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第零條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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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於目前時間軸上的現實的世界安穩平和，成年人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學生背著書包去上學。起床、工作、困倦、吃飯、下班、睡覺，所有的行為都在原定的軌跡上運行著。看起來乏味無比的世界之下，卻潛藏著旁人無法得知的秘密——這是不分時間的，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刻，都發生著不為人知的神秘事件。
而若是把當今的時間軸往前撥個十幾年，再把目光投到一色慧小時候所待過的海灘上時，大概就會有人發現一些被人忽略的秘密。
彼時的海灣遠比十多年後的今天來得清澈幹凈，潔白的海鷗飛過只為這湛藍美麗的大海添上一份難以抗拒的魅力。金黃色的沙子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耀著灼眼的光芒，柔軟的沙子使得即便是赤腳踩上去也不會有絲毫的痛意，它只會讓你心甘情願地被沙子扣住腳板，再難挪動腳步。
海洋本就浩瀚壯闊，沙灘上的沙子又能讓孩子們的想象得以實現、質的飛躍。長此以往，除了為了出航打漁的人提供便利與資源外，海邊更是成了孩子們游戲玩耍的天堂。若是你踏上這片區域，不管是十多年前還是十多年後，依然可以看見似曾相似的場景，盡管人換了一代又一代。
對於好奇心爆表的孩童來說，海洋有一種神奇的魅力，吸引著他們不斷靠近——哪怕大人一再警告海洋是極度危險的地方。然而初生牛犢不怕虎，孩子們一般不會去聽大人的勸告，再多的念叨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一遍遍強調換來的也許是更嚴重的對海洋的探知心理。
把目光集中到幼時的一色慧身邊，本身就好脾氣的他周圍更是不缺關系好的小夥伴，成群結隊地在海邊玩游戲的次數更是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堆沙子、角色扮演、過家家，在海浪沖上來之後尖叫著嬉笑著跑回來和海浪捉迷藏，任何一件在大人看起來無聊無比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都是有趣的游戲。
多年前死去的小一——此時還活著——全名叫做藤田一，是這群小男孩之中難得的女孩子，長得好看、唱歌好聽、性格開朗，所以不需要多少時間就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幾乎可以打賭的是，這些男孩大部分都說過或者在心裏想過“以後要和小一結婚”。
或許就是藤田一的光芒太盛，盛到蓋過了隊伍裏的第二個女孩——伊月園。
和藤田一天差地別，伊月園是個各方面都不起眼的人——或者說，用“令人討厭的毛毛蟲”來形容也不為過。伊月園，性格沈默，不擅長交流，即使是在大家都開心地笑著的時候，她的臉上也幾乎看不見笑容。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並非她的性格，而是她的長相：她長得很胖，也因為這份肥胖，蓋住了孩童該有的靈巧。
當時的小孩子甚至還開玩笑說：“我家的下水道又堵了呢，一定是伊月偷偷地跑進了我家的下水道裏吧。”
幼稚的話帶著的殺傷力遠比此時長大之後來得大，如此這般的嘲笑諷刺不算少數，上面也不過是溫和派中的其中一句，更重的話足以跳脫任何人的想象讓人驚嘆“居然還可以有這樣的形容”。也許便是在這樣的氣氛影響下，本就因自己的樣貌而沈默的伊月園變得更為內向，也導致在不知不覺中，她身上的言語趨向更激烈的階段。
長得不好性格不好而不討喜，受到小夥伴們的排斥，性格更加沈默，於是她受到的是更多的語言攻擊……如此，總算是形成了這樣的惡性循環，並且在大家的努力下，成功地在幼時的伊月園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隨著時間的推移，傷痕不僅沒有愈合，反而愈來愈深，愈來愈痛。盡管……痛到最後似乎也只剩麻木了。
伊月園很聰明，但是這樣的聰明無法運用在與人的交往之上。在她還未有什麽明晰的記憶之時，她的父親便已在出海打漁之時遇上風浪葬身海底，母親因太過愛父親而選擇追隨他而去。從此，伊月園順理成章地失去了父母親，成了孤兒，交由祖母撫養。
這樣的環境只能讓伊月園感受到旁人無法了解的孤獨。
在無人哼唱催眠曲、無人為她講睡前小故事的年月裏，伊月園只能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從窗子傾瀉而入的月光，靜靜地流淚。但是這是沒用的，她知道——漂亮的人哭泣的時候，別人會覺得她哭得梨花帶雨哭得很美；而像她這樣的人哭泣的時候，人家只會覺得厭煩。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情緒，甚至連她的祖母都是這樣覺得的。
她的祖母覺得，伊月園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災星，如果沒有她，她的父母親也不會死。
“說不定以後你還會把我害死呢！”她的祖母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起身離開，留下年幼的她蹲在原地哭泣。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災星……
伊月園想辯解，想嘶聲力竭地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但是，喉嚨就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在這樣一個沒有人喜歡她的世界裏，伊月園連哭出聲都是不被允許的，她的哭聲只能被當做是噪音，只會引來厭惡的鞭笞。
她從不知道絕望為何物，甚至不知道“絕望”這個詞的存在，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她確實是可以感受到這樣的情緒的。
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學校裏，抑或是小夥伴堆裏，伊月園一直都是不被歡迎的存在。在別人的欺侮與嘲笑之下，她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大概就是供他人起伏或者當做他們回家之後手舞足蹈地告訴自家雙親的笑談。
也算是活得有那麽一點價值了，至少可以換得對方一時的歡愉時光。
伊月園只能這樣自嘲地想著。
但是我們都了解，上帝是這世界上最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他大抵是覺得伊月園的生活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於是思索片刻便為她添了一些調味料——因此，在伊月園的生命裏，出現了可以稱之為“救贖”的存在，一色慧和藤田一。
