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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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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雲染開堂,縣丞主簿典史齊齊到場,一共有四件案子,其中兩件是徒刑的罪,雲染昨晚斟酌過案情,照規矩可以在這一審終結,但李書辦批的卻是“提審”,靠之前牛有功提點,對這種提了來又關在那裏不問的案,她心裏已然猜到是別有用心的節外生枝,因此細閱案卷,該增該減,發交驛站服役,幹脆利落得讓人刮目;一件是盜案,審明屬實,即時堂諭解省;再有一件是納糧糾紛,原告說自己已經繳了幾次,早夠標準,後來不告了要撤銷,卻又被以牽涉糧稅的理由訴訟,提上來時人蔫蔫的,一副你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認命神氣。

雲染先不管他,卻問劉清:“掌磅秤的是誰?”

“戶房魯書辦。”

“請他把庫房的磅秤和秤砣帶過來。”

劉清猜出她要幹什麽,攔道:“大老爺,這沒必要。”

“擡過來就是。”雲染板著臉。

磅秤有好幾架,大大小小的秤砣不少,等魯書辦到了,雲染再傳工房敖書辦,指著那一排秤砣道:“請即時檢驗,立等結果。”

眾目睽睽下,敖書辦老老實實檢了,大小秤砣,有重有輕,符合標準的,十不得一。

揮退敖書辦,根本不用再審原告,雲染當堂放人,無端受了訟累被折騰得不行的原告大喜過望,心誠地磕頭道謝,含笑出街。

而等他一走,堂上清靜,雲染指著秤砣問魯書辦:“你怎麽說。”

當初一喚敖書辦,就知道有此結果,魯書辦窺一眼劉清,答:“回大老爺話,糧庫重進輕出,向例如此。”

“原因呢?”雲染道:“我看糧庫裏也並未存貯多少糧食,如你所說,多的哪裏去了?”

“因為歷任以來糧庫都少糧,幾十年之間,征賦逐年增累,加之偷竊時有發生,試問大人,不靠重進輕出來彌補,難道倒請堂上大人分賠不成?”

劉清暗暗點頭,駁得好!

朗溫亶望也似笑非笑看向雲染,要瞧大老爺怎麽說。

“這是強詞奪理,”雲染道:“鄉民們明明繳足了糧,偏要指他們沒繳足,人家不服還不行,還要壓著他們再加糧稅!還能理直氣壯用借口把人家抓來!我都替你們丟人!”

見她大怒,魯書辦不哼氣了,不過臉上並不服。

“每鄉每縣該繳多少糧,是按土地貧瘠民眾多少來分的,就算本地略重,也不該鬧得人人都有怨言。就算照你的說法,重進輕出,是為了彌補偷漏,完全為公,好,你說給我聽聽,重進輕出是什麽個規矩?進,每斤谷子加重多少;出,每斤谷子減輕多少?你拿帳來給我瞧!”

“這那裏會有帳?”

“原來沒有帳?”雲染道,“那就是混帳嘍!”

“哈哈——”兩旁的武班們憋不住笑,被趙桂棟惡狠狠瞪一圈,戛然而止。

魯書辦滿臉通紅,劉清作了個揖,從容上前:“人人都有怨言?不知大老爺是聽了哪個‘人人’,我也好去核實核實,看看是誰在大老爺面前無事生非講碎嘴子,請教他一下。”

“你可以壓制他們口上不說,但你壓制不了他們心裏不服。”雲染道:“古語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的堵是下策,到頭來害的只能是自己。”

劉清並不以為然。

“官為民,民才擁官,兩者並不是敵對的關系,諸位老爺明白嗎?”

啪,啪!劉清鼓了幾下掌:“難得,咱們縣裏來了個大清官!大家說,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趙桂棟心想清官值幾個錢一斤,撇嘴道:“是呀,是該慶祝!”

隨從的皂隸附和著笑,朗溫亶望在一旁並不表態,任他們鬧。

明明是譏諷,但雲染充耳不聞,她也從未指望能一下就改得好,只是道:“魯書辦。”

經剛才一頓盤查,魯書辦對這位年輕的縣令生了幾分敬畏之心,忙道:“小的在。”

“關於追比,有件事讓你去辦。”

“大老爺請吩咐。”

“你擬個稿子,告訴大家,從今以後,比期一到,不再打板子,改為掛名——”

笑聲停住,趙桂棟大叫:“不打板子?大老爺你說笑吧!”

