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第二條人魚

一色慧覺得自己好像在海中浮沈了很久。

那是一種身體連帶著靈魂一並懸空的感覺——身上的一切，嗅覺、味覺、觸覺、視覺，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遠離身體而去，漂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或沈或浮。溫柔的海水包裹住了身體，任何的一切仿佛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

沒有愛恨，沒有思想，完完全全的放空大腦和心靈，完完全全地屬於自己。

似乎可以感覺到有魚從自己的身邊游過去，帶起一陣一陣的水波，偶爾還有膽子大的魚上來觸碰他的肌膚，癢癢的觸感讓他很想笑出聲。氣泡縈繞在周身，柔和的光圈在頭頂一點點地蔓延、蔓延，似乎再有棱角的東西都可以在光圈的照樣下，變得無害的事物。

這世上的一切都變得無比柔軟，深藍色的海洋席卷掉了所有的思緒。

我這是……死了嗎？

大腦轉了很久，一色慧才想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他的眼睛無法睜開，但是感覺還是存在的，他可以感受到周遭的一切——輕微的漩渦，游過的魚，輕咬的觸感，還有頭頂上照射下來的光，都可以在大腦裏形成具體的影像。

一色慧覺得很神奇。

在這個與外界隔絕的神奇世界裏，似乎連時間的力量都變得弱小了——在大路上沾沾自喜的時間只能像個小姑娘似的跳著腳，站在海洋的外面，氣急敗壞地哭鼻子，而無法影響海底的生物一絲一毫。

他不受重力的影響，下沈帶來的氣壓變化讓他忍不住吐出一串氣泡，胸口開始發悶。

身體的主動權終於盡數奪回手中，但隨之而來的無法抗拒的痛苦。

看來是海洋之神不歡迎他這個闖入禁地的外來者，開始想盡辦法排斥他了——一色慧迷茫地想著，大腦轉動的速度變慢，意識漸漸地開始渙散。身體完全放松的一霎，苦澀的海水湧入鼻腔，嗆人的味道讓一色慧痛苦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好、好像要窒息了……

大腦才剛剛傳遞出這個訊息，心臟膨脹的不舒服感就讓他只能像只蝦米似的蜷縮起身子，口中不受控制地吐出一眨眼就幻滅的泡泡。窒息感這時才姍姍來遲地開始攻擊一色慧，他痛苦地瞇起了眼睛，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嘩啦啦——”

“嘩啦啦——”

“嘩啦啦——”

有溫柔的水聲在耳邊滑響，一色慧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有什麽大家夥朝著這邊游了過來。心中涼了半截，求生的本能導致一色慧下意識地拼命滑動雙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游，但是身後的聲音卻是愈發逼近。

猛地回頭，一抹亮眼的紅色隨著海水闖入視線，幾乎可以點亮一色慧眼前的灰暗。仿佛是水藻般的黑發在眼前飄散，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在黑發中若隱若現，隨著手臂的滑動而向一色慧不斷靠近。

一色慧感覺自己似乎咳了幾聲，勉力睜開雙眼，漂亮的魚尾甩開海水的弧度恰到好處地落入眼中，驚得他連呼吸都忘記了。

極長的黑發包裹著雪白到聖潔的身軀，藍色的溫柔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註視著一色慧，雙臂滑動，亮紅色的魚尾連接著人類形態的上半身，一切的一切都讓一色慧回想起幼時聽到的關於人魚的傳說。

她游到一色慧的身邊，溫柔地抱住呆怔的他，緊接著將冰冷的雙唇貼上了一色慧的雙唇，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有紅光流淌出來。

相貼的雙唇之中，隨著紅光的大盛，似乎還有源源不斷的熱量傳遞了過來。

一色慧還未開口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那一抹光亮，照亮了濃稠的黑暗。

****

悠揚空靈的歌聲在耳畔響起，那是仿佛可以穿透人靈魂的聲音，像極了《海的女兒》的傳說裏所描述的小美人魚擁有的讓所有人嫉妒、最後換給了巫婆的聲音。但是，一色慧所聽見的歌聲，是真真正正、觸手可及的。

身上的每一處都重得要命，一色慧覺得自己連擡手都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大抵是被水泡過的原因。然而奇怪的是，他本以為溺水過後一定會痛的肺部此時卻絲毫沒有感覺，和平常一樣幹燥。

呼吸也沒有困難，喉嚨也沒有發幹。

除了身上覺得很重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正常得不可思議，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色慧的幻覺，而他本人只是去海裏游了一圈，僅此而已。

這完全不科學，簡直就超出了一色慧所理解的科學範圍。

眼皮很沈，四肢像是被灌了鉛一樣難以動彈。一色慧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發現自己是躺在沙灘上的，因為身下的觸感讓他非常之熟悉。深吸一口氣，憋住氣，一色慧才勉強地睜開了眼睛。天邊的第一抹刺透了雲層，淡紅色的光灑在海平面上，平添了一絲朝氣，那光刺得一色慧眼睛有些疼。

稍稍適應過後，一色慧擡眼，大腦一瞬間就被礁石上的那個人影驚得根本無法思考——黑色的發包裹住雪白赤|裸的身體，原來是魚尾的部位此刻卻變成了人類的正常雙腿。她背對著一色慧看日出，雙手撐在有棱有角的礁石上，五指間有魚類特有的透明粘膜，但這也隨著日頭的升起而逐漸消失。

