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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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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她,但也好怕她並不想我。”

進了四月, 北地總刮扯不休的風雪終於漸漸停下來,裸露出底下的青蔥草皮,亦有不少地方長不出草, 馬蹄一過,揚起的全是塵土。

距離上一戰已經過去四十幾日了, 宣府鎮以及周邊五鎮都時時警戒著,韃靼亦不例外, 這些天以來時常以小兵小卒試探。

如今江霖回來坐鎮,江家軍又新出來個狼神辛鞘,韃靼不敢貿然反擊,但這些年蟄伏下來他們不是一點底子都無, 韃靼王終於在四月初九時親率七十萬鐵騎瀕臨黑淳坨河, 誓要為自己的長子報仇,一雪前恥。

江霖和一眾將領早在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對此制定了萬全計劃,程英謙本想在韃靼王進行集結的時候直接反攻, 但奏報遞去京城後成安帝並未同意,說邊關之戰, 不可冒進,一切以穩為重,因而反攻計劃只得擱淺。

在這期間等得最焦心的是狼奴, 眼看距離六月之期不到兩個月了,他星夜趕回去至少要花費半個月的時間,那還剩下四十多天,他如果不能建立無上功勳, 殿下不等他, 嫁給小表哥了怎麽辦。

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問能不能讓他去夜襲韃靼把韃靼王的腦袋砍了, 江霖把成安帝傳回的聖旨給他看了, 冒進就是抗旨,別到時候功沒立,把自己的腦袋搭進去了。再者殺一個韃靼王有什麽用,殺了這個還有下一個,不給他們點絕對性的震懾,以後天天都是麻煩。

狼奴只能等,等到前方奏報傳來,立刻披甲上馬,跟著江霖和程英謙集結兵馬去了陣前子南鎮。

兩軍在前,韃靼王是個長得比韃靼王子更粗獷的人,狼奴看到那滿臉絡腮胡就直皺眉。

“江霖!我這七十萬鐵騎兵馬,可不是吃素的。可咱們也都老了,禁不起折騰了,你們讓我中年喪子,這仇我不能不報。你把那個辛鞘交出來,或者當場在這把他給我殺了,我便退兵,決不食言,如何?”韃靼王說起漢家官話竟意外的流暢,隔著已然破冰的黑淳坨河亦能清晰地傳到對岸每一個人耳中。

“他奶奶的……”江霖還未發話,騎馬在側的餘采晟低咒出聲,攥著韁繩加緊馬腹,竟一副恨不得立馬沖殺上前的樣子。

狼奴偏頭看他,又看對面。

“哼!耶律豐山,你倒有臉在本帥面前說這話?十八年前,你軍痛殺我親子的仇,我還未曾與你相報!”江霖拔劍而出,目如鷹隼,咬牙切齒道,“七十萬兵馬又如何?別說我江家軍現在有六十萬兵馬,就算是三十萬,十萬,一萬!也必把你們全都打回拉尜克溝!想要我軍勇將的頭顱?你最好是把自己的腦袋保住,別掉這河裏沖得找不著東南西北了!”

耶律豐山面露怒意,擡手呼喝一聲,馬蹄踏河而來。

戰鼓擂擂,兩兵沖殺相交,江霖和程英謙將各個參將副將守備都做了分配,狼奴和蘇將軍、陳虎老趙兩個副將共統帥十五萬人,江熾則與李將軍和另外兩個副將一起,其餘人等各自組隊,餘采晟主動要求要去狼奴和蘇將軍那隊,江霖不甚在意便同意了。

此戰一開,兩軍各有得失,韃靼王畢竟是當年差點得逞剿滅江家軍的人物,十幾年休養下來,所率兵馬英猛無比,所用戰術比先前韃靼王子的更靈活有力。

江霖與他是多年的老對頭了,對付他雖不至於是不在話下,但也算得上是有進有退,幾日下來,江家軍仍處絕對上風。

“嗯,不錯,帕木日布赫和查幹巴日一死一傷,垱連山這塊他們是別想再拿回去了。辛鞘,好樣的!”江霖對剛下馬就跑進營帳稟報戰績的狼奴一番誇讚,親自給他遞了一碗酒過去。

狼奴接過喝了,拿帕子擦著手上的血,目不轉睛地看江霖一會兒跟程英謙商量戰術,一會兒到輿圖和沙盤前思索戰陣,忍不住問:“那什麽時候可以派我去殺耶律豐山?”