雲染木無表情的看他一眼,他訥訥兩聲,終沒說下去。

魯書辦摸摸山羊胡子:“敢問大人,何謂掛名?”

雲染道:“掛名就是寫告,到比期把欠糧的名字公示出來,等百姓自己來完。”

“如他們完不了了呢?”

“一次完不清,可以分兩次、三次。”

“不可能自動完清!”趙桂棟忍不住再度插嘴:“民性刁頑,要他們征糧比要他們命還難,不打板子是不知道厲害的!”

“在你眼裏,也許他們是刁民,”雲染道:“但在我眼裏,他們不是。以己度人,我相信他們不會分不清什麽是好,什麽是歹,請魯書辦加上一句,錢糧早早繳完,作為一縣之長的我來說,也就可以更空出工夫來替他們多做點事,剛才二老爺說清官,本縣不敢自居,但,物不平則鳴,止鳴正公,自我伊始。”

宣布散堂,劉清算是領教了這位新任大老爺的風格,昨天趙桂棟跑來跟他講,他還笑趙桂棟一驚一乍,但現在,他瞅瞅整個上午都未發一眼的朗溫亶望,不知他會怎麽應付?

朗溫亶望果然動了,不過是含笑邀約,說請大老爺晚上飲酒賞戲,接風洗塵。

雲染微微皺眉,答應下來,劉清見她應了,又想,莫非這位大老爺表裏不符,嘴上說得好聽,其實是“不要小的要大的,不要明的要暗的”?如果果真這樣,那事情就好辦了。

僰人戲是西南三州風行的一種戲曲,顧名思義,帶著僰人的獨特風格,有道是“一聲蠻了一聲呔,一句高了一句低”,戲子們被稱為戲囡兒,描眉補鬢,嘀嚦鶯喉,大戶人家沈迷的,可以從黃昏唱到明,早晨唱到黑。

朗溫府在城南,高宅大棟,竟與沈黎郡守府不遑多讓。華堂麗宇,粉壁磨磚,假山魚藻,花木綺麗,雲染在家仆帶領下走過凈拭如新的曲折相連的廊道,遠地裏就望見開闊地裏搭了高高一座彩臺,臺上一字兒列著花梨梓椅,最中間那把還貼了張紅紙字條,寫著“大老爺貴座”幾個大字。

雲良在後邊抿著嘴笑,雲染心道,高高的供在上面,幹什麽都不自在,有什麽好的。正想著,朗溫亶望聽到通報,親自來迎,劉清趙桂棟一左一右早到了,還有許多本地鄉紳,那個明玉卻不見。三人及鄉紳們熱鬧的把雲染圍上主位,不等推脫,接下來丫鬟流水般的絞毛巾給她熱臉,端茶的端茶,捧果盒的捧果盒,花樣應接不暇。既來之則安之,雲染知道他們在看她反應,幹脆以不變應萬變,到了面前,都說一聲好。

不多時戲開臺,卻沒有伴樂,出來一個上了裝的白面的戲囡兒——雲染也不知道他扮的是什麽——把長袖一甩,取出緞軸子來一抖,亮出“雲大老爺、老太太加福加壽”字樣;再一抖,又是“富貴壽考、國泰民安”八個大字,雲染就看不懂也知道這是討好自己,琢磨著是不是該表示表示?可囊中羞澀,她不由扭一扭頭看向朗溫亶望,正迎著後者視線,他了然一笑,高聲道:“大老爺打賞!”

有個家僮手持著紅帖跑上臺去了,那戲囡兒扭了幾個萬福,然後接過紅帖揚了一揚,臉兒特別朝雲染笑了下,表示謝賞。難怪男人們喜歡一擲千金,被捧得飄飄然的滋味誰不喜歡,只是無端欠了他個情。

接下來正式開始唱戲,咿咿呀呀,雲染看半天,覺得跟京劇很像,可惜她對此番國粹僅止於欣賞、還不到喜愛的程度,主要是城市生活節奏快,哪耐得下心來聽他一句詞磨半天?

老唱個沒完,她有點厭煩了,不動聲色打量兩邊,劉清趙桂棟都聽得入迷的樣子,朗溫亶望更是用三個手指頭敲著扶手,打起拍子來,食指上碩大的翡翠戒子暗光盈盈,流轉生輝。

收回目光,既然一時半會他們都沒有談事的意思,她也就靜觀其變,仔細看起臺上,忽然發現那個飾演旦角的像明玉,再細細一瞧,眉梢眼角,可不就是?

