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皇宮

亥時

武則天躺在華麗的橫榻上，頭戴霞光四射的後冠，身著王後的錦袍，前繡朝陽的鳳凰，後繡拜月的玄鳥，下束鳳尾長裙，直拖至地，飄逸中平添尊貴和端莊。

她正面朝著木窗閱著奏折，燭光恍惚，映照著身影也似明似暗。

其時，她年已年近六十，於國事仍是精力充沛。

大臣的奏折本該由中書省先行審閱，擇其重要的再遞交皇帝審批。武則天卻下了嚴令，但凡有須直報她審閱的奏折，可越過中書省，直接呈報。這樣一來，雖是架空了中書省丞相的職權，但隨之而來的是各地奏折堆積如山，須時常批閱奏折至深夜。

在一側侍奉的女子，是換作宮廷女裝的上官婉兒，出落得妖冶艷麗，秀美輕盈。她見燭光將要熄滅，忙令人換過新的燭臺，禦書房內再次回覆光亮。

良久，略有疲倦的上官婉兒直了直身子，微微擡首，見得龍榻上的天後仍不知疲倦的閱著奏折，時而以毛筆劃著圈，時而緊鎖眉頭，思索著奏折該怎麽批覆。

上官婉兒強打著精神，將天後批閱過奏折，整齊堆放在一側，以示區分。

武則天批過一個奏折，有些困了，伸個懶腰。

上官婉兒終是等到天後放了手中的奏折，忙起身說，“天後，我已煮了百合桂圓羹，滋肺寧神的。”

武則天的眼眸散發著柔和而親善的目光，舉手投足間充滿著令人望而生敬的高雅，低低的應了一聲，“婉兒，你有心。”

恭敬立在一側的上官婉兒得她的回應，忙去將煮好的百合桂圓羹端上，恭恭敬敬的擺放在龍榻前的案幾上。

武則天坐在龍榻上，俯身端過熱乎乎的桂圓羹，望著裊裊升起的煙霧，面露和善的笑容，“婉兒，夜已深了，去休息吧！”

上官婉兒盈盈的跪坐在她身側，輕聲道：“奴的寢居不遠的，應先侍奉天後就寢。”

剛煮好的桂圓羹燙口，武則天拿捏不穩，上官婉兒忙替她接過，往桂圓羹吹著冷氣。

武則天撫著她一頭烏黑修長的秀發，像是愛憐著親生的女兒，“婉兒，你乖巧，也懂事。令月她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還不及你一半的細心。”

上官婉兒將稍稍冷卻的桂圓羹再次端給武則天，待她接過，方道，“公主也很孝順天後的，一路上都說要學著煮羹，還要跟找個禦醫來學本事。”

武則天被她引起些些好奇，訝然問，“禦醫？學什麽本事？”

上官婉兒忙說，“捶腿，揉肩，按穴什麽的，來侍奉天後。”

她巧言應付，武則天是老懷欣慰，品過一口羹，笑道：“令月她有這麽懂事的？希望不是你在哄我開心。”

上官婉兒忙搖搖頭，“奴不敢。”

這時，門外的千騎軍士來報，尚藥局侍禦醫張文仲求見。

張文仲是看護天子李治的禦醫，也是執掌尚藥局的奉禦，深夜到此，不問也知是李治的風疾又發作了。李治在兩年前因風疾而失明，國政已全盡數給武則天和太子李賢共同打理。

張文仲已是花甲之年，蒼髯皓首，恭敬入內跪拜行禮，武則天忙追問病情。

張文仲說，“皇上的病是越發的重了，今日已昏厥了三次。”

武則天雙眼閃著精光，坐回龍榻，沈聲說，“你們是天下間最好的醫士，也沒有法子醫治？”

張文仲匍匐在地，拭拭額頭的汗水，“聖上之病，由來已久，用醫當緩不當急，以調養為主。”

武則天不耐煩聽他的推委，“這麽拖著也不是法子，該傳旨遍尋天下良醫。”

張文仲一楞，傳旨招天下名醫？天大地大的，能人異士多如牛毛，若是誰能緩解了皇上的病情，不是搶他的金飯碗？忙說，“天下名醫俱在尚醫局，民間坑蒙拐騙之輩甚雜，真假難明，恐於皇家龍氣有損。”

上官婉兒鄙夷的望了望這千方百計阻止他人做事的尚藥局奉禦。

張文仲自不會去在意上官婉兒的鄙夷，他察顏觀色的對象是高高在上的天後，但見天後平靜的臉上並無怒色，繼續說，“再者，以宮禮，自皇上、天後、王公以下，不宜將外就醫。”

武則天冷冷的說，“以奉禦之見，聖上的病便該這麽拖著？”

張文仲忙說，“臣已在煉制靈丹妙藥，托聖上、天後鴻福，或在不久便能功成。”

他這番話，武則天在十年前便聽過，十年間也聽過不下百次，已頗不耐煩，“久聞致仕後的孫思邈孫藥王在太白山隱居，令侍禦醫韋慈藏立刻前去尋訪。”

張文仲忙領了口諭，知機的告退。

武則天躺回龍榻，一只手撫著堆放在案幾上的奏折，長嘆說，“聖上不能理政，奏折卻已堆積如山。”

上官婉兒說，“聖上天命所在，區區小疾，不足為懼。”

武則天目光深邃的望著戶外的黑幕，淡淡的說，“婉兒，我的眼有些疲了，你幫著念念奏折。”