江霖和程英謙對視一笑:“你這孩子,怎麽一招鮮便想招招使了?耶律豐山和耶律汾可不是同一等級的人,他沒那麽容易被你殺著,否則我的劍早先就要了他的命。”

江霖抽劍以劍尖揮弄著沙盤指給他看:“這,這,還有這,耶律豐山都派了大量兵馬圍堵,用的是他部下最為精幹勇猛的將領,你方才殺的帕木日布赫跟他們比起來不算什麽。誒,你別急著說話。”

江霖打斷狼奴將要啟口的話音,兩臂撐著沙盤,盯視著沙盤道:“他們把耶律豐山所率的主力軍都牢牢看圍在中心位置,如果你真要越過他們把耶律豐山殺了,也必定無法逃脫他們的圍攻。如果你是先想把他們一一殺凈,再去截殺耶律豐山,這也不可能,耶律豐山的主力軍裏沒一個是好對付的,你殺一個,必定還能迅速再補上一個,你本人是體力耐耗不假,但你的部下不是,大家經不得幹耗。所以,孩子,除了蠻打之外,戰場上最為主要的還是智謀。而智謀,要看人心。”

狼奴看了看沙盤,江霖不愧是鎮守邊關多年的兵馬大元帥,對北地的幾乎是每根草都無比熟悉,所列陣型清晰多變,幾乎無可挑剔。

狼奴深知自己雖然擅長狩獵,但對於權衡人心實在一竅不通,更不用說把人心看破後利用起來對付敵人了。

“那江伯想到要用什麽智謀嗎?可不可以教一教我?”狼奴收起帕子,把手裏的劍重新掛回腰上,這便要到他身邊看看他和程英謙以及幾個軍師商量的結果。

“對對,江元帥,你給辛鞘好好上上課!”餘采晟從後頭緊趕慢趕地過來了,聞言立馬推著狼奴往前去。

近一個月以來,狼奴時常會找江霖學習功夫,江霖喜歡他超凡絕俗的資質,基本都用心教了,對他求知若渴的態度十分滿意,這會兒便讓軍師將旁邊的位置空出來,真跟他細細講解起來。

狼奴聽得一知半解。

什麽“治眾如治寡”“鬥眾如鬥寡”“鬥亂而不可亂”……還有“圍魏救趙”“假道伐虢”,這些東西其實早些年師父就教過他了,給他兵書看,讓他背,狼奴讀個一兩遍就記得滾瓜爛熟,大部分能勉強理解,但運用起來很困難。

“其實你之前於萬軍之中直接斬殺阿日斯楞和耶律汾,使其部下兵馬全部潰逃,毫無抵抗之力,說穿了用的就是擒賊先擒王的計策。首將身死,沒了主心骨,就跟一群娃娃上街偷菜找不著娘了一樣,可不得急得哇哇直哭,怕得屁滾尿流?”江霖話糙理不糙,周圍幾人都接連開起玩笑話來,狼奴略顯懵懂地點了點頭。

在狼群也是這樣,沒有了狼王的指引,其他小狼都沒法兒好好狩獵了。狩獵時也是要緊盯獵群中最弱的那個,再就是得打領頭的那個。

“這圍魏救趙,故事你肯定都聽過了,用淺白的話來說,就相當於是……”

這邊正說著,營帳從外一掀,江熾喘著粗氣進來了,雙目含光地正要對江霖回稟自己的戰績,擡頭看到輿圖前正垂著眼睛仔細聽江霖教導的狼奴,步子慢了下來。

狼奴武力極高,兵策戰術亦頗有悟性,但在權術上絕算不上聰慧,有的地方父親講了兩遍他都沒完全聽明白,還耳朵微紅地問能不能再講一遍。奇異的是父親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勃然大怒或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而是微笑著攬攬他的肩膀,用更緩慢的語速給他講第三遍。

江熾站在帳前不動,直到忙著給狼奴和江霖端茶倒水的餘采晟瞧見了,即刻上前道:“小將軍回來了!小將軍,坊川河那塊戰況如何?”

江霖這才移目看來,見江熾白甲之上血跡斑斑,劍柄劍鞘上還凝著血垢,不由問:“殺敵多少,餘兵多少?”

