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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去往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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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又一層的夢境。

當伊蓮娜墜入那深淵一樣的湖泊中、當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湖水沒過她的口鼻時, 她閉上了眼。

而下一秒,伊蓮娜就聽到了風的聲音在耳畔呼嘯。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從色彩斑斕的深海墜向無邊無際的黑暗城市。

這一刻, 海天倒置。

如果說淺層夢境是貼近現實、有著基本可以自圓其說的邏輯和井然有序, 那麽深層夢境是由無數幻象、無數連記憶主人自己都不記得的記憶碎片捏成的。

因此在這樣的深層夢境中, “混沌無序”是此地的唯一主題。

就像是伊蓮娜墜入的第一個夢境碎片。

在這一個碎片裏, 伊蓮娜又一次來到了莫城古堡。但不同於現實或淺層夢境裏那座莊嚴而華麗的城堡,這裏的城堡黑暗濕冷,扭曲怪誕, 難以言喻的惡臭從每一道墻縫和地磚內散發而出,令人懷疑這看似正常的石磚內裏究竟藏著些什麽東西。

伊蓮娜行走在這條黑暗的長廊上,分明理智和眼睛告訴她,這裏除了黑了點臭了點之外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但她的直覺與靈感卻向她發出一陣陣的尖嘯, 就好像她此刻正漫步在一只惡獸的喉管中,並且還在不斷走向它的胃部。

伊蓮娜謹慎地在原地停留片刻, 沒有再繼續行動, 而是等待這座古怪城堡可能會有的驅逐或攻擊。

果不其然,很快的, 走廊深處傳來一陣黏膩的聲音,就像是血肉掉在地上的滾落彈動, 又像是粘膜與石板摩擦時發出的生硬又令人作嘔的聲音。

伊蓮娜眉頭緊皺, 心中暗暗警惕起來。

然而奇怪的是, 那惡心的黏膩聲並沒有向伊蓮娜走來,而是像沒有看到伊蓮娜一樣, 從走廊的另一頭穿過, 匆匆向著某個方向遠去了。

伊蓮娜略作思考, 立即決定跟上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去,與那發出黏膩聲的可怕怪物越靠越近。

而隨著距離的拉近,伊蓮娜震驚發現前方的怪物雖然咋看起來人模人樣,有著正常的人形與四肢,穿著正經的女仆服,但細看之下卻會發現對方的真面目極其古怪可怕——

只見這怪物的整個人都如同被剝皮的青蛙一般,不但血肉和各種組織肆無忌憚地暴露在空氣中、可以令人清晰看到每一根肌肉纖維與血管的顫抖,甚至是那兩只疑似手的部位,都是由一塊塊醜陋的血肉和結締組織黏合而成!

怪物很快在長廊上聚集起來。

它們有著相似的醜陋、相似的可怕,穿著相似的仆人制服,佝僂著相似的背部,邁出相似的遲緩步伐。

它們行走在長長的黑暗走廊上,赤裸無皮的血肉之足每邁出一步,地面就會發出一聲令人反胃的啪嗒聲,而它們交談時的話音,也如同尖銳的石頭劃過玻璃一般,發出令人心浮氣躁的煩亂之音。

伊蓮娜強忍著頭痛和心煩,忍耐地聽著它們嘰嘰喳喳,尾隨著它們一層層向上,來到了最高層的五樓,看著它們聚集在某個房間之外,像是正不安地等待著什麽。

而很快的,結果出來了,隨著房間內裏一聲尖利的慘叫,怪物們歡呼起來,向房間內一擁而入。

伊蓮娜謹慎上前,遠遠打量房間,只見那黑暗的怪物巢穴內,一個血淋淋的嬰兒雙眼緊閉,被怪物們捧了出來,在眾怪物面前高高舉起,激動地說著什麽,其模樣就如同煽動者在演講臺上舉起他的道德王座、野心家在戰場上舉起他的勝利火炬。

伊蓮娜忍不住為這古怪的一幕微微皺眉,又向前走了兩步。

於是下一秒,她看到不哭不笑的古怪嬰兒驀然睜開了眼,露出一雙冷漠的灰色眼瞳。

伊蓮娜一震,心中一凜,霎時間明白過來:

等等!難道說這裏的一切都是——

短暫的夢境碎片消失了。

但下一個碎片接踵而至。

伊蓮娜一個晃神,就發現自己從夢境的旁觀者變成了夢境的參與者,不但身處一間熟悉的、但卻又比記憶中更陰冷黑暗的書房,而且手裏還多了一本書。

伊蓮娜好奇翻開手上的書看了看,發現上頭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瘋言瘋語,就好像寫這本書的人壓根就神志不清,或者幹脆就喝了假酒。

她奇怪皺眉,剛琢磨著這樣的一幕就近代表什麽,而下一秒,她聽到書房的門哢噠一聲,被人從外頭打開,緊接著,一個穿著管家服飾的怪物蠕動著靠近,伸出它血肉外翻的醜陋的手,將一個漂亮幹凈的小男孩推進書房。

“小主人,這位就是你新來的家庭教師,巴茲爾先生,快,快去跟他打個招呼。”

管家模樣的怪物,此刻口中發出的竟是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那是屬於管家卡爾斯的聲音!

但伊蓮娜對此並不驚訝,因為早在上一個夢中,她就有所猜測。

她若有所思,隔著半個書房,定定看著面前的孩子,只見對方微微歪頭,迎著她的打量,精致漂亮的臉上面無表情,灰色的眼瞳卻帶著細微的奇怪與好奇。

在這一瞬間,伊蓮娜看著男孩人偶一樣精致又空洞的表情,竟有片刻幻視了人偶卡葉塔娜。

伊蓮娜心中生出了些許古怪情緒,而不等她想明白,她就聽到這個小小的人偶說道:“你不是巴茲爾先生。你跟他們都長得不一樣……你是誰?”

伊蓮娜心中一震。

門口,怪物管家也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麽,當下發出駭人的咆哮。

伊蓮娜捏緊拳頭,凜然瞪視這個怪物管家,準備再一次用拳頭讓對方明白什麽叫做“合法自衛”。

但夢境再次戛然而止。

只是一眨眼,伊蓮娜又來到一個新的夢境碎片中。

這一次,夢境的發生地依然在書房,而在書房內等待著她的也依然是那個灰色眼睛的小男孩。

但伊蓮娜卻敏銳發現,此刻的小男孩比剛剛稍稍長大了一點,甚至就連黑暗而死氣沈沈的書房,都明亮了許多。

伊蓮娜環視四周,細細打量。

沒等她理出一個頭緒,小男孩便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手下用力,從高大得像是要將他淹沒的高椅上跳下,噔噔跑到伊蓮娜的面前,扯住伊蓮娜的衣角。

“這次是什麽?”這個剛剛還如同一個小人偶一樣的漂亮孩子,這會兒像是活了過來,仰頭看她的灰色眼睛甚至像是會發光,“這次你給我帶了什麽?”

伊蓮娜:啊?我竟然帶了什麽嗎?

伊蓮娜茫然地在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什麽東西。

她拿出來一看,赫然發現那竟然是一朵隨手疊成的紙玫瑰。

只不過,不同於伊蓮娜曾見過的精致的黑色紙玫瑰,這朵從她自己身上摸出來的紙玫瑰,實在是粗制濫造極了,就連邊線都根本沒有捏緊,可見疊它的人要麽根本沒上心,要麽就是個純粹幹不了手藝活的腳藝人。

這一瞬間,對著這樣的一朵紙玫瑰,就連臉皮厚如城墻的伊蓮娜都忍不住生出些許羞愧來,手掌一攏就要把紙玫瑰揉散,裝作一切無事發生過。

可小男孩卻伸出手,陰影如臂指使,在伊蓮娜動手碾碎前接過了這一朵粗糙的紙玫瑰。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將紙玫瑰捧在掌心,低頭看它。

分明那只是一朵再尋常不過、再粗制濫造不過的東西,但他捧著它的手如同捧著一個嶄新的世界,註視著它的目光如同註視永遠不會到來的黎明。

“謝謝。”

許久,他擡頭看伊蓮娜,年幼而漂亮的臉上浮出近乎羞澀的微笑。

“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個禮物,我會好好珍惜它的。”

伊蓮娜:“……”

伊蓮娜感到自己死去的良心開始攻擊自己。

她欲言又止,實在很想說“這種東西不用珍惜也沒關系”,但沒等她開口,夢境再次破碎。

她再次去往了下一個夢境碎片。

這一回,她不再是夢的旁觀者,也不再是什麽巴茲爾先生,反而潛伏在水下,好像變成了一尾小小的魚兒,正在熟悉的城堡下方的湖泊裏游來游去。

伊蓮娜甩著尾巴,為自己此刻的狀態驚訝新奇不已,而就在這時候,湖泊旁,一個高大的陰影驀然靠近,緊接著,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

“‘陌生人’小姐,你還在嗎?”