一色慧和藤田一無疑是孩子群中最有威望的人，因而他們的話也是最具有威力的。
以往的欺侮大多是口頭進行的，一色慧除了偶爾開口調解也就隨他們去，但是隨著時間的增長，言語愈發激烈傷人，終於積累到一個量的時候，他終於再也忍受不了地開口了，表情嚴肅：“不要再欺負小園了，我覺得小園很可愛啊。”
伊月園怔住了。
應該說，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一色慧把視線挪到伊月園的身上，綻開了一個溫和的笑容，那是伊月園印象中看見的最美的微笑，萬千言語都無法形容她那一份突然湧上心頭的激動和感激，那樣的感情遠比海嘯來得猛烈——拍打著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席卷掉伊月園僅存的感情。
你喜歡上一個人需要多久？對伊月園而言，喜歡上一個人，不過是一句話的時間。
那時候的伊月園還不知道喜歡為何物，但是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的感覺。
仿佛在一色慧說出那句話之後，伊月園才覺得自己是真切活著的，這個灰白而骯臟的世界還是有漂亮的色彩和溫度的。
就在一色慧站出來之後，藤田一也站起來為伊月園說話：“就是就是，小園明明是這麽可愛的女孩子，你們幹嘛要這麽對她？”說著，走到伊月園的身邊，牽起她的手，笑嘻嘻地說，“小園來和我做朋友好不好？”
無法拒絕。
也根本無法拒絕。
一個一直以來都籠罩在光環之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人突然恩賜似的朝你伸出了手，你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而你無法否認，你內心也一直渴望著這樣一個機會——脫離孤獨、絕望、悲傷的泥沼的機會，那一只朝你伸出的手就可以帶你走出這樣的絕境。
於是伊月園握住了那一只溫暖的手，並且期待著藤田一可以帶她走出悲傷。
事實證明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確實是成功了，在藤田一和伊月園成為朋友之後，伊月園身邊難聽的言論漸漸少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和小一站在一起的人一定也是優秀的人吧”這樣不算誇獎但也足以讓伊月園滿足的話。
藤田一頭頂的光環太盛，溫暖的光扯出濃厚的陰影，伊月園心安理得地活在藤田一的光環之下，同時也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離藤田一越來越近，一起逛街、買衣服、吃拉面的機會多了起來，伊月園也比之前更加了解藤田一這個人。藤田一確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甚至可以稱得上完美。伊月園相信，任何一個和她相處的人大概都會覺得非常舒心，因為她整個人身上就散發著柔和的人畜無害的氣息。
藤田一是個非常棒的朋友，她無條件地幫助伊月園、鼓勵伊月園，穿衣打扮各方面也給了伊月園很多的意見，讓她穿衣服再也不需要考慮會不會被嘲笑的問題，因為藤田一為她推薦搭配的一定是最適合她的裝扮。
時間愈發長久，伊月園漸漸忘記了自己當初被欺淩的日子，而是在這樣幸福的年月裏沈溺下去——本來嘛，小孩子對於語言傷害的記憶能力就不出色，除非是真正鞭打在身上的痛楚，才能讓他們記得一清二楚。就像你可能不記得小時候的老師罵了你什麽，但是你一定會記得他動手打了你。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
伊月園習慣了依附藤田一的日子，自信心大增過後就是更加努力地奔向自己想要的生活。聰明的伊月園在功課上非常出眾，在老師欣賞的目光之中，伊月園覺得，是藤田一給了她走下去的勇氣和信心——當然，也得感謝轉機，一色慧。
上了國小之後，他們相聚的時間也變得少了，但是幼時積累下來的感情還是讓他們堅持每周一聚。伊月園從不敢直視一色慧變成後來的敢看他但是不敢和他說話，再到後來的可以正常對話，也許別人沒有註意到伊月園的變化，但是伊月園知道，自己在朝著自己的夢想前進。
是的，一色慧是伊月園不可企及的夢想。但此時此刻，她覺得夢想似乎也並不是那麽難以靠近的。
大概是與一色慧的交流過於頻繁了，藤田一終於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在某次一起去甜品店吃東西的時候，攪動著杯子裏的藍莓汽水，帶著一臉少女的嬌羞：“小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女孩子之間的秘密往往是關系好的證明，如今藤田一肯把秘密告訴她，證明她是真的把伊月園當做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伊月園意識到這一點，忙正襟危坐，認真地回答：“你說，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身為朋友，伊月園深知保守秘密是必須做到的。
可是藤田一說出的話像是一個重磅炸彈，在伊月園的心中炸開來：
“我喜歡阿慧。”
伊月園怔怔的，手中握著的勺子忽然就這樣掉落在地。此時若是說“好巧啊我也是”這種無關緊要的開玩笑的話只會讓氣氛和二人的關系變得僵硬起來。
“所以，”藤田一低著頭，劉海擋住了她的臉，伊月園看不分明她的表情，“小園一定會幫我的吧？”
艷麗的蝴蝶在陽光下肆意飛舞，幽藍色的翅膀下一秒就撞上了早已準備好了的蜘蛛網上。恐慌和掙紮都是再細微不過的聲響，接下來，隨著蛛絲的顫動，黑色的龐然大物緩緩靠近它，刺耳的尖叫聲無法引起耳朵嗡嗡作響的伊月園的註意。
“……是呢，因為我們是朋友啊。”伊月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話音剛落，蝴蝶的翅膀被生生折斷。
藤田一笑得愈發溫和嬌羞，微笑著的左半邊臉龐卻打上了難以看清表情的陰影。
****
雖然答應了藤田一的請求，但是實際上需要做什麽，伊月園也並不清楚。自那以後，藤田一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仿佛那些都只是伊月園本人的幻覺罷了。
心中殘存著這樣的慶幸想法，但是伊月園知道，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無法否認的。
深吸一口氣，伊月園內心掙紮無比：身為朋友，她理應幫藤田一盡量盡其所能地幫助她實現願望；但是作為情敵，她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輾轉反側，一遍遍地問自己“為什麽要幫她，難道愛情不該是公平競爭的嗎”……盡管她自己也清楚，自己沒有任何資本去和藤田一競爭。
現在的伊月園已經瘦了下來，變得比以前胖乎乎的自己自然是漂亮許多，但是頂多也只能稱得上清秀，和漂亮的藤田一還是相去甚遠。況且撇開這些不講，藤田一自小就是大家捧在手心中裏的公主，不管從什麽方面來說，伊月園都沒有辦法爭。