江熾垂眸,低聲稟道:“兒子殺了韃靼一個五品將軍,兩個低階副將,領兵殺敵三萬,餘兵……餘兵還未清點。”

江霖皺眉:“沒清點你急著回稟什麽?你讓你那些部將怎麽想?去,給我點清楚了再來!”

“……是。”

江熾正欲轉身離開,臨要踏出去前,江霖又把他叫了回來:“我看你這戰應該打得不錯,餘兵若還有五萬,你一會兒直接領兵到河洛鎮去,兩三更的時候韃子很可能會過去夜襲。要是不滿,英謙,讓人給他點滿了。”

“是!”

江熾再次領命走了,程英謙也跟了過去,江霖接過狼奴捧來的茶喝了兩口,提提精神道:“從昨天白天算起,你又連打三場戰了,今晚好好歇歇吧。”

“我不用歇,我精神很好。”狼奴迫切地看他,“接下來我去哪邊打?”

江霖無奈地搖頭笑笑:“你啊,把所有仗都打了,還給不給別人點立功的機會了?江伯也把這個教給你,鋒芒過甚時,要會藏拙收斂,否則自身亦會受害。這道理不論在何時何地都受用。”

餘采晟聽了也點頭應和:“對,小鞘,今晚你就歇歇吧,不行把兵書翻出來看看,一味蠻打可不行,要想成為最厲害的將領,就得像江元帥這樣,樣樣要精,要融會貫通。”

狼奴覺得有理,便從江霖這借書先回西巷歇息了。兩天沒洗澡,他快臭了,這可不行。

看他翻著書出了營帳,餘采晟想了想道:“元帥,我看小將軍打一天下來也累得厲害,方才何不讓他歇歇?”

其他參將副將都在忙著,江霖喝完茶放下茶盞,低聲道:“我看得出來,自從回到北地,發現辛鞘立功無數,完全壓住了他從前的風頭後,他一直憋著一口氣想發出來,打仗也打得比從前勇猛了,但光靠這點勁頭有什麽用,我讓辛鞘先別急著往下打,是想他別樹大招風,再順便把兵策權謀學精通些不假,其實也是為著能給熾兒多留點表現的機會。有辛鞘在,我不指望他做到最好了,但總要有個差不離吧?未來這江家軍交給他,辛鞘就是他的部下,想馭下怎麽能跟底下人差太多?人家會不服!還有他這心思也得變變,要用人時,不能再完全從攀比的角度看對方了,得發其所長,為己所用。”

聽完江霖一番話,餘采晟不由感慨:“元帥真是用心良苦。”

看到江霖和狼奴最近相處得不錯,餘采晟心裏終於有了點底,但狼奴和江熾之間卻比以往更劍拔弩張了,這太令他擔憂。

春日夜晚的北地風不比幾月前暖和多少,江熾領兵騎馬走在從宣府鎮到河洛鎮的路上,於幢幢火把光影中看向滿天星子。

周圍只有馬蹄聲和將士們夜行的動靜,他身邊那個姓孫的副將忍不住憤慨道:“元帥對您實在太疏於關心了!您胳膊受傷留那麽多血,元帥竟一直只顧著和那個妖怪說話,小將軍,咱今晚又得枕戈待旦地守城,您要不還是……”

“哪來那麽多廢話。”江熾沈聲打斷,“父親器重於我,才會將河洛鎮守城之職交付於我。”

另一側的何副將也甚是不平道:“小將軍!器重,也不是這麽個器重法兒啊!您今年才十七,生辰還大,滿打滿算十六歲,體質沒那妖怪強不是很正常,就是江元帥年輕時候的體質也未必比得過他吧?這些天,日日夜夜地操勞,咱們跟著都心疼!元帥怎麽就不能對您好點呢?”

江熾依然望著低垂天空的璀璨群星,迎風而行,久未言語。

到河洛鎮與守城守備交接完畢後,江熾登上城樓往外眺望,兩個副將在營房內收拾了床鋪讓他先把傷口處理了,趁著無事歇一歇,他們會在這替他守著。

江熾堅持要親自去守,兩個副將含著眼淚給他拉回去,解了他浸滿血的袖子。看到那小臂上的羽箭貫穿傷,孫副將哽咽了:“……小將軍,您這舊傷沒好全,又添新傷,萬一將來落了病根怎麽辦。”

何副將拿著藥瓶子顫顫巍巍要給他小心地撒上去,江熾面無表情地拿過來,繃著手臂直接對著傷口大片大片地撒,又咬著繃帶給自己緊緊纏上去。

他額頭上滲了汗,孫副將要給他擦擦,江熾把他推開,起身朝門外走:“別耽擱了,要守就好好地守。”

兩個副將忙跟上去,江熾踏出門檻受涼風一吹,猛地頭重腳輕起來,眼前黑了一黑。

等他再睜眼時,人已經被擡到床上了。副將們又勸:“小將軍,您哪怕歇半個時辰也好啊!”

