有了神通一般,次次險情都能避開,遂開始懷疑國民黨裏有內奸。

一次,抓到一個共//產//黨的間諜之後,他們拷問出黨內高層中確有臥底,且是親戴派的高層,代號佛頭,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徐恩曾聞之大喜,立刻命秘書總結出關於佛頭的情報,下派給各地的中統站,定要找出此人,借此栽到戴笠頭上去。

據說,徐曾經私下放話:“不管佛頭是不是親戴派,他戴某人這此一定要在我手上犯栽。”

程征和林念都沒有想到,尋找佛頭的計劃竟然起源一場內鬥。

國事糜爛如斯,高層卻顧著東風壓倒西風,借此在“總裁”面前立功。兩人無言,都在心中默默嘆了一口氣,只聽王寧繼續說下去。

王寧接到任務以後,一直在物色合適的人選。當時中//共上海站基本上無人可用,他看來看去,竟發現有一絕佳的人選未被清剿,便是林念。

此時,林念的這條線上,除了康小虎被關進警局而僥幸逃生之外,其他的上下級全部死了,孤身一人,最是容易利用。

偏巧,幾個月後,康小虎這個楞頭小子,還真的替他找到了林念。

王寧心中默算,中統許諾了,只要他先找到佛頭,便替他偽造死亡的假象,將他和他的家人送出國,永無後患。此時,他和他的家人分別已經兩年多了。

“可是佛頭,佛頭在哪呢?當時夜鶯跟你留在上海投偽了,我就意識到,這事就錯了,她不聽話了,所以我才派了康小虎盯住她。可是康小虎去了之後,竟然也不主動向我匯報夜鶯的情況。哎,我猜到夜鶯喜歡上你了,你程處長魅力真是大啊,她不做任務了。這種事有先例,我早該想到的……”

程征笑了一下,王寧卻覺得他的笑帶了層什麽別的意思。

程征淡淡道:“夜鶯同志是一個很盡責的間諜,她應當是中統一幹人裏最先找到佛頭的。”

“找到了?是誰?”

“我。”

“你……”王寧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驚恐而不敢置信的表情,突出的血紅色眼球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仿佛看見了活鬼,“不是,你不是……”

他寧願程征在詐他,而不是真的是佛頭。因為,若程征真的是佛頭,在他面前這樣暴露,那麽只有一種可能——他今晚不可能活著離開了。

林念坐在小房間裏,想起小時候喜歡吃糖塔,麥芽糖熬的,薄薄的糖片堆疊上去,成了一座晶瑩剔透的糖塔。

她以為它堅固,便拿到太陽下去玩,正拿著,糖塔的寶蓋“啪”的一聲掉下來,緊接著,四周的塔身也融化了,掉在地上成了一小快一小塊雲母片似的東西。

她大哭,姆媽聞聲過來尋她,知道情況以後,姆媽笑著說:“傻阿寶,有些東西是不能拿到太陽下玩的。進屋去吧。”

有些東西是不能拿到太陽下玩的。

心中有什麽東西像那個糖塔一般,漸次崩塌了。她徹底明白了,按照那些模糊的線索去找,找出的也許根本不是佛頭,而且其他潛伏在國民黨內部的高層紅色特工,但是他們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誰,能挖出一個算一個。

她還誠實而可笑地向王寧匯報了她和程征同居的事。王寧裝作震驚,進裏間那個電話卻不是撥給中//共的上級,而是中統的上級。

難怪他那天露出來似笑非笑的表情,說了一番語焉不詳的話,原是心中竊喜,正在道天助我也呢。

綏遠的根據地裏,林念和其他同志一起,接受了政治教育。政委告訴他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什麽都可以變通,只有信仰不能變。

信仰從何而來,沒有人問。去相信擁有同一個信仰的人變成一件天經地義的事,一開始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也是根據地裏流行的做法。

所以信仰輕易地坍塌了,像沒有根基的糖塔一樣,美好、夢幻、不堅牢。

仁人志士是笑話,信仰主義也是笑話。

此身如寄,無處可依。

地牢裏沒有暖氣,但林念身上沁出了一層一層的冷汗,黏在背上,有如蟲爬。她站起來,轉身從小房間逃離。

她忽然明白為什麽程征堅決不讓自己來審問這個叛徒,原來他比她本人更了解自己,明白她接受不了這樣細細解剖的屈辱和後怕:被人欺騙,被人戲耍,被人當作一把利刃,捅進了同志的心房。

林念恍惚地走出去,聽見背後的程征說話聲音漸弱下去:“你的家人現在在中統的手上,而你妹妹卻在延安……”

她一走出去,發現外面下起了細雨。霏霏的雨霧中,飄來不可名狀的草木香氣。

林念慢慢往綺樓走,夜深了,小徑上的路燈孤懸,程征今晚特意將程公館的人遣得遠遠的,路上什麽人也沒有。她極慢極慢地走到綺樓外面的小湖旁,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湖畔的大石頭邊,正仰首癡癡地看著她房間的方向。

她走時,特意拉亮了房間裏的臺燈。此刻幽黃的光線透過窗簾的一線漏出來,在寂靜的黑夜裏很是渺茫。如此星辰如此夜,那影子就著這渺渺的光,冰涼的風露中呆坐著。

林念認出來這身形,但她有些不敢確認,遲疑地叫了一聲:“……康小虎?”

小虎沒想到林念竟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臉色發白,額頭有細汗,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他連忙上前扶住她,輕聲問:“念姐,你怎麽了嗎?”

小虎很懂事,隔著衣袖才敢碰她的手。盡管隔著一層布料,她手上冰涼的寒氣還是叫他打了一個激靈。

林念搖搖頭,沒說話,靠著小虎的攙扶,往綺樓走。

她沒有力氣再問小虎為什麽在這樣的深夜裏在她樓下徘徊,而小虎自然也不會說。

四月,春日的風和雨將一切肅殺都抹去了,院子裏的梧桐枝椏長出嫩葉,搖曳間的作響再不覆冬日之金石聲。燕子也回來了,樹間有唧唧聲。

上海漸漸褪去了“八一三”的痛楚,以無可比擬的自愈和自欺關照孤島上的和平光景和歌舞升平。人們又開始討論電影、舞臺劇、歌星和雪花膏。

就像程公館裏,下人們最關心的事不是徐州僵持的戰事,而是某夜拉出來的一具屍體,和那晚以後,綺樓的林小姐仿佛受了驚,一病不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持續搞事業中。

【關於女主的心理變化】:希望大家看到這章林念的動搖,不要覺得“強強”設定和女主人設崩了…這樣寫,是因為我不喜歡在抗戰神劇和諜戰劇裏那種有點“神化”革命者,或者說具體一點,“神化”信仰的寫法,好像一旦信仰了某種主義就永遠不會對它產生新的質疑一樣。我不想把程征和林念寫得完美無缺,像沒有一點缺陷的假人。所以程征在審訊之前折磨人的手段是極端殘忍的(如果在抗戰神劇裏,這種手段肯定是不光明不正面的存在),所以林念在遭遇重大背叛的時候立刻感覺到了信仰坍塌。比盲目崇拜某種主義更為重要的是,建立自己內心的信仰,不被外力擊潰,第24章剛強堅定的女主會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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