戲唱三曲完結,朗溫亶望邀大家入席,八盤八碟,觥籌交錯,到大家有三分酒意的時候,朗溫亶望問:“大老爺喝過皮杯沒有?”

雲染停箸:“皮杯?”

朗溫亶望拍掌,只聽屏風後面嚶嚀一聲,走出十幾個少女來,都打扮得妖妖嬈嬈,身上熏著蘭麝,把鄉紳們眼睛都看直了,直到她們在自己身旁落座,還不敢相信是真的。

雲染比別人多了一個,坐倆,左擁右圍,脂嬌粉俏,一口一個“大老爺”。

“還不快敬大老爺酒。”朗溫亶望道。

少女應是,低頭各含了一口溫酒,嘴對嘴的,竟是獻上唇來,要渡給雲染。

這就是皮杯!

一眾鄉紳轟然,叫好的,瞠目的,噤口不語的,狀狀不同。

一個大著膽子道:“二老爺,這是郡裏什麽時候流行的新鮮花樣?”

朗溫亶望沒理他,道:“大老爺似乎害羞著吶,各位,你們陪一杯罷。”

“好好好!”發問的人正中下懷,朝身邊道:“小美人,快來快來。”

服侍他的少女微微一笑,輕啟檀口,星眸半垂,將酒送入他口中,溫軟馨香,酒當然是別有佳味了,喝酒的人色授魂與,咧嘴大笑:“好,好!美人的唇又柔又香,好皮杯!”

他這一開頭,大家也不客氣起來,有的喝得很快,一杯接連一杯;有的則故意慢慢咽著,一手鉤住美人的香頸,把口去接著美人的櫻唇,輕輕地將酒吸出來,等得喝完了酒,那美人很是知趣的,便把她那柔而又膩的纖舌,也順著酒兒,微微地送入賓客的口中。這樣一來,明明不久前還正常的酒筵,變成了嚶聲浪笑之所,而無論是什麽的男子到了此時,怕也要情不自禁了。

唯獨,新任的縣令大老爺是例外。

兩名最美的少女含酒含了半天,眼前的雲大老爺就是沒有接杯的意思,非但無意,還自顧自挾起筷子吃起菜來。

“莫非她們兩個入不了大老爺的眼?”劉清道:“這樣吧,大老爺喜歡堂上哪個,盡管挑,這些都是從郡裏最好的堂子挑過來的,妙處在後頭,大老爺一開始就拒絕,可就玩不下去了。”

“是啊,”趙桂棟從與美人的嬉戲中分出神來,棗核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大老爺還未成親,正是風流年少時,除非,大老爺讀的聖賢書太多了,還沒有領會過女人的好處?”

他縱聲大笑,笑聲此起彼落,雲染摸摸肚子,飽了,可惜,宴上還剩這麽多,不能打包回家,要不然可以省兩頓飯,母親免一頓操勞。

趙桂棟見她無話,以為她受了奚落,正得意著,雲染推椅站起:“既是赴宴,吃最重要。這一點上,本縣對二老爺的招待很滿意,至於其他,”她緩緩掃一圈美人,“本縣沒有把自身喜好流露給外界看的習慣,留在這裏也是打擾諸位雅興,告辭。”

滿堂賓客被她搞得措手不及,眼見她真要走,朗溫亶望道:“大老爺是主客,既然主客不喜歡,那就散了吧。”

他揮手,少女們不敢有違,紛紛地起身集隊,仍照先前排列的順序走進屏風後邊去了。前一刻還是櫻口玉杯的溫柔鄉,下一刻卻恍如做夢,鄉紳們個個中了魔毒一般,無不神魂顛倒,幾乎連席都不能終,再也坐不住了。朗溫亶望見他們局促狼狽的情形,忍不住笑道,“大老爺請安坐,原就是請你看個笑話來的呢!”

他這麽一說,名流鄉紳的面子全部掃地。一班賓客頓覺酒後失儀,被皮杯兒引得意馬心猿實在醜態畢露面上無光,不待席終,紛紛告退,朗溫亶望也不阻止,讓劉趙二人替他送客,一邊道:“杯盤狼藉,非待客之地,大老爺請移步清竹院喝茶。”

“清竹院”是一間布置精潔的院落,在這堂皇的朗溫府裏卻奇異的不大,正屋三間,另帶兩間廂房。雲染被引進正屋東面那一間,才掀簾,就見明玉迎了上來,後面還跟著個人,脆生生打躬:“見過大老爺!”

雲染的眉頭當場就皺了起來,朗溫亶望看在眼裏,轉頭佯斥道:“楞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去擺桌沏茶!”