放棄的念頭讓心口一陣陣的抽疼，不甘的情緒摻雜在流動的血液裏隨之奔流，淌過身軀的每一個角落。伊月園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這個問題占據了大多空餘時間的思考，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國小畢業的她們，理所當然地應當念國中。而安靜了這麽多年的藤田一終於選擇出手——和一色慧考取同一所國中：遠月。而在藤田一“如果沒小園來陪我的話我會很寂寞吧”的語言攻勢下，伊月園陪著她一同參加了入學考試。
原本只是去湊個熱鬧，結果卻令所有人大跌眼鏡：不被任何人看好的伊月園被錄取了，做好了萬全準備的藤田一卻就此落榜。
結果讓伊月園覺得驚喜又不可思議，好消息帶來的喜悅過去之後，伊月園更多的是擔心藤田一能否承受住這樣的打擊。心理的雙重煎熬之下，藤田一終於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藤田一把伊月園叫出來，就在二人第一次去的那個甜品店裏，坐在伊月園的對面，面無表情：“就到此為止吧。”
一道驚雷在伊月園腦中閃過，她呆呆地囁嚅著：“到此為止……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麻煩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和你的阿慧相親相愛去吧。”
空氣仿佛被什麽抽走了一樣，呼吸驟然變得困難起來，伊月園雙眼放空，仿佛被抽走了靈魂一樣地機械式搖頭：“……我聽不懂。”
“伊月園！”藤田一突然站起來，生平第一次不顧形象地任由椅子在店裏拖出刺耳的響聲，她半傾著身體越過桌子伸手一把抓住了伊月園的領子，眼中有火苗在安靜地燃燒，“真是的，裝傻裝夠了嗎？”
不少人往她們這邊投來了視線。
伊月園被領子上的力道強迫著逼近了藤田一，近距離的看著對方，伊月園才可以更為真切地體會到藤田一的美是讓人窒息的，即使是發怒的模樣，她也依然美得讓人心悸，讓人嫉妒。
“你要裝傻是嗎？那我就一次性把話說清楚！”
——我不明白小一在說什麽。
“和你做朋友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借你來讓我在阿慧心中的形象更加美好而已。”
——怎、怎麽會……
“我討厭你，從最一開始我就討厭你，我恨不得把你丟進海裏。像你這樣的醜八怪，活該被這個世界拋棄！”
——吶，小一你……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對吧？
“為什麽你可以有這麽好的學習成績？為什麽無論如何我都趕不上你？就算長得比你好人緣比你好又怎麽樣？原本該襯托我的你為什麽漸漸變得不安分了呢？！”
——為什麽……
“你開始奪走我身邊的一切，朋友、老師、別人的目光和喝彩，甚至到後來，你居然還想對阿慧下手！”
——沒有，我從來都不想做這樣的事情。
“我真後悔，當初就不該朝你伸出手，如今也就不會這樣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伊月園你真是好樣的。”
——原來，所有的微笑，所有的溫暖，還有當初所說的……要永遠在一起，都是假的，都是你用來捆綁住我的枷鎖嗎？
“呵，你就去遠月找阿慧吧。但是你要知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也不會讓你得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完這些，藤田一松開伊月園的領子，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笑容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為什麽你不去死呢？！”
丟下伊月園一個坐在椅子上，雙眼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布偶。
為什麽……會這樣呢？
為什麽……這個世界開始崩壞了呢？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呢？
斑斕的世界頓時坍塌了一半，完整的城堡漸漸出現了難以彌補的、可以吞噬掉人的空洞。斑斕的顏色如同墻皮一般剝落下來，露出了不堪入目的殘破景象。花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仿佛瘟疫的蔓延一般，從這一邊傳到對面的那一邊。
伊月園的世界漸漸失去了光。
****
伊月園覺得，自己大概能理解藤田一的心情。但是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原來藤田一從頭到尾都沒把自己當做是真正的朋友，而是一個利用的工具，或者說，說明“藤田一非常優秀善良”的註釋——盡管這樣的行為既惡心又卑鄙，但是這麽多年來，藤田一確實是對她很好，就算這樣的好是裝出來的。
人類就是這樣，一旦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裏有人超越了自己，就會心底非常不舒服，內心從而進化為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怪物。當獸性駕馭了人性的那一面之後，人類就不再是人類而是……怪物——藤田一就是在伊月園這個催化劑的作用下，逐漸地朝著怪物靠攏。
而藤田一接下來的行為更是驗證了伊月園的想法。
進入遠月之後的生活和想象之中天差地別，並沒有和一色慧分到一個班的伊月園每日都要接受高強度的料理訓練和書面知識的培訓，別說去找一色慧，就連睡覺的時間都是從各種書海裏擠出來的。見不到一色慧的面，久而久之，伊月園對一色慧的感情也淡了不少。
而一色慧……大概早就忘記了有伊月園這樣的一個存在，而且根本不知道伊月園也來了遠月這件事吧？
盡管伊月園和一色慧保持著這樣的狀態，但是顯然藤田一不會滿足於這些。當初埋葬在心底多年的不滿和厭惡變質發酵，發出本人都不自知的惡臭，膨脹著破土而出——
夜空一片漆黑，連月亮都被嚇得躲了進去。烏雲順從地飄過來擋住月亮露出的尾巴，明亮的星星早已化作淚水搖曳著尾巴從半空中掉下來。現在入了秋，晚上的溫度還是有點低的，即便是穿著風衣，伊月園也可以感覺到刺骨的冷意。
這一天的課後作業太多，伊月園在學校忙活到這個時間才回家。此時此刻的她早已連走路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原來想加快速度快點回到家裏，伊月園卻在路過一個小巷子的時候被大力地拖了進去！
接下來……
接下來？
接下來是什麽呢？
伊月園只記得漆黑的天空，只記得衣服被撕去帶來的涼意，只記得身體被撕裂的疼痛，只記得耳邊惡心的喘息，只記得自己的眼睛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只記得……自己被丟在地上之後的，視線停滯的時候，看見的那雙熟悉的靴子——那是藤田一和伊月園一起去買的靴子。
只記得，那明明該是最熟悉卻扭曲到變了調的、狀如鬼魅的聲音：“吶，喜歡嗎？”
……哈。