一捧花瓣丟在湖泊中,零落地砸中了伊蓮娜小魚的頭。那隨著水流沈浮的香氣刺鼻極了,惹得她在湖泊下噴嚏連連。

伊蓮娜震驚不已,沒想到竟有人會對她這條無辜小魚下此毒手!

她惡向膽邊生,頂著花從湖泊下浮起,就準備噴那個手賤的熊孩子一臉湖水,但當伊蓮娜從湖底浮起後,她才驚訝發現,這個會用花瓣砸無辜小魚的熊孩子,竟然有一雙熟悉的灰色眼睛。

少年看著伊蓮娜從湖底浮出,眨了眨眼,灰色的眼睛浮出頑皮笑意。

“陌生人小姐,今天還是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什麽都不知道的伊蓮娜默然無言,只能吐出一串無語的泡泡。

少年嘆了口氣:“那好吧,我明白了……反正陌生人小姐你總是這樣神出鬼沒又任性,我早就習慣了……對了,陌生人小姐你好像是從城堡外來的吧?你能告訴我城堡外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嗎?外面的人也是像城堡裏的大家這樣醜嗎?唉,我可真不喜歡這裏,這裏給我的感覺太討厭了……陌生人小姐,你能理解嗎?

大家都說這座城堡很漂亮,有著悠久的歷史,代表著家族的輝煌和榮耀,可在我看來,它明明又黑又臭,真不知道有哪裏值得誇耀的,還有管家和赫西夫人、那些男仆與女仆們,大家都一副訓練有素彬彬有禮的樣子,可是他們明明就是一團團超醜的怪物嘛!還有……”

少年渾然不見日後的冷酷模樣,甚至還對著一條無辜的小魚喋喋不休,言語中充滿了對城堡外的世界的幻象,以及對這個醜陋的世界和醜陋的“肉團”的抱怨。

伊蓮娜不知為何,在這一刻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但很快,管家卡爾斯催命般的聲音在城堡內響起,不斷呼喚,於是少年發出一聲不悅的哼聲,拍了拍自己沾上浮草的褲腿,向伊蓮娜道別。

“陌生人小姐,你下一次什麽時候來?你說的那個不使用使徒力量就能成功瞬移的魔術,我很快就能學會了!我保證,等你下一次來,我一定可以變給你看!”

少年驕傲地誇耀著自己的聰明,像是個年輕氣盛沾沾自喜的孩子。

但看向伊蓮娜的眼中,卻盛滿了對下次見面的期待。

伊蓮娜看著這樣的少年,心中猶豫,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該不該回答,或者說該回答什麽。

可沒想到的是,下一秒,分明沒有張口的她聲音卻自然響起——

“放心,我們會再見的。”

它不像是友人的告別,而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宣告。

“赫伯特,我們很快就會再見。”

在這之後,這個夢變得越發雜亂無序。

有時候,伊蓮娜闖入的是一段完整的記憶,看到“自己”與成年後的赫伯特坐在起居室內,進行一段看似平常實則暗潮洶湧的對話;

有時候,伊蓮娜闖入的是一個破碎的畫面,看到赫伯特獨自站在深藍的房間內,垂眼註視地上的一捧金色鱗片;

有時候,伊蓮娜甚至會聽到一段歌聲、一只海鷗的鳴叫,或者一個磕磕絆絆地練習並不好笑的笑話的人聲;

有時候,伊蓮娜又會嗅到血液、大海、金屬、死亡的氣息……

伊蓮娜感到自己像是在下墜,又像是走在一條永無盡頭的旋轉樓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腳下踏著的是木頭還是海洋,接下來會出現的是記憶還是噩夢。

但無論是記憶還是噩夢,一切總有盡頭。

於是,終於,在記憶的最深處,伊蓮娜又一次來到了熟悉的書房。

只不過這一次,書房內窗明幾凈,燈火明亮,而坐在書桌後的男人也是身形高大,帶著金邊眼鏡捧著書的模樣溫文爾雅。

他既不像是深層夢境裏那個傻乎乎的人偶、跳脫的少年,也不像是淺層夢境裏那個受氣包艾諾克、野心家赫伯特。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是伊蓮娜理論上很熟悉,但實際上卻又陌生得從未認識過的人。

伊蓮娜隔著書房,遙遙看他。

而對方也感受到了伊蓮娜的註視,合上書本,擡頭看她。

“你來了。”男人微笑開口。

伊蓮娜反問:“你知道我會來?”