“是。”明玉再躬一躬身,不多言,指揮下人忙活起來,朗溫亶望請了雲染上座,道:“我知道明玉不得大老爺歡心,不過你看他旁邊那個怎麽樣。”

雲染瞧去,幫明玉做事的是個與他外貌截然不同的少年,古銅色肌膚,劍眉,穿件玄緞琵琶襟的外套,露出裏面一層寶藍寧綢袍子,頭發烏黑,由於正在擡桌子,鼻尖冒出兩點汗,更顯得生機勃勃。可以想見以後必是一個大帥哥,只是可惜,對雲染的心理年齡而言,太小了點。

“我知道二老爺有些癖好不與人同,”她收回目光:“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與你一樣。”

朗溫亶望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八立是唱武生的,不像明玉扮旦角,我以為大老爺會喜歡。”

這一刻雲染真懷疑他難道知曉了自己性別?不,絕無可能,縱然他手眼通天,全縣知道她身份的加上她也不過三個,而另兩個,怎麽也不會洩漏出去。

她定了定神:“二老爺把本縣請到這裏來就是為這個?”

“當然——不是。”朗溫亶望道:“先談正事。”

他朝外頭道:“拿進來。”

“是!”外頭極響亮的回了一聲,不多時,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管家領著兩個下人端了兩個紅托盤出來,盤中堆著耀眼生光的大元寶,雲染到這個世界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多錢,頓了一下方開口:“這是——”

“回大老爺話,官鑄大元寶,”管家說:“每個五十兩,共二十個,一千兩。”

“送到大老爺府上去。”朗溫亶望吩咐。

“是。”

“慢著,”雲染知道重頭戲來了:“無緣無故,不知為何要收二老爺這樣一份大禮?”

“不是我的,”朗溫亶望輕松推開:“是全縣府衙合力孝敬的,大老爺若不收,弟兄們就不好看了。”

要知道,雲染堂堂一個七品知縣,俸祿每月不過十兩,況且,他說“合力”,是指上下都是他的人麽?

她慢悠悠道:“一千兩不是小數目。”。

“這個嘛,”朗溫亶望望過來:“行得春風有夏雨,大老爺,公門中事,仰仗的是大家的力量,你說是不是呢?”

雲染挑挑眉。

“茶沏好了!”明玉適時□□來,擺上彩瓷碟子,配著一套花鳥富貴的茶盞:“兩位大爺,喝茶!”

“來,”朗溫亶望對他道:“你們囡兒兩個先謝大老爺一杯。”

“哎喲,這又不是喝酒,” 明玉從袖筒裏抽出一方雪青綢手絹,明著是嗔怨的口氣,暗地裏卻決不敢違背朗溫亶望,掩口一笑:“連茶都要敬,大老爺,可見咱們二爺多敬重您哪!”

“不必,不必。”雲染連連搖手。

“大老爺,這可是咱誠心誠意敬的,您要不喝,二爺就會罰我了,是吧,二爺?”明玉嬌笑著回頭輕輕拍了下朗溫亶望的手背,順勢又捏了一捏,朗溫亶望絕不是玩不起,仿佛忘了雲染還在似,語氣吐著溫熱:“小玉兒,捏得老爺我疼了,你怎麽賠?”

“那小玉兒再幫二爺揉一揉。”明玉面色白中微微泛起紅來,將手絹覆在朗溫亶望手背,果真輕輕搓弄起來。

雲染在一旁看得雞皮疙瘩亂冒,偏偏朗溫亶望說了句:“八立,別忘了招呼客人啊,要是大老爺肯捧你,就是你的造化來了。”

八立趕緊過來雲染身邊,不等他有所動作,雲染道:“一千兩孝敬,雲某恐怕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麽多,孝敬太重,實在無福消受。二老爺福氣大概比我深厚些,只是福澤福澤,福要靠澤,雲某言盡於此,告辭。”

望著她的背影,朗溫亶望沈下臉來。

明玉早不敢揉他手背,小心翼翼觀察著他臉色,好半天措辭:“二爺,這位雲老爺真是不識擡舉呢!”

“你懂什麽?”朗溫亶望一下推開他,明玉後仰冷不丁撞到桌角,他倒吸口冷氣,撐住,卻不敢喊疼。

朗溫亶望看都沒看他:“越是這樣,征服起來才越有成就感,你且瞧著。”

說罷走了出去,剛才的調笑溫存早被拋到腦後,毫無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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