怎麽了呢？發生了什麽事呢？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呢？
沒法回答，喉嚨喊得嘶啞，一陣一陣針刺的疼痛。大腦深處像是有一根無形的針，游刃有餘地游走在內部，把所有的神經纖維都縫補在一起。
無法思考，無法聚焦，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但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宰了一個人的欲望！
身體深處的痛和恥辱讓伊月園再也哭不出來了。
她瞳孔的顏色漸漸沈澱下來，嘴角掛上和藤田一嘴邊類似的甜美無邪的微笑。
眼中倒映著血紅的圓月。
****
國中一年級難得的小時候夥伴們的聚首，伊月園收到了一色慧的邀請。如今的伊月園不是當初的胖姑娘，她有了自己的自信有了自己的幸福。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噩夢般的晚上毀滅殆盡。
恨？不不不，我不恨，一點都不。
沒有人知道藤田一和伊月園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唯一能看出來的就是她們似乎吵架了——在男生的簡單思維裏，能得出的不過是這樣簡單的結論，內部原因是什麽？不好意思，沒想去理解。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藤田一依然受歡迎，伊月園依然沈默寡言。眾人就這樣氣氛詭異地解決到一頓午飯。
午飯過後，大家照舊去海邊玩。
伊月園把藤田一約了出來，面對著海風，面容仿佛罩上了一層寒冰：“我從未想過和你爭什麽，也從來都不知道你討厭我到這樣的地步。我容忍我退出你的生命，那是我覺得我確實對你有虧欠。但是……”她猛地轉過身，“你為什麽還要毀掉我的人生？！”
她的眼中染上了絲絲怨憤，咆哮而出的話傾瀉出了伊月園的痛苦。
藤田一比之前更漂亮了，嬌艷的唇瓣像是春季最美的花瓣，可是從這唇瓣裏吐出來的話卻劇毒無比：“你終於也體會到我的痛苦了？”
伊月園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眼淚逼回去，冷笑：“痛苦？你體會過什麽痛苦？你又自私又高傲，渴求得到所有人的目光的你有什麽資格說你痛苦？”
藤田一氣急，一步一步朝著伊月園走過去，推搡著她到懸崖邊上：“伊月園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個臟了的婊|子，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就該活在人生的最底端任人踐踏！”
話音剛落，耳邊忽然傳來“海嘯”的字樣，伊月園側頭擡眼一看，巨大的海浪已經撲了過來。心下一驚，伊月園沒心思去回覆藤田一尖銳的話語，抓住藤田一的手：“快放手！”
沈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藤田一沒有聽見那個警告，雙眼發紅地不依不撓地揪著伊月園的領子，說著愈發過分骯臟的話。海浪咆哮的聲音越來越恐怖，伊月園心底發虛，發狠地握著藤田一的手腕使勁一甩，後者沒有料到她會突然這樣做，身體失去平衡的同時一腳踩上身後滾落下來的小石頭，整個人從懸崖邊上栽了下去。
伊月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海浪鋪天蓋地地湧來，狠狠地裝在懸崖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心中百味交織，伊月園不由自主地湊到懸崖邊上去看，藤田一雙手抓著崖壁上突出的石塊，全身透濕，擡起頭一臉哀求地看著伊月園：“小、小園！拜托了！請拉我上去！我、咳咳、當初是我對不起……我們是那麽好的朋友，你一定不忍心看我死的對不對？”
——我們是那麽好的朋友。
……哈哈，在你找人來對我做那件事的時候，你有想過我們是那麽好的朋友嗎？
——我們說好要一輩子的。
……拜托你搞清楚好嗎，親手毀掉了這個約定的人是你，不是我哦？
——你一定不忍心看我死的對不對？
……阿拉，抱歉呢。
我還真的是想親眼看著你去死呢。
伊月園微微一笑，伸出手覆上藤田一的手背，細細地撫摸著她細膩的肌膚，喃喃地：“是啊，小一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所以……”
藤田一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亮光。
隨後伊月園仿佛雕刻藝術品那般地認真仔細地，用雙手一根根掰開了藤田一鮮血淋漓的手指，動作極其緩慢地，像是在折磨著藤田一的神經，讓她體驗希望一點一點被磨滅的感覺。
“——所以，再見了哦。”
再也沒有力氣抓住巖石，藤田一怨恨的眼神刻在腦海裏，身體隨後墜入深不可測的海洋。
“我最愛小一了呢☆。”
伊月園抱著自己跌坐在懸崖上，脫力地笑著，笑得全身都在發抖。
天空的一角徹底坍塌。
****
海嘯過後，除去緬懷一樣死去的藤田一，大家口中的“小一”外，沒有人懷疑藤田一的死，伊月園也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逃過了一劫。沒有受到法律上的懲罰，更沒有受到譴責，伊月園受到的最多的是他人的關心和劫後餘生的祝賀。
但是伊月園過不去自己那一關，她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噩夢。
翻來覆去的都是藤田一怨毒的眼神和她曾經對伊月園說過的話。明明當初是那麽好的朋友，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的局面呢？多少次從噩夢之中驚醒過來，又有多少次在淚水和恐懼中入睡。伊月園覺得藤田一一直在自己的身邊，一直都想殺掉自己。
伊月園變得神經衰弱，甚至是變得有些神經質。
最後她選擇在懸崖上跳入海中的死法——和藤田一一模一樣的死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投入海洋懷抱的那一霎，她似乎又看見當初溫柔笑著的藤田一張開雙臂，擁抱著她，親吻著她。
而耳邊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投入悲傷與絕望之海的人類啊，我聽見了你心中的願望，我可以實現它，但是作為交換你將把你的靈魂奉獻給我，永生永世在海洋之中沈溺。”
“我……想和小一在一起。”
“聽從你的願望，你將擁有她的面容。從今往後，拋卻了人類身份的你將化作海底的統治者——人魚。我賜予你新的名字，賜予你新的生命。”
“從此，你就是【賽琳娜】了。”
【深海少女】-【向內生長】-【暴食篇】-【完】
【感謝觀看】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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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於目前時間軸上的現實的世界安穩平和，成年人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學生背著書包去上學。起床、工作、困倦、吃飯、下班、睡覺，所有的行為都在原定的軌跡上運行著。看起來乏味無比的世界之下，卻潛藏著旁人無法得知的秘密——這是不分時間的，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刻，都發生著不為人知的神秘事件。
