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昏，桓林取了賬簿，直接到了孫府面見孫博之。

護衛的衙役見他到了，忙前去通報，過了一會，出來迎接的卻是陳久年。

鬥得你死我活的兩人互相對視了一下，陳久年突然一笑說，“桓縣尉，能否借一步到食肆說話呢？”

“這個陳久年到底有什麽陰謀？”

桓林征了怔，連孫延清都轉向認罪來討好自己，陳久年手中還有什麽底牌，來討價還價？“陳頭役，我們還有何話可說？”

陳久年仍是掛著和顏悅色的說，“桓縣尉，縱然兩軍開戰，也會來個先禮後兵。桓縣尉縱然恨我入骨，難道不想探聽點風聲，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吧！”

桓林是藝高人膽大，捏著腰間的千軍刀，連關西大盜張崇數招之間都奈何不了自己，何況陳久年？

他颯然一笑說，“那我洗耳恭聽了。”

陳久年為表示誠意，也沒有帶隨行的衙役，與桓林到了縣衙外不遠處的食肆。

他點了滿滿一案幾的酒菜，剛一點畢，另一個桓林想殺之而後快的依雲也到了食肆。

此時的依雲又換做了純真小女生的樣兒，坐在桓林身側，替他斟滿了酒盞，嬌聲說，“桓縣尉真是賞臉呢！”

陳久年也舉起酒盞說，“來，我們邊吃酒菜邊談正事。”

桓林瞧了瞧案幾上的酒菜，他還沒有蠢到去吃這些來歷不明的酒菜，嘿嘿一笑說，“陳頭役，依雲，我還想多活幾日，有話說話，酒菜就免了吧！”

依雲嬌嗔著說，“桓縣尉這麽小心？我們要害你，還能明目張膽的在這酒菜裏下毒，真當桓縣尉是傻子了？”

她舉起桓林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陳久年見桓林仍是不願飲酒，便將酒盞放了，低聲說，“我們就明人不說暗話，桓縣尉，殺害四嫂的仇人是桓鐵、劉善，不是我和依雲，我們與桓縣尉沒有化解不了，必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是吧！”

桓林冷笑一聲說，“是。”

陳久年又說，“孫家父女不僅對桓縣尉無恩無德，與桓縣尉也不是一路人，是吧！”

桓林淡淡的應了，“是。”

陳久年舉起酒盞說，“那日我和依雲算計你入了縣衙大牢，也是因為桓鐵在背後指使。是我們有眼無珠，冒犯了桓縣尉尊危，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如何才能令桓縣尉消了氣，我們願十倍補償。我先自罰三盞，向桓縣尉賠罪。”

陳久年連飲三盞酒，表明誠意，依雲也知機的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委屈樣兒，淚珠兒也落在了案幾上，“嗚嗚嗚，桓縣尉，小婢真是年小不懂事，才會鬼迷心竅陷害桓縣尉，小婢願任憑責罰，只要桓縣尉能消氣。”

桓林默然不語的聽著兩人的一唱一和，他幾可肯定，這次兩人絕非是設下什麽圈套，而是真心想來與自己和解了。

陳久年的話兒也是在理，仔細想來，除了誣陷桓林入獄的仇恨，雙方也沒什麽化解不了的冤仇。孫家藥鋪賣不賣高價號牌，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天下間的不平太多，豈是他桓林一人能管得過來？

桓林手指輕輕敲著案幾，淡淡的說，“孫家藥鋪每年貪贓桓府的藥費，該怎麽算？”

陳久年與依雲對視一眼說，“若桓縣尉想賺錢，之前桓鐵的條件是五五開，我們還可以讓一分利，四六開，我們四，桓縣尉六。”

桓林聽了是冷笑不止，陳久年察覺到他神色不對勁，又補充說，“若是桓縣尉真心為了桓府著想，但凡藥材錢，孫家藥鋪便原價與桓府結算。”

桓林捏著酒盞默然不語，對陳久年提出的條件不置可否。

陳久年又沖依雲使了個眼色，依雲就這麽挨進了桓林的懷裏，用分量十足的胸脯不斷摩挲著桓林的胳膊，挑逗味兒十足，撒嬌說，“桓郎君，你還在生之前我的氣？那我跟著你回府或是去如意坊，隨你怎麽懲罰，好不好？”

依雲又在使美人計，所謂懲罰雲雲，其中是香艷味兒十足，桓林心裏是暗暗好笑，將她推開了些許，又挪了挪位子，離她遠了些，直直瞧著陳久年說，“陳頭役，若是我不願呢？”

陳久年臉色沈了下來，冷冷的說，“桓縣尉，你可知，靠著孫家藥鋪取利的，並非只有我們，整個縣衙壯班、皂班兩班衙役全牽涉其中。”

依雲也接口說，“還有孫家郎君孫延清，孫家藥鋪、孫府的侍女十之八九也牽涉在中。”

桓林稍稍一楞，縣衙一共皂班、壯班、捕快班三班衙役，其中皂班、壯班兩班衙役全歸陳久年指揮，若陳久年所說屬實，那除了與孫博之不是一路人的吳老六指揮的捕快班衙役，整個縣衙的衙役系統可說是爛到根了。

再加上孫府的孫延清，還有孫家藥鋪、孫府的大部分侍女，可以說，真要追究下去，整個孫家藥鋪、孫府除了孫博之，孫秀兒兩個被架空的孤家寡人，幾乎是盡數淪陷。

桓林深噓口氣，直勾勾的盯著陳久年說，“陳頭役，你是危言聳聽了吧！”

