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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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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自然是回不到自己原本的住處,也不能長久住在十三樓。此一戰,她本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

誰料她人沒死,卻先被上峰拋棄了。

程九少的勢力比她想得更大,那一晚他瞞天過海將她救了下來。不僅如此,他甚至將她帶回自己位於海倫路的宅子關了起來。第三日,她才在丫鬟送來的晚報上得知張敬松於當夜便身亡。

第七日,程征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來見林念。

這宅子原本是前清一富商所有,闊大且規矩森嚴,書房之下有兩層地牢。此刻林念就被關在地牢裏。

程征想,關了她七天,或許可以磨掉她身上的混賬戾氣。

和平飯店刺殺張敬松一案後,北邊偽政府和日本人震怒,張乃是他們扶植的最得力的走狗。如今死在上海,偽政府自然施加壓力給中央軍。

為給北邊一個交代,這幾日探子在城中四處搜捕,秘密處決了許多涉事之人,卻始終未抓到刺客。

自然是抓不到的,誰敢來程征的府邸來捉人。

程征下了地牢,未曾想,此刻林念竟還能安然躺著冰涼的石板地上休息。

她側躺著,身軀曼妙起伏,高的成山,低的成谷,峰谷之間,令目光不免流連。

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哪怕是靜靜躺著,也有一種風情。此刻林念沒有張口,可是她的肩、她的胸、她垂下的雪白腕子、她微微蜷曲的雙腿,無一不在說話。

程征喉結上下滑動一道,眼底便起了風雲。

他知道她沒睡著,自然也不會叫醒她。

他緩緩道:“勃朗寧M1906,中國此槍不少。但林小姐所使用的乃是最新版本,增加了安全彈匣,性能很好,再加上林小姐槍法很準,第一彈時張敬松便已斃命。只不過……最新版本的M1906比利時本土才剛剛發售,中國少見,林小姐是從何處得來呢?”

林念睜開眼,坐起身來。話不需要講透,她知道他已經查出她的來路。

到了此時,林念倒是全全放下心來。她無父無母,孑然一身,此身若是死了,誰也不欠。

只是不知道眼前這行蹤難以琢磨的男人到底為什麽不把自己交出去——自己已是一顆廢棋,沒有價值了。

程征見她不說話且眼底翻湧萬千思緒,便猜到了她在想什麽。

他索性坐下,點起一支煙,煙霧隔開兩人面孔。

以他二人今時今日的身份和立場,有些話,臉對著臉,眼睛盯著眼睛,是說不出來的。

她突然笑了,懶洋洋地道:“你們的手段我都是知道的,何必在這裏磨洋工。您行行好,有什麽花樣,趁早給我試試,瞧我扛得過幾輪。”

程征本來便不預備取林念的性命。

這幾日連番轟炸似的開會,程征透過杜田飛等幾位兄長給上面吹風,意思是和平飯店一案雖然影響很壞,但卻客觀上打擊了北邊的傀儡政權。

要知道張敬松曾當過兩廣督軍,舊屬很多,勢力也很大,如今偽政府再不可能找到一人能夠替代張氏的地位的。那麽不管刺客從何處來,還是幫到了中央軍的忙。

他的意見到底還是有用的,這幾日城中的搜捕漸漸收了網。再過些時日,他有信心可讓此事就此翻篇。

他與她有別的帳要算。

程征見林念此刻孟浪輕浮的神態,知道是她的手段,不由冷笑:“聽說共////黨革命艱苦,如何培養出林小姐這樣嬌滴滴的特務。莫不是林小姐出身高貴,哪怕革了命,也革不了一身的氣性?”

林念聽他這樣說,倒是想起來他曾叫自己的小名阿寶。

那一夜慌張,她疑心自己聽錯了,現在他這樣講,她便敢肯定了。

“九少從前認得我?”她起身走過來,隔著鐵欄桿,贈他一個飛吻。

她把自己當成恩客了。

“阿寶,你還記得自己當年離開東坪時是怎麽說的麽?”程征盯著她,笑了。他笑起來兩頰有酒窩,笑得厲害了,眼角還有淺淺的皺紋。

香煙燒到手指了,他也沒察覺,只是擎著,任由它燒,黑暗中猩紅火點明滅。

“阿寶,只過去八年,我們已是對面不相識。”