而若是把當今的時間軸往前撥個十幾年，再把目光投到一色慧小時候所待過的海灘上時，大概就會有人發現一些被人忽略的秘密。
彼時的海灣遠比十多年後的今天來得清澈幹凈，潔白的海鷗飛過只為這湛藍美麗的大海添上一份難以抗拒的魅力。金黃色的沙子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耀著灼眼的光芒，柔軟的沙子使得即便是赤腳踩上去也不會有絲毫的痛意，它只會讓你心甘情願地被沙子扣住腳板，再難挪動腳步。
海洋本就浩瀚壯闊，沙灘上的沙子又能讓孩子們的想象得以實現、質的飛躍。長此以往，除了為了出航打漁的人提供便利與資源外，海邊更是成了孩子們游戲玩耍的天堂。若是你踏上這片區域，不管是十多年前還是十多年後，依然可以看見似曾相似的場景，盡管人換了一代又一代。
對於好奇心爆表的孩童來說，海洋有一種神奇的魅力，吸引著他們不斷靠近——哪怕大人一再警告海洋是極度危險的地方。然而初生牛犢不怕虎，孩子們一般不會去聽大人的勸告，再多的念叨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一遍遍強調換來的也許是更嚴重的對海洋的探知心理。
把目光集中到幼時的一色慧身邊，本身就好脾氣的他周圍更是不缺關系好的小夥伴，成群結隊地在海邊玩游戲的次數更是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堆沙子、角色扮演、過家家，在海浪沖上來之後尖叫著嬉笑著跑回來和海浪捉迷藏，任何一件在大人看起來無聊無比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都是有趣的游戲。
多年前死去的小一——此時還活著——全名叫做藤田一，是這群小男孩之中難得的女孩子，長得好看、唱歌好聽、性格開朗，所以不需要多少時間就可以和大家打成一片。幾乎可以打賭的是，這些男孩大部分都說過或者在心裏想過“以後要和小一結婚”。
或許就是藤田一的光芒太盛，盛到蓋過了隊伍裏的第二個女孩——伊月園。
和藤田一天差地別，伊月園是個各方面都不起眼的人——或者說，用“令人討厭的毛毛蟲”來形容也不為過。伊月園，性格沈默，不擅長交流，即使是在大家都開心地笑著的時候，她的臉上也幾乎看不見笑容。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並非她的性格，而是她的長相：她長得很胖，也因為這份肥胖，蓋住了孩童該有的靈巧。
當時的小孩子甚至還開玩笑說：“我家的下水道又堵了呢，一定是伊月偷偷地跑進了我家的下水道裏吧。”
幼稚的話帶著的殺傷力遠比此時長大之後來得大，如此這般的嘲笑諷刺不算少數，上面也不過是溫和派中的其中一句，更重的話足以跳脫任何人的想象讓人驚嘆“居然還可以有這樣的形容”。也許便是在這樣的氣氛影響下，本就因自己的樣貌而沈默的伊月園變得更為內向，也導致在不知不覺中，她身上的言語趨向更激烈的階段。
長得不好性格不好而不討喜，受到小夥伴們的排斥，性格更加沈默，於是她受到的是更多的語言攻擊……如此，總算是形成了這樣的惡性循環，並且在大家的努力下，成功地在幼時的伊月園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隨著時間的推移，傷痕不僅沒有愈合，反而愈來愈深，愈來愈痛。盡管……痛到最後似乎也只剩麻木了。
伊月園很聰明，但是這樣的聰明無法運用在與人的交往之上。在她還未有什麽明晰的記憶之時，她的父親便已在出海打漁之時遇上風浪葬身海底，母親因太過愛父親而選擇追隨他而去。從此，伊月園順理成章地失去了父母親，成了孤兒，交由祖母撫養。
這樣的環境只能讓伊月園感受到旁人無法了解的孤獨。
在無人哼唱催眠曲、無人為她講睡前小故事的年月裏，伊月園只能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從窗子傾瀉而入的月光，靜靜地流淚。但是這是沒用的，她知道——漂亮的人哭泣的時候，別人會覺得她哭得梨花帶雨哭得很美；而像她這樣的人哭泣的時候，人家只會覺得厭煩。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情緒，甚至連她的祖母都是這樣覺得的。
她的祖母覺得，伊月園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災星，如果沒有她，她的父母親也不會死。
“說不定以後你還會把我害死呢！”她的祖母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起身離開，留下年幼的她蹲在原地哭泣。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災星……
伊月園想辯解，想嘶聲力竭地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但是，喉嚨就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在這樣一個沒有人喜歡她的世界裏，伊月園連哭出聲都是不被允許的，她的哭聲只能被當做是噪音，只會引來厭惡的鞭笞。
她從不知道絕望為何物，甚至不知道“絕望”這個詞的存在，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她確實是可以感受到這樣的情緒的。
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學校裏，抑或是小夥伴堆裏，伊月園一直都是不被歡迎的存在。在別人的欺侮與嘲笑之下，她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大概就是供他人起伏或者當做他們回家之後手舞足蹈地告訴自家雙親的笑談。
也算是活得有那麽一點價值了，至少可以換得對方一時的歡愉時光。
伊月園只能這樣自嘲地想著。
但是我們都了解，上帝是這世界上最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他大抵是覺得伊月園的生活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於是思索片刻便為她添了一些調味料——因此，在伊月園的生命裏，出現了可以稱之為“救贖”的存在，一色慧和藤田一。
一色慧和藤田一無疑是孩子群中最有威望的人，因而他們的話也是最具有威力的。
以往的欺侮大多是口頭進行的，一色慧除了偶爾開口調解也就隨他們去，但是隨著時間的增長，言語愈發激烈傷人，終於積累到一個量的時候，他終於再也忍受不了地開口了，表情嚴肅：“不要再欺負小園了，我覺得小園很可愛啊。”
伊月園怔住了。