江熾頭還眩暈著,手背抵著微燙的額頭,聲音微啞:“就半個時辰,到了時間立刻叫我起來。”

“好。”

副將們幫他把被子蓋嚴實了才出去,還想把門帶上,被江熾喝止了。

江熾把腰間的劍取下,抱在臂間,兩眼微闔,虛望著從外頭照進來的大片星光和守將們的背影,意識迅速模糊起來。

馬蹄聲,刀劍聲,呼喊聲。

撲到臉上的熱血,浸透鞋底的涼血,順著劍一直灣流到手臂的黏血。

有人在後推了他一把,他踉蹌了半步,聽見父親的聲音在旁邊的高馬上響起:“熾兒!殺了他們。”

他擡頭往前看,三個被綁成一列的韃子眼神挑釁地看著他。

他們各個身材高壯,呼吸時噴出的白氣比血還燙。

身形尚且瘦小的江熾兩手握著劍,手心不知是血還是汗,滑得他將要握不住了。

父親又推了他一下,把他往那三個人面前推,他勉強站穩,父親鼓勵他:“別怕,他們是我們一輩子的仇敵!殺了他們,是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也是給你那親哥報仇。熾兒,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江熾閉閉眼,咽咽唾沫,把劍提了起來。

一劍刺下去,貫穿他們三人的心臟,三個都會一起死掉。

他主動往前走,劍在抖。

“殺啊,小公子,殺!”

江熾把劍尖抵在那人的心臟處,擡頭時看到那人放著寒光的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著他。

他忙把頭低下去,在父親和將士們的鼓勵和催促聲中大叫一聲把劍刺了下去。

血滋出來染紅了他的手,韃子的呼吸急促起來,掙紮著,卻又被死死地束縛著。

“這劍夠長,再刺,再刺!”

“再刺!小公子,再刺!把他們都殺了!”

……

江熾閉上眼使出全身的力氣刺,一直刺,一直到那把長如白練的劍被血肉淹沒得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柄。

他松了劍柄再擡頭,那人還沒死透,呼哧呼哧著,嘴裏在吐血,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染出了血色,惡狠狠地瞪著他,一直瞪,不眨眼。

馬上又一劍從他們的脖頸上劃過去,江熾站在原處,鋪天蓋地粘稠的血噴到他的臉頰與眼皮上,他抖著眼睫睜開,三只頭顱齊齊墜地,光禿禿血紅紅的脖頸上還在冒血,還在冒。

為首那人的頭顱滾到了他面前,他往後退,看到那雙猙獰的眼睛依然在瞪他。

頭暈目眩,胃裏一陣翻墻倒海,江熾掙著迷蒙的意識從榻上持劍翻身而起,手握劍柄,以鞘抵地搜心抖肝地幹嘔起來。

吐了一地酸水,自辰時吃過兩張餅,他至此都未再有胃口進食。

他擡目往前看,門虛掩著,星光灑滿,卻似乎少了幾道影子。

他立馬起身甩開門,眼前空空蕩蕩,底下喊殺聲不斷,守在門側的小將給他端了杯水過來,結結巴巴地解釋:“孫,孫何,孫副將和何副將都都,都不叫屬下喊您!韃,韃子才來一個時,時辰,您——”

江熾一把打翻他遞的水,沈著一張臉望向城下,烏泱泱一片,鐵蹄反光,竟一時判斷不出到底來了多少。他立刻戴好頭盔提劍趕下去。

一直殺到陣前,孫何二人見他來了,一面抵擋著一面喊道:“小將軍!小將軍!他們來了恐怕有十萬人,看來是想拼死奪這城了!我軍傷亡慘重,讓人去求支援吧!”

“若不是你們沒把我及時喊醒,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江熾一劍砍下馬兩個韃靼,那只手臂卻抽痛起來,兩個副將連忙來擋,一邊殺著一邊道:“您是真捱不住了!小將軍,叫人求支援吧!”