地牢裏本就昏暗,程征進來時也沒有拉電燈,副官守在外面也不敢動。

地牢的頂上有一方小小的天窗,月光就從這裏瀉進來,照在地牢的石板上,如同一汪毫無波瀾的死水。兩個人各自在死水的兩岸,互不屈服。

他戳破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塊紗,林念面上的虛假笑意冰裂般碎開。

林念這才敢認他,可又有什麽用。

她點點頭,道:“小四哥哥,好久不見。”她說得慢,這幾個字,已將她全身的力氣花光。

程征不置可否。許久,他起身離開。

程征走了,地牢裏靜悄悄的。

阿寶,阿寶。

林念的嘴唇上下輕碰,發出了這個很久都不曾聽到過的音節。明明是她自己,怎麽再聽起來,尤其是從他口裏說出來,竟恍如隔世。

阿寶從小沒有見過爹,是姆媽一個人把她帶大的。

姆媽是林老爺的第三房太太。

外頭人的傳聞,說阿寶不是林三奶奶的女兒。

三奶奶的親女兒很小時候溺水淹死了,三奶奶害怕林老爺回家發現,於是從族外抱了一個小女孩回來養下。

誰知林老爺去上海當官,帶了大房二房走,在滬又收了四房五房,十六年來再沒回過浙東。

三奶奶在東坪守了十六年,寂寞了十六年,幸好膝下還有一個乖囡阿寶,日子竟然也過下來了。

林家的祖宅很大,裏面就住在三奶奶、阿寶和兩個老仆。

時光漫長寂寞,少女阿寶卻正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紀,每每尋了機會便溜出去。

張小四便在林家的後門等她。

三年前,張小四隨師傅來到東坪,在林家宅子附近開了間裁縫鋪子做衣服。師徒兩人手藝好,每逢節日,林三奶奶都會讓師傅和張小四上門做新衣。師傅量大人的,小四量阿寶的。

一來二去打鬧間,兩個小孩有了情誼。

前些年阿寶和小四都是孩子模樣,林三奶奶也沒放心上。

這幾年兩個孩子開始抽條。阿寶出落得越來越俏麗不說,小四個子一下子拔得高,聲音也變了,臉上的線條也越發剛毅精瘦,有了男人的模樣。

兩人原先是打鬧吵嚷,聒噪得比夏日的蟬鳴還叫人發愁;可是轉眼,兩人便專門喜歡尋些悄然無人的地方,並肩坐在地上,輕聲軟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旁人玩笑說阿寶以後嫁給小四也好,嫁得近,回娘家也方便。

阿寶羞赧,低頭不語。

三奶奶這才意識到錯了,全錯了。堂堂林司長的女兒,怎麽能嫁給一個小裁縫!

於是她便禁了阿寶的足,再不許她和小裁縫來往。

阿寶這番花了好大功夫出來,又撒謊又翻墻,小腿上還劃拉了一道口子。此刻看見張小四,萬般委屈湧上來,小嘴一癟,低頭哭了。

小四性格敦厚溫柔,看見阿寶哭了,慌得手足無措。他掏出手帕給阿寶擦眼淚,擦了半天手帕也沒濕。

阿寶擡頭,臉上一滴眼淚也無。她粲然一笑,得意道:“張小四,你真好騙。”

小四無奈,擡手點點她光潔額頭,“你啊,沒良心的小丫頭,就知道欺負老實頭子。”

再過幾天,便是阿寶十六歲的生日了。年年生日,阿寶都是和姆媽過的。可今年不同,她想要提前和小四一起過。

按照東坪的風俗,過了十六,便可以嫁人了。

當然,這個理由阿寶是偷偷放在心裏的,她才不好意思講出來。

“小四哥哥,今天我們去哪?”

阿寶雖然在東坪生活了十六年,但因為出來少,是個十足的路癡。

“去了就知道。”他笑著說。

小四和阿寶並肩坐在河堤上。

春末夏初正是東坪的好時節。河堤邊種滿了桃花,現在開得最好。風抖落兩人一身一頭的細碎粉紅花瓣,小四為阿寶拂去。

花瓣掉入河中,輕薄質地,瞬而逐流水而去。

小四從懷中拿出一物,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幾層。

“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這條旗袍我做了幾個月,你穿上肯定很好看。”

阿寶瞪大眼睛,“可是這幾個月你都沒量我的尺寸,怎麽知道做多大呀?”

小四羞澀笑笑,“你的尺寸,不用量,看看就知道了。”

阿寶歡天喜地地接過衣裳。

“這旗袍我可不舍得現在穿。等到生日那天晚上,我穿上它,再偷偷溜出來給你看,好不好?”