“我不確定,我只是做好了這樣的準備。”男人平和地說著,態度坦然誠懇,就像是與老友敘舊。

“又是準備?”伊蓮娜挑眉質問,“你曾經準備了一場儀式、十二個祭品,以及無數的噩夢。現在的你又準備了什麽?赫伯特,既然你看到我出現在了這裏,你就應該明白,我已經拒絕了你準備的一切,對吧?”

赫伯特笑了笑:“對,我知道。”他微微一頓,說道,“所以我做好了跟你告別的準備。”

這一瞬間,伊蓮娜驟然失聲。

她所有的尖銳與咄咄逼人、所有藏在心底的不讚同,都在赫伯特逆來順受的態度下無聲消融了棱角。

她扭頭看向窗外那斑斕扭曲的色塊,有一瞬間下意識回避了對面男人過於平和的視線,但也只是這一瞬間,她又立即轉了回來,直視對方的眼睛。

“我不讚同你做的一切。”

“我知道。”

“我也不準備接受你給我的一切。”

“……我知道。”

“所以你現在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當所有的隱忍與謀劃都付諸東流,當所有精心準備的一切都被毫不留情地掀翻,這個男人就真的沒有什麽話想要對她說嗎?

這一刻,伊蓮娜終於忍不住再度質問。

對面,書桌後的赫伯特沈默了數秒。

他定定看著伊蓮娜,張了張嘴,灰色的眼瞳下湧動著無數伊蓮娜難以理解的情緒,胸口也像是堵了千言萬語。

可最後,他只是垂下頭,從懷中拿出了一朵年代久遠、粗制濫造的紙玫瑰。

一切的語言都不再重要,那被掩藏的一切也不必再被理解。

他擡手,輕輕將這朵紙玫瑰遞給了伊蓮娜。

“陌生人小姐,這是你遺落的東西。”

他平靜而溫柔。

“現在我將它還給你。”

伊蓮娜怔怔接過這朵熟悉的粗制濫造的紙玫瑰,腦中一片空白。

她無法理解、不可思議——

就像是虛假與真實交錯,夢境與現實重疊。

這一刻,伊蓮娜茫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有些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赫伯特說:“陌生人小姐,你知道夢的外面是什麽在等待你嗎?”

伊蓮娜迅速回神,點頭道:“我知道。”

“你知道當夢界離開現實後,莫城和莫城的你將會迎來什麽嗎?”

伊蓮娜再次點頭:“我知道。”

“那好。”

赫伯特微微一笑。

“那就去吧,陌生人小姐,你想要做的事,你總是會去做的。”

隨著這句話音的落下,儀式被徹底中止了。

噩夢的世界結束,傾倒的夢界也開始從現實消散。

不知什麽時候,海水蔓延了出來。

它飛快地淹沒了城堡,淹沒了書房,淹沒了整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不知不覺中,伊蓮娜化作了金尾人魚的模樣,在這樣的深海中游動,而赫伯特則推開了窗,指向了海洋一樣深邃的天空——那就是現實世界的所在,是所有噩夢的起點,也是所有美夢的終點。

“去吧,陌生人小姐,那就是你想要到達的世界。”

伊蓮娜從書房的窗口游出,但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回頭看他。

此刻,城堡的大地早已化作泥沼、化作深海,明亮的燈光淹沒在這樣的海中,卻又沒有熄滅,而是被水暈開,折射出斑斕色彩。

伊蓮娜註視著赫伯特,看著那個站在窗前凝望她的人從腳部開始,一點點化作石像。

她沒有驚訝,沒有阻止,也沒有插手,因為她知道,赫伯特早已經死了——

當噩夢消散後,噩夢中的亡魂也必將與噩夢一同沈入深淵。

“陌生人小姐。”

最後的時刻,這座石像向她露出了一個微笑。

“祝你所向披靡,如願得償。”

石像凝固,定格在這個純粹的微笑上。

緊接著,他便與那座黑暗的古堡一塊兒,緩緩沈入深淵。

伊蓮娜看著他凝固,看著他消亡。

而當他的身形與城堡一同沈入深淵、再也看不到的時候,伊蓮娜終於扭身,頭也不回地游向天空,游向真正的現實——

那個比噩夢更為可怕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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