上官婉兒一驚，按大唐制，內臣、女人都不得幹政，她既是奴婢之身，也是女人，怎能參與批閱奏折之事？她坎坷不安的望著橫榻上的天後，是在試探，還是真有此心？

在掖庭宮為奴婢時，便時常見到英王李哲、相王李旦對這些決定天下軍國大事的奏折，有著超過寵幸女人的喜愛。他們看著監國太子李賢批閱著奏折，眼神裏既有羨慕還有，嫉妒。

上官婉兒也看不出天後是否在試探，忙跪伏在地，“奴不敢僭越！”

她卑恭的請罪，武則天先是愕然，隨即淡然一笑，“我說要你念，你便念。女人幹不幹政什麽的，我不會責罰，違旨才是欺君大罪。”

上官婉兒得她嚴詞喝令，小心翼翼的攤開一本奏折，柔聲說，“這是安西都護王方翼上的折子，太宗時入吐蕃和親的文成公主已病重，吐蕃讚普都松芒布吉請遣使入唐，商議兩國邊境和談之事。”

武則天握著玉碗，目光深邃的望著燭光，緩緩的說，“都松芒布吉是何年即位？年幾何？”

她一問過，上官婉兒已應答如流：“四年前即位，當是個幾歲的小孩。”

武則天本是在自言自語，顯是沒料到上官婉兒能一口答出，吃驚的望著她，“你怎知的？”

上官婉兒輕聲說，“前些日子，兵部上奏折說過此人，奴便記在心了。”

武則天對她的聰慧和過目不忘大為滿意，接過奏折，緊緊的捏著，“吐蕃來求和，也是來求親，這是解除西陲邊患的大事，定要令三思隆重的款待來使。”

武則天的侄兒武三思為禮部侍郎，負責宮中的典禮之職。

上官婉兒將這本奏折疊好，目光瞥過壓在下面的一本奏折，趁著武則天閉目養神的機會，忙從下面抽出這本奏折，“這一本是被軟禁的右相張大安上的折子。”

張大安被千牛衛從郿縣捉回，便被軟禁在府，等候天旨發落。

武則天雙目掠過寒光，冷冷的說，“狄禦史已查實明崇儼一案的案情，他還在護著太子？”

上官婉兒將奏折細細閱過，小心的說，“他上折辯稱正諫大夫明崇儼被殺一案，乃是他教子無方，與太子無關，請求天後責罰他一人，饒恕太子。”

武則天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殘忍而冷酷，沈聲說，“張大安是老糊塗了，輔佐太子不力，致成大禍，他的相位也就免了吧！”

她擡筆欲書，望了望一側的上官婉兒，又將筆放下了，饒有興致的說，“婉兒，你寫得一手好書法，來，替我理詔。”

天後既已下旨，上官婉兒不敢推遲，忙將小案幾搬至龍榻前，備了筆墨紙硯，開始著書行文。

武則天一字一句的說，“張大安教子無方，致令正諫大夫明崇儼枉死，免張大安相位，任普州刺史，旨到即行。”

普州是蜀中偏僻之地，任普州刺史是由中央流放去了邊陲。

她話音剛落，上官婉兒也已書成。

武則天接過一瞧，不由得嘆道，“婉兒，你的書法更有進境。”

上官婉兒如實的說，“這一年間，奴都在模仿衛夫人的簪花體。”

武則天讚道，“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若紅蓮映水，碧治浮霞，恐當年衛夫人也是不及，令人嘆為觀止。”

上官婉兒得她如此高的讚揚，忙謙遜說，“天後謬讚，書法一道，婉兒要學的還有很多。”

武則天細細閱過，放了詔書，“婉兒，你在掖庭宮是埋沒了人才，至此刻起，除奴籍，升任女官尚宮，掌詔命。”

尚宮是尚宮局女官主管，掌司言、司簿、司正、司闈四司，是從五品官職。

武則天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除了她的奴籍，更委以尚宮的重任。

上官婉兒臥薪嘗膽十多年，終是等來久盼的出人頭地，跪伏在地，由衷的感激道：“奴謝天後天恩。”

武則天揮手令她起身，“什麽奴不奴的，你已是宮中女官，改了這賤稱。”

上官婉兒忙再次深深的跪伏，“臣謝天後天恩。”

武則天平躺著，直直望著禦書房頂，“這些日子不時有大臣來替太子求情，是我對太子的處罰重了？”

上官婉兒一驚，宮裏盛傳著她與章懷太子李賢有染的傳聞，天後是在試探她的心思，一句不慎，便是天威難測。

武則天也不催促她，只是冷冷的盯著，瞧著會從她嘴裏說出什麽話來。

能從掖庭一飛沖天，機會甚是難得，母親還在等著自己出人頭地，救出火海，上官婉兒縱是對李賢再傾心，眼下卻不敢有絲毫的表露，“天後為太子之母，子不孝不義，為母的心疼更甚他人。天後是為大唐江山作想，才會一再責備太子。這些心事，大臣們是不會了解的。”

上官婉兒的巧言粉飾，武則天是默不作聲，她是否說的心裏話，武則天並不想追究，重要的是她已當場表明了立場，是在武則天這一方。

武則天已躺回橫榻，“繼續。”

禦書房突然外傳來嘈雜之聲，太平公主嬌嫩的聲音，“武承嗣，我要見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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