“好,乖阿寶。”

小四又遞過來一物。

“阿寶,這是我從小帶在身上的長生結。師傅把我撿來時便帶著它,他說這是我親生父母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我……”

小四的聲音輕,接下來要說的話令他很緊張,他不得不輕聲些,才敢說出這樣的妄念:

“我從小和師傅走南闖北,習慣了這樣的流離生活。直到來到東坪,遇見你,我才有了在一處安身立命的念頭。我知道三奶奶不喜歡我,但我一定會……會好好努力,不至令你失望,令三奶奶失望。如果你願意,那麽這個長生結……”

他話還未說話,對面的少女“噗嗤”笑出聲。張小四擡頭,正對上阿寶一張粉白瑩潤的笑臉。

“你是向我求親還是向我姆媽求親,一張口一個三奶奶。”她盯著他漂亮又無措的漆黑眼睛,笑語盈盈,“不管姆媽如何,我就是喜歡你。”

少女拿過他手中的長生結,然後湊過來,極輕極輕地啄了一下他臉上的酒窩。

蜻蜓點水,卻勾起無數漣漪。

桃花落了兩人滿身,無人再去拂拭。

程征坐在書房裏。

月光灑了滿懷,如此明亮,但卻如此冰涼。有了月光,卻比坐在黑暗中還冷。

他閉上眼。阿寶阿寶,你終究還是丟下我。

阿寶十六歲生日還沒到,上海來信。

原來林司長病重,這時他才想起鄉下老家還有一房太太,一個女兒,希望在臨走之前闔家團圓,也好瞑目。

三奶奶悲喜交加,連夜收拾了行囊,帶著阿寶啟程去了上海。

慌亂中,阿寶給小四留下一封信,寫明自己將要去上海的住址,盼他來信,兩人再商議接下來的事。

起初,兩人還保持著一月三封信的往來。阿寶道自己在林府生活得不算差,林老爺很是喜歡她,盼他來上海找她。後來,自滬而來的音訊漸漸少下去。

半年之後,阿寶寄來一封信,僅短短數句話:

“在滬已有婚配,父母之命,我心亦屬。

如斯良緣,望君成全。

林念敬上。”

其後,張小四辭別師傅,離開東坪,啟程去上海找阿寶。

啟程前,師傅勸他,一個男人,尋上門去,心懷怨懟,像什麽樣子。你到底求什麽一個結果?倘若阿寶真的覓得良緣,你真愛她便應該放手。

行至嘉興,他停了腳步。

北邊的隊伍剛撤兵退到嘉興,又是一場敗仗。

許多人退到了西南去,可西南之後,憑中國之大,卻退無可退。擔架從街上擡過,一路都是淋漓鮮血。連連戰敗,士兵頹靡,連咿呀喊痛之力都沒有了。

征兵的告示上寫著,東北告急,國事危迫,中華大地五千年所未見之飄搖。

人人皆道此一戰或有亡國滅種的可能。

張小四卻對阿寶釋懷了,沒有國,何談家;沒有愛國之心,何來小情小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師傅說的對,真愛她便應該放手。

張小四懷著必死之心參了軍。

其後便如人所知道的那樣。他加入中央軍,遇見杜田飛、何仲洋等人後改了名,一路平步青雲。

張是他隨師傅的姓氏,程才是他的本姓。

征是大哥杜田飛為他取的名,乃有“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的殷切期盼。

八年來,他出生入死,槍林彈雨,咬緊牙關,盡力忘掉林念。

幾乎——幾乎就要成功了。

那晚她款款登臺,穿著高跟鞋,斜襟紅底的絲絨旗袍上繡著大朵孔雀藍的花紋。

旗袍像長在她身上的第二層肌膚,尤其在渾圓的屁股周圍緊繃,她以他從未見過的嫵媚而熟稔的姿態博取臺下男人的歡心。

這種樣子,和他曾經有過的那些風塵女子有異曲同工的性質。

他聽見自己心房某處有類似於玻璃破碎的聲響,伴著她纏綿悱惻的嬌饒嗓音響起。這嗓音使他從失神到震驚,到憤怒,再到陶醉,最終達到快樂。

他痛恨林念這麽作踐糟蹋自己。

但他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那一瞬竟然覺得快樂。

他遇見她,無論是什麽樣子的她,他都竟然覺得快樂。這種快樂,在她舉槍撲進他懷裏的那一瞬到達高潮。

失而覆得,莫不是世界上最好的詞語。

她下賤。可他愛她到如此卑微,那麽他比她還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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