她的脊背微微彎曲，彎成了一個優雅的弧度，脊柱的曲線在背部看得分明，在披散的黑發下隱若隱現的白色肌膚更是引人遐想。她似乎是聽見了聲音，停止了唱歌，轉過頭來，藍色的眼睛由上至下註視著一色慧，勾唇微微一笑。

晨曦的光把她臉頰的半邊照得如夢似幻，一色慧覺得自己就好像走進了一個他不願再醒來的夢。

她看見一色慧醒來了，臉上的弧度有擴大的趨勢，由原來的微笑變成了後面可以稱之為開心的露齒笑，連忙站起身跑向一色慧那邊，也不管自己身上未著寸縷。黑發長度及臀，幾乎擋住了所有的重要部位——也僅僅是幾乎而已，該看的不該看的一色慧還是統統盡收眼底。

喉頭一緊，一色慧輕咳一聲轉過頭去，努力不讓視線落在那具年輕美麗的身體上。

一色慧不喜歡穿衣服，喜歡只穿著圍裙，可這不代表他喜歡看別人也是赤身裸|體的樣子，該有的羞恥心他還是有的。

眼角的餘光忽然觸及到岸上某件似乎是被廢棄的泳衣，一色慧難得狼狽地把那件女式泳衣撿起來套到她的身上。這期間，視線多多少少都會落在她身上，手上的觸碰也在所難免，但是她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是完完全全的放松和信任，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那是一張擁有這世上最純潔笑容的美麗臉龐。

一色慧如是想著。

他對穿上了衣服的她伸出手：“你……你是人魚嗎？”

她歪著頭，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和他對視，不開口，盈盈的目光裏盛滿了清晰可見的疑惑，不知道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不理解他的話。隨後，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急急忙忙地牽起一色慧的手跑向海中。

她的雙腿在碰到海水的那一霎就變成了一色慧在海中所看見的魚尾——她就那樣維持著半人半魚的模樣，坐在海灘裏，感受著海水拍打著魚尾的舒服感覺。

一色慧眼皮一跳，而後非常冷靜地抱起她，匆忙上岸擦幹她的尾巴，很快，魚尾又變回了人類的雙腿。他還是不放心，站起來環顧四周，四周寂靜一片，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很快一色慧就徹底地松了口氣。

他對著還是在微笑的她說，放柔了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問起這個問題，她就仿佛思考什麽非常嚴肅的課題一樣微微蹙起眉頭，而後張張口，說話的聲音卻不必唱歌時那般空靈，這時倒是顯得有幾分幹澀，很多發音都要靠一色慧努力去聽才能勉強辨認出來。

“賽……琳……娜……？”聽清楚了的一色慧重覆了一遍，“賽琳娜？”

賽琳娜立刻開心得手舞足蹈，像是得到了什麽寶貝一樣。

一色慧也被賽琳娜的笑意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眉眼，放低了聲音：“我記得的，在海裏的時候，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賽琳娜點點頭。

“謝謝你，”衷心地道謝之後，一色慧抿抿唇，看著長得頗為美艷的賽琳娜，表情有些不舍，“那你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原以為賽琳娜會微笑著點頭，誰知道談起這個，賽琳娜的表情變得下一秒就好像可以哭出來了一樣拼命搖頭，一頭梳理整齊的柔順黑發也被搖得亂了。一色慧按住情緒似乎有些失控的賽琳娜：“怎麽了嗎？”

賽琳娜動作有些慌亂，一會兒指指自己的胸口，一會兒又指指一色慧的胸口，表情很無助，口中的音節也有些模糊不清：“海珠……回不去……我……”

零零碎碎的，一色慧借著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和在海底時模糊的回憶，在腦中匯聚成了幾個猜想。他摸了摸賽琳娜的頭，溫和的聲音裏帶著令人安心下來的魔力：“先別急，你聽我說，如果我說得對你就點頭，說得不對你就搖頭，好嗎？”

賽琳娜答應了。

整理了一下思緒，一色慧點著自己的下唇：“你剛剛說的海珠，是每條人魚都有的、可以讓你們在海裏任意呼吸遨游的東西嗎？”

點頭。

“在海裏的時候，你把你的海珠給了我對不對？”

一色慧回想起，那個時候，賽琳娜捧住他的頭湊上了雙唇，然而便是能刺瞎人雙眼的亮麗紅光，那個應該就是賽琳娜所說的海珠了。

賽琳娜繼續點頭。

“沒有了海珠，你就沒辦法回到海裏去了？”

點頭。

“那……”一色慧試探地問，“把海珠從我這裏拿回去不就好了？”

這下子賽琳娜又拼命搖頭，指手畫腳已經表達她所要表述的意思了，她急急地開口，吐出的卻只是一個字：“……死……”之後就再也憋不出第二個音節了。

心頭一顫，一色慧手指有些發冷：“你把海珠拿回去我就會死？”

賽琳娜含著淚點點頭。

一色慧沈默了很久，腦中還有下一個也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在盤旋，那就是“我是不是已經死了”，但是他無法問出口。如果回答是他想要的倒還好，如果不是……那麽他又該以何種身份何種心態活在這世上呢？

所以一色慧最後還是選擇不問，而是把這個問題留給沈默的、掩埋了無數秘密的大海。

一色慧溫柔地笑了，笑容裏的暖意仿佛能化開萬年寒冰，他對著賽琳娜第二次伸出手：“既然如此，你願不願跟我走？”

“我帶你去看這光怪陸離的陸地世界。”

一色慧對著賽琳娜發出了跨越兩個世界的邀請。

命運的齒輪又往前轉動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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