應該說，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一色慧把視線挪到伊月園的身上，綻開了一個溫和的笑容，那是伊月園印象中看見的最美的微笑，萬千言語都無法形容她那一份突然湧上心頭的激動和感激，那樣的感情遠比海嘯來得猛烈——拍打著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席卷掉伊月園僅存的感情。
你喜歡上一個人需要多久？對伊月園而言，喜歡上一個人，不過是一句話的時間。
那時候的伊月園還不知道喜歡為何物，但是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的感覺。
仿佛在一色慧說出那句話之後，伊月園才覺得自己是真切活著的，這個灰白而骯臟的世界還是有漂亮的色彩和溫度的。
就在一色慧站出來之後，藤田一也站起來為伊月園說話：“就是就是，小園明明是這麽可愛的女孩子，你們幹嘛要這麽對她？”說著，走到伊月園的身邊，牽起她的手，笑嘻嘻地說，“小園來和我做朋友好不好？”
無法拒絕。
也根本無法拒絕。
一個一直以來都籠罩在光環之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人突然恩賜似的朝你伸出了手，你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而你無法否認，你內心也一直渴望著這樣一個機會——脫離孤獨、絕望、悲傷的泥沼的機會，那一只朝你伸出的手就可以帶你走出這樣的絕境。
於是伊月園握住了那一只溫暖的手，並且期待著藤田一可以帶她走出悲傷。
事實證明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確實是成功了，在藤田一和伊月園成為朋友之後，伊月園身邊難聽的言論漸漸少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和小一站在一起的人一定也是優秀的人吧”這樣不算誇獎但也足以讓伊月園滿足的話。
藤田一頭頂的光環太盛，溫暖的光扯出濃厚的陰影，伊月園心安理得地活在藤田一的光環之下，同時也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離藤田一越來越近，一起逛街、買衣服、吃拉面的機會多了起來，伊月園也比之前更加了解藤田一這個人。藤田一確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甚至可以稱得上完美。伊月園相信，任何一個和她相處的人大概都會覺得非常舒心，因為她整個人身上就散發著柔和的人畜無害的氣息。
藤田一是個非常棒的朋友，她無條件地幫助伊月園、鼓勵伊月園，穿衣打扮各方面也給了伊月園很多的意見，讓她穿衣服再也不需要考慮會不會被嘲笑的問題，因為藤田一為她推薦搭配的一定是最適合她的裝扮。
時間愈發長久，伊月園漸漸忘記了自己當初被欺淩的日子，而是在這樣幸福的年月裏沈溺下去——本來嘛，小孩子對於語言傷害的記憶能力就不出色，除非是真正鞭打在身上的痛楚，才能讓他們記得一清二楚。就像你可能不記得小時候的老師罵了你什麽，但是你一定會記得他動手打了你。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
伊月園習慣了依附藤田一的日子，自信心大增過後就是更加努力地奔向自己想要的生活。聰明的伊月園在功課上非常出眾，在老師欣賞的目光之中，伊月園覺得，是藤田一給了她走下去的勇氣和信心——當然，也得感謝轉機，一色慧。
上了國小之後，他們相聚的時間也變得少了，但是幼時積累下來的感情還是讓他們堅持每周一聚。伊月園從不敢直視一色慧變成後來的敢看他但是不敢和他說話，再到後來的可以正常對話，也許別人沒有註意到伊月園的變化，但是伊月園知道，自己在朝著自己的夢想前進。
是的，一色慧是伊月園不可企及的夢想。但此時此刻，她覺得夢想似乎也並不是那麽難以靠近的。
大概是與一色慧的交流過於頻繁了，藤田一終於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在某次一起去甜品店吃東西的時候，攪動著杯子裏的藍莓汽水，帶著一臉少女的嬌羞：“小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女孩子之間的秘密往往是關系好的證明，如今藤田一肯把秘密告訴她，證明她是真的把伊月園當做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伊月園意識到這一點，忙正襟危坐，認真地回答：“你說，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身為朋友，伊月園深知保守秘密是必須做到的。
可是藤田一說出的話像是一個重磅炸彈，在伊月園的心中炸開來：
“我喜歡阿慧。”
伊月園怔怔的，手中握著的勺子忽然就這樣掉落在地。此時若是說“好巧啊我也是”這種無關緊要的開玩笑的話只會讓氣氛和二人的關系變得僵硬起來。
“所以，”藤田一低著頭，劉海擋住了她的臉，伊月園看不分明她的表情，“小園一定會幫我的吧？”
艷麗的蝴蝶在陽光下肆意飛舞，幽藍色的翅膀下一秒就撞上了早已準備好了的蜘蛛網上。恐慌和掙紮都是再細微不過的聲響，接下來，隨著蛛絲的顫動，黑色的龐然大物緩緩靠近它，刺耳的尖叫聲無法引起耳朵嗡嗡作響的伊月園的註意。
“……是呢，因為我們是朋友啊。”伊月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話音剛落，蝴蝶的翅膀被生生折斷。
藤田一笑得愈發溫和嬌羞，微笑著的左半邊臉龐卻打上了難以看清表情的陰影。
****
雖然答應了藤田一的請求，但是實際上需要做什麽，伊月園也並不清楚。自那以後，藤田一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仿佛那些都只是伊月園本人的幻覺罷了。
心中殘存著這樣的慶幸想法，但是伊月園知道，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無法否認的。
深吸一口氣，伊月園內心掙紮無比：身為朋友，她理應幫藤田一盡量盡其所能地幫助她實現願望；但是作為情敵，她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輾轉反側，一遍遍地問自己“為什麽要幫她，難道愛情不該是公平競爭的嗎”……盡管她自己也清楚，自己沒有任何資本去和藤田一競爭。
現在的伊月園已經瘦了下來，變得比以前胖乎乎的自己自然是漂亮許多，但是頂多也只能稱得上清秀，和漂亮的藤田一還是相去甚遠。況且撇開這些不講，藤田一自小就是大家捧在手心中裏的公主，不管從什麽方面來說，伊月園都沒有辦法爭。
放棄的念頭讓心口一陣陣的抽疼，不甘的情緒摻雜在流動的血液裏隨之奔流，淌過身軀的每一個角落。伊月園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這個問題占據了大多空餘時間的思考，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國小畢業的她們，理所當然地應當念國中。而安靜了這麽多年的藤田一終於選擇出手——和一色慧考取同一所國中：遠月。而在藤田一“如果沒小園來陪我的話我會很寂寞吧”的語言攻勢下，伊月園陪著她一同參加了入學考試。