江熾繼續悶聲拼殺,又過了兩刻鐘,防線一退再退,終於撥了個小將回去報信。

血裹了滿身,視野裏也全是血,手臂傷口從抽痛再到麻木再到無知無覺,他眼前昏沈一片,看到星空漸白,天將破曉。

遠處馬蹄噠噠踏來,是援軍到了,江熾咬牙強撐著揮劍,於粘稠的血色裏看到玄馬輕騎躍來,那個始終一身幹凈的狼奴握劍策鞭,輕松一劃便是幾個人頭落地,他卻始終眉眼舒展,神情淡漠,如同凝視著一塊塊死物。

江熾咬牙,努力抓緊劍柄殺著,用力揮砍。

孫何二人皆有負傷,也體力難支了,想護著他卻力不從心。

眼見有一彎刀高高揮起就要劈臉砍來,江熾擡臂欲擋,劍卻沒握住,砰然落地。他心臟猛縮,下意識將眼睛閉上,卻聽一聲慘叫,滾燙的血噴灑了他滿臉。

地上險被馬蹄踏斷的劍被狼奴一側身挑起,握於手中,朝他扔了回來:“拿穩一點。”

江熾接了劍,面色繃緊,還沒要說什麽,狼奴領著他帶來的那五萬兵以不可抵擋之勢將戰線一點一點往前挪遠了。

江熾即刻強打精神跟上,幾乎與他並駕齊驅,可實在體力不濟,一劍揮下去,那韃靼猶睜著眼睛低吼著反擊,江熾忙再補了一劍,那人還是沒死透,躺在地上睜著碩大的雙眼瞪他。

狼奴一來,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對面就撤兵走了。狼奴撥了些人去追,回身繼續守城,卻見江熾從那白馬上翻下來了,撐著劍站在那,對躺在地上抽搐不已的韃靼欲刺不刺。

“別瞪我。別瞪我。別瞪我!”

似是下定了決心,他抖著手抓緊劍,朝著那韃靼為呼吸而大張的嘴刺去,卻把眼睛也緊緊閉上了。

“下不去手就別下。”狼奴從旁走過,握了他滿是血卻依然十分冰涼的手,將他連人帶劍扯到一旁,直接往那韃靼胸骨上踩了一腳。

韃靼怒睜著眼,胸骨斷裂刺穿心臟,吐兩口血死透了。

狼奴把江熾手裏的劍抽出來,替他收進劍鞘裏,垂目看他手臂,慢慢皺起眉:“你傷得不輕,不要逞強了吧。”

“多管閑事。”江熾回身牽馬,竟然還想躍上去追敵。

“小將軍,小將軍!”孫何兩個副將急得不行,“您快回去歇歇吧!”

狼奴擡手按了白馬馬首,不讓江熾拉動它:“你臉色真的很不好,聽他們的話回去敷藥睡覺吧。江元帥知道你這裏出了事,很擔心。”

江熾眼前白一會兒黑一會兒,想甩開副將們前來攙扶的手,卻怎麽也甩不開,嗤笑著:“……他怎麽會擔心我,他只會想我死。”

“將軍……”

孫副將察覺到他已經意識不清要說胡話了,忙喚人喊軍醫去。

狼奴看不太下去了,拉開自己都快站不穩了的何副將,攬住江熾的肩膀,提著他的上身直接往城內帶。

到了營房內,狼奴把他安置在床,孫副將見到剛才危急時刻是狼奴救了江熾,內心感激不已,卻怎麽也說不出感謝的話,就站在旁邊他讓做什麽做什麽了。

“燒水去呀,把藥都拿來,繃帶也給我。”

狼奴拉了江熾的手臂,三五下扯去他的袖子,看到那只濕淋淋的醜結,眉頭又蹙起來,拿剪刀避著傷口給他十分細致地鉸開了,又從懷裏掏出新帕子沾水給他輕輕地清洗傷口。

江熾躺靠在床上,極想抽回手把他掙開,偏偏一點使不上勁,只能任由狼奴給他處理著。

“辛將軍,您,您真會照顧人。”孫副將蹩腳地誇了一句,看到狼奴給江熾敷完藥後手指動幾下就系出了漂亮的結,補充道,“手太巧了。”

狼奴起身把江熾的睡姿調整好,問孫副將:“他還有別的傷嗎?”