陳久年嘴角揚起了一絲冷笑，從懷中取出一疊絹帛，一張張攤在桓林面前，“桓縣尉，縣衙的衙役，孫府的女婢在成為我們自己人之前，都會署名，按下手印，代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不能中途逃走。這裏全是涉案之人名冊，還有本人手印。”

這個名冊就等於加入陳久年這個貪汙腐敗集團前的投名狀，桓林的目光落在絹帛上的人名和手印，密密麻麻的至少有上百之多，一個個涉案的人名，一個個鮮紅的手印簡直是觸目驚心。

他背心滲出陣陣的冷汗，所謂腐敗最可怕的不是幾只蒼蠅，還是幾只老虎，而是如眼前所見的官場坍塌型的崩盤，系統性的腐敗。

所謂法不責眾，若將這些涉案之人盡數抓了，不止是縣衙的運作，甚至孫家藥鋪、孫府都會立刻陷入癱瘓之中。若是傳到了鳳翔府、洛陽，整個縣衙的領導班子都會被勘察，毀了仕途。

陳久年自信滿滿的將布帛收回了懷裏，趁熱打鐵的說，“桓縣尉是聰明人，若是想要這份名單，我可以替桓縣尉將這份名單交到孫縣令手中，孫縣令會做什麽呢？”

桓林對孫博之的脾性也是了解的，郿縣縣衙出了這種足以摧毀他仕途的腐敗性案子，孫博之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視如不見的強壓下去。

孫家唯一可能會發聲的，就只有性情直率的孫秀兒，但她單身一人又能掀起什麽大浪來？陳久年不愧是縣衙的人精，早看透了人心，一下就打在桓林的七寸之上。

陳久年不緊不慢的說，“桓縣尉，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們之所以願意來與桓縣尉和解，就是想替孫縣令、桓縣尉打造郿縣太平的局面，也是為二位的政績著想，還請桓縣尉體諒我們的一片苦心。”

陳久年還能有這種歪理邪說，桓林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麽的荒謬，卻又這麽的真實，冷笑一聲說，“陳頭役，孫縣令或許會擔心政績，我桓林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我能調動桓府護衛，如意坊護衛，再加上吳老六的捕快班衙役，將你們這幫人徹底清洗幹凈。”

陳久年咳嗽一聲說，“桓縣尉，我從不懷疑你在郿縣的勢力。但，桓縣尉有雷霆手段，我們也有保命之策。雙方真要撕破了臉，孫家的護衛全掌握在我們手中，大不了就是我們和孫家一起玉石俱焚。”

桓林失笑說，“呵，我沒聽錯吧！陳頭役想用孫縣令、孫秀兒的性命威脅我桓林？全郿縣都知道我桓林憎恨之人中，孫秀兒還能排到二位的前面，呵。”

依雲櫻唇湊近了他耳邊，柔聲說，“桓縣尉這話就是言不由衷了。若是憎恨孫秀兒，我們貪的是孫家的錢財，為什麽要和我們作對？若是憎恨孫秀兒，她一直厭惡桓縣尉，桓縣尉怎麽會每次又巴巴的上門來看她臉色？若是憎恨孫秀兒，怎麽在她面前能言善辯全不見了蹤影，只是認罵認罰？若是憎恨孫秀兒，怎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幾千貫錢說扔就扔？桓縣尉真當我們是傻子了？！”

依雲帶著香風襲人的話如同重錘一樣砸在桓林的心坎上，他楞在當場，依雲的判斷和柴虎的一樣，難道真是旁觀者清，自己則是當局者迷？

陳久年繼續與她一唱一和的勸說，“桓縣尉，縱然我們不是同路人，也不應該是敵人，請桓縣尉高擡貴手！”

桓林默然不語，兩人確實是將先禮後兵做到了極致，給足了自個兒的面子和臺階，所謂重拳還不打笑臉人，何況這重拳一砸下去，傷的可不止是陳久年、依雲，還有孫博之、孫秀兒。

縣令孫博之雖然權力欲望強了些，但於政事上凡是親力親為，在郿縣鋪橋修路，親自走訪鄉間視察，教化鄉民，可說是政績斐然。孫家藥鋪雖然牽涉重利，但卻是孫秀兒以藥王後人的高明醫術正當牟利，孫博之並未利用縣令的職務之便賺取一文一錢的私利，總歸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

孫秀兒性子直率，口無遮攔的四處樹敵，更對自己深有敵意，但卻是品性純正，出淤泥而不染，鳳毛麟角的女子。在習慣了官場、職場腐敗的桓林看來，就如同一陣令人耳目一新的清風，何況孫秀兒還是個令人心動的絕色佳人，於公於私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陷入險地。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要清理陳久年、依雲這些蛀蟲，絕非交出一個賬簿這麽簡單，而是必須要將縣衙、孫府的次序徹底推倒重建才行，這個代價實在太大，重視官聲的孫博之絕然不會同意。

桓林已是心知肚明，今次若是攤牌必然鎩羽而歸，長身而起，指著陳久年、依雲二人說，“從今日起，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今後桓府絕不會參與到孫家藥鋪的渾水裏，還有......”

他冷冷的目光巡視二人一圈，厲聲說，“若是讓我發現你們有任何傷害孫秀兒的舉動，莫怪我心狠手辣！”

他終於坦誠了對孫秀兒的關心之情，陳久年眼神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冷，起身拱手說，“謝桓縣尉成全，我們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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