原本只是去湊個熱鬧，結果卻令所有人大跌眼鏡：不被任何人看好的伊月園被錄取了，做好了萬全準備的藤田一卻就此落榜。
結果讓伊月園覺得驚喜又不可思議，好消息帶來的喜悅過去之後，伊月園更多的是擔心藤田一能否承受住這樣的打擊。心理的雙重煎熬之下，藤田一終於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藤田一把伊月園叫出來，就在二人第一次去的那個甜品店裏，坐在伊月園的對面，面無表情：“就到此為止吧。”
一道驚雷在伊月園腦中閃過，她呆呆地囁嚅著：“到此為止……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麻煩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和你的阿慧相親相愛去吧。”
空氣仿佛被什麽抽走了一樣，呼吸驟然變得困難起來，伊月園雙眼放空，仿佛被抽走了靈魂一樣地機械式搖頭：“……我聽不懂。”
“伊月園！”藤田一突然站起來，生平第一次不顧形象地任由椅子在店裏拖出刺耳的響聲，她半傾著身體越過桌子伸手一把抓住了伊月園的領子，眼中有火苗在安靜地燃燒，“真是的，裝傻裝夠了嗎？”
不少人往她們這邊投來了視線。
伊月園被領子上的力道強迫著逼近了藤田一，近距離的看著對方，伊月園才可以更為真切地體會到藤田一的美是讓人窒息的，即使是發怒的模樣，她也依然美得讓人心悸，讓人嫉妒。
“你要裝傻是嗎？那我就一次性把話說清楚！”
——我不明白小一在說什麽。
“和你做朋友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借你來讓我在阿慧心中的形象更加美好而已。”
——怎、怎麽會……
“我討厭你，從最一開始我就討厭你，我恨不得把你丟進海裏。像你這樣的醜八怪，活該被這個世界拋棄！”
——吶，小一你……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對吧？
“為什麽你可以有這麽好的學習成績？為什麽無論如何我都趕不上你？就算長得比你好人緣比你好又怎麽樣？原本該襯托我的你為什麽漸漸變得不安分了呢？！”
——為什麽……
“你開始奪走我身邊的一切，朋友、老師、別人的目光和喝彩，甚至到後來，你居然還想對阿慧下手！”
——沒有，我從來都不想做這樣的事情。
“我真後悔，當初就不該朝你伸出手，如今也就不會這樣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伊月園你真是好樣的。”
——原來，所有的微笑，所有的溫暖，還有當初所說的……要永遠在一起，都是假的，都是你用來捆綁住我的枷鎖嗎？
“呵，你就去遠月找阿慧吧。但是你要知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也不會讓你得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完這些，藤田一松開伊月園的領子，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笑容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為什麽你不去死呢？！”
丟下伊月園一個坐在椅子上，雙眼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布偶。
為什麽……會這樣呢？
為什麽……這個世界開始崩壞了呢？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呢？
斑斕的世界頓時坍塌了一半，完整的城堡漸漸出現了難以彌補的、可以吞噬掉人的空洞。斑斕的顏色如同墻皮一般剝落下來，露出了不堪入目的殘破景象。花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仿佛瘟疫的蔓延一般，從這一邊傳到對面的那一邊。
伊月園的世界漸漸失去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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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月園覺得，自己大概能理解藤田一的心情。但是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原來藤田一從頭到尾都沒把自己當做是真正的朋友，而是一個利用的工具，或者說，說明“藤田一非常優秀善良”的註釋——盡管這樣的行為既惡心又卑鄙，但是這麽多年來，藤田一確實是對她很好，就算這樣的好是裝出來的。
人類就是這樣，一旦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裏有人超越了自己，就會心底非常不舒服，內心從而進化為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怪物。當獸性駕馭了人性的那一面之後，人類就不再是人類而是……怪物——藤田一就是在伊月園這個催化劑的作用下，逐漸地朝著怪物靠攏。
而藤田一接下來的行為更是驗證了伊月園的想法。
進入遠月之後的生活和想象之中天差地別，並沒有和一色慧分到一個班的伊月園每日都要接受高強度的料理訓練和書面知識的培訓，別說去找一色慧，就連睡覺的時間都是從各種書海裏擠出來的。見不到一色慧的面，久而久之，伊月園對一色慧的感情也淡了不少。
而一色慧……大概早就忘記了有伊月園這樣的一個存在，而且根本不知道伊月園也來了遠月這件事吧？
盡管伊月園和一色慧保持著這樣的狀態，但是顯然藤田一不會滿足於這些。當初埋葬在心底多年的不滿和厭惡變質發酵，發出本人都不自知的惡臭，膨脹著破土而出——
夜空一片漆黑，連月亮都被嚇得躲了進去。烏雲順從地飄過來擋住月亮露出的尾巴，明亮的星星早已化作淚水搖曳著尾巴從半空中掉下來。現在入了秋，晚上的溫度還是有點低的，即便是穿著風衣，伊月園也可以感覺到刺骨的冷意。
這一天的課後作業太多，伊月園在學校忙活到這個時間才回家。此時此刻的她早已連走路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原來想加快速度快點回到家裏，伊月園卻在路過一個小巷子的時候被大力地拖了進去！
接下來……
接下來？
接下來是什麽呢？
伊月園只記得漆黑的天空，只記得衣服被撕去帶來的涼意，只記得身體被撕裂的疼痛，只記得耳邊惡心的喘息，只記得自己的眼睛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只記得……自己被丟在地上之後的，視線停滯的時候，看見的那雙熟悉的靴子——那是藤田一和伊月園一起去買的靴子。
只記得，那明明該是最熟悉卻扭曲到變了調的、狀如鬼魅的聲音：“吶，喜歡嗎？”
……哈。
怎麽了呢？發生了什麽事呢？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呢？
沒法回答，喉嚨喊得嘶啞，一陣一陣針刺的疼痛。大腦深處像是有一根無形的針，游刃有餘地游走在內部，把所有的神經纖維都縫補在一起。
無法思考，無法聚焦，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但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宰了一個人的欲望！
身體深處的痛和恥辱讓伊月園再也哭不出來了。
她瞳孔的顏色漸漸沈澱下來，嘴角掛上和藤田一嘴邊類似的甜美無邪的微笑。
眼中倒映著血紅的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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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一年級難得的小時候夥伴們的聚首，伊月園收到了一色慧的邀請。如今的伊月園不是當初的胖姑娘，她有了自己的自信有了自己的幸福。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噩夢般的晚上毀滅殆盡。
恨？不不不，我不恨，一點都不。
沒有人知道藤田一和伊月園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唯一能看出來的就是她們似乎吵架了——在男生的簡單思維裏，能得出的不過是這樣簡單的結論，內部原因是什麽？不好意思，沒想去理解。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藤田一依然受歡迎，伊月園依然沈默寡言。眾人就這樣氣氛詭異地解決到一頓午飯。
午飯過後，大家照舊去海邊玩。
伊月園把藤田一約了出來，面對著海風，面容仿佛罩上了一層寒冰：“我從未想過和你爭什麽，也從來都不知道你討厭我到這樣的地步。我容忍我退出你的生命，那是我覺得我確實對你有虧欠。但是……”她猛地轉過身，“你為什麽還要毀掉我的人生？！”
她的眼中染上了絲絲怨憤，咆哮而出的話傾瀉出了伊月園的痛苦。
藤田一比之前更漂亮了，嬌艷的唇瓣像是春季最美的花瓣，可是從這唇瓣裏吐出來的話卻劇毒無比：“你終於也體會到我的痛苦了？”
伊月園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眼淚逼回去，冷笑：“痛苦？你體會過什麽痛苦？你又自私又高傲，渴求得到所有人的目光的你有什麽資格說你痛苦？”
藤田一氣急，一步一步朝著伊月園走過去，推搡著她到懸崖邊上：“伊月園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個臟了的婊|子，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就該活在人生的最底端任人踐踏！”
話音剛落，耳邊忽然傳來“海嘯”的字樣，伊月園側頭擡眼一看，巨大的海浪已經撲了過來。心下一驚，伊月園沒心思去回覆藤田一尖銳的話語，抓住藤田一的手：“快放手！”
沈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藤田一沒有聽見那個警告，雙眼發紅地不依不撓地揪著伊月園的領子，說著愈發過分骯臟的話。海浪咆哮的聲音越來越恐怖，伊月園心底發虛，發狠地握著藤田一的手腕使勁一甩，後者沒有料到她會突然這樣做，身體失去平衡的同時一腳踩上身後滾落下來的小石頭，整個人從懸崖邊上栽了下去。
伊月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海浪鋪天蓋地地湧來，狠狠地裝在懸崖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心中百味交織，伊月園不由自主地湊到懸崖邊上去看，藤田一雙手抓著崖壁上突出的石塊，全身透濕，擡起頭一臉哀求地看著伊月園：“小、小園！拜托了！請拉我上去！我、咳咳、當初是我對不起……我們是那麽好的朋友，你一定不忍心看我死的對不對？”
——我們是那麽好的朋友。
……哈哈，在你找人來對我做那件事的時候，你有想過我們是那麽好的朋友嗎？
——我們說好要一輩子的。
……拜托你搞清楚好嗎，親手毀掉了這個約定的人是你，不是我哦？
——你一定不忍心看我死的對不對？
……阿拉，抱歉呢。
我還真的是想親眼看著你去死呢。
伊月園微微一笑，伸出手覆上藤田一的手背，細細地撫摸著她細膩的肌膚，喃喃地：“是啊，小一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所以……”
藤田一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亮光。
隨後伊月園仿佛雕刻藝術品那般地認真仔細地，用雙手一根根掰開了藤田一鮮血淋漓的手指，動作極其緩慢地，像是在折磨著藤田一的神經，讓她體驗希望一點一點被磨滅的感覺。
“——所以，再見了哦。”
再也沒有力氣抓住巖石，藤田一怨恨的眼神刻在腦海裏，身體隨後墜入深不可測的海洋。
“我最愛小一了呢☆。”
伊月園抱著自己跌坐在懸崖上，脫力地笑著，笑得全身都在發抖。
天空的一角徹底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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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嘯過後，除去緬懷一樣死去的藤田一，大家口中的“小一”外，沒有人懷疑藤田一的死，伊月園也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逃過了一劫。沒有受到法律上的懲罰，更沒有受到譴責，伊月園受到的最多的是他人的關心和劫後餘生的祝賀。
但是伊月園過不去自己那一關，她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噩夢。
翻來覆去的都是藤田一怨毒的眼神和她曾經對伊月園說過的話。明明當初是那麽好的朋友，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的局面呢？多少次從噩夢之中驚醒過來，又有多少次在淚水和恐懼中入睡。伊月園覺得藤田一一直在自己的身邊，一直都想殺掉自己。
伊月園變得神經衰弱，甚至是變得有些神經質。
最後她選擇在懸崖上跳入海中的死法——和藤田一一模一樣的死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投入海洋懷抱的那一霎，她似乎又看見當初溫柔笑著的藤田一張開雙臂，擁抱著她，親吻著她。
而耳邊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投入悲傷與絕望之海的人類啊，我聽見了你心中的願望，我可以實現它，但是作為交換你將把你的靈魂奉獻給我，永生永世在海洋之中沈溺。”
“我……想和小一在一起。”
“聽從你的願望，你將擁有她的面容。從今往後，拋卻了人類身份的你將化作海底的統治者——人魚。我賜予你新的名字，賜予你新的生命。”
“從此，你就是【賽琳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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