“有,腰背上還有腿上,各有一處刀傷。”

狼奴只猶豫了一會兒,把江熾身上的鎧甲解下,還要把他上衣拆下來。

江熾有氣無力地往裏躲了躲:“我不用你管!”

“幾個隨行軍醫死的死,受傷的受傷,一時還趕不上來,你臉已經白得不成樣子了,必須盡快處理傷口。”狼奴垂眸看他,“江元帥當然希望你好好的,你死了他會很傷心。”

江熾冷笑:“你懂什麽。”

狼奴不管他想什麽,讓孫副將幫忙把他按住,拆了他腰間黏連著肉的衣服,繼續給他處理傷口:“我為什麽會不懂?江伯伯待你就像我師父待辛鞍一樣,肯定希望你越來越好——你真的好不小心,怎麽會受這麽多傷。”

狼奴都有點看不下去了,給他擦幹凈傷口後,把藥一點一點撒上去,對孫副將道:“給他沖一杯糖水吧,他好像真的有點捱不住了。”

孫副將急得抓頭撓耳,幾乎要哭出來了:“小將軍您千萬不能有事啊,這這,這上哪找糖水?!辛將軍辛將軍,您一定救救他!”

“我又不會醫術,我只會幫忙處理傷口。”狼奴把他腰間的傷弄好,看到他背上一道又一道的疤,語氣輕松道,“你身上的疤好像跟我差不多多,但是你的身體似乎比辛鞍還差一點,江伯伯把你逼得太狠了。”

江熾偏頭朝裏,緊攥著身下的被褥不語。

狼奴幫他把衣服弄好,又提了被子上去,這才讓孫副將把他的戰靴褪下來,把褲腿卷上去。

失血太多,這傷不像舊傷,竟然都流不出血來了,還差那麽幾毫能把腳筋砍斷。

“再堅持一下,別睡著。”狼奴讓門口小將問軍醫到哪了,飛快地給他纏好腿上的繃帶,這才和孫副將一起幫江熾翻面躺平,見他眼皮眨動的速度變得極慢,輕拍了幾下他的臉。

江熾慍怒地瞪視著他。

狼奴無所謂地將茶水遞到他嘴邊:“喝。”

江熾緊抿嘴不肯。

“你這麽大的孩子了,不要跟人置氣,不吃不喝真的會死。”狼奴掰了他的下巴一點一點餵進去,“全喝完。”

江熾被迫喝完了一盞水,竟一點沒被嗆到。

狼奴把被子給他提到下巴,手指把他半闔的眼皮往上拉,打量他的瞳孔:“好多血絲。要是辛鞍,他肯定哭著喊著要睡覺了,你當時困為什麽不跟江伯伯說?”

孫副將已經在抹眼淚了:“小將軍原來也會說,江元帥不肯啊,說天天睡覺能有什麽出息……一個月前,我們趕了二十多天的路,從京城一路到北地,小將軍傷都沒好透,江元帥還逼他喝酒,小將軍本就不是能喝酒的人……”

“……住口。”

孫副將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著說著還抽抽搭搭起來,像這委屈全受他自己身上了:“您還不讓說!您都這樣了,江元帥不心疼,我和老何打您五六歲的時候就跟著,說句大不敬的話,就跟看自己孩兒似的,哪能不為您叫句屈?”

江熾咬咬牙還想制止,狼奴卻先示意孫副將別說了:“你把他說不好意思了,你偷偷跟我說,別讓他聽見。”

“……”

孫副將還真壓低了聲音說起來,一樁樁一件件,仿佛陳訴冤情。

江熾生無可戀地仰看著上方,完全睡不下去了。

小將終於把軍醫帶上來了,狼奴和孫副將起身避到一旁,讓軍醫給江熾把脈。

得知江熾的傷口都處理好了,軍醫松口氣,抓了藥讓人盡快去燉煮:“小將軍受傷嚴重,血流得太多,傷口又化了膿,因而感染了風寒。餵完藥讓他睡一覺發發汗應該能好不少,後面一兩個月間,最好都臥床休息。”

孫副將沈默著送走軍醫,回來又忍不住和狼奴傾訴起來:“江元帥哪能答應!”

狼奴坐在凳子上捧臉聽孫副將說半天,把木奴掏出來擦擦,邊擦邊道:“要聽大夫的話,不可以拿命開玩笑,我家殿下告訴我的,活著比什麽都重要。江元帥要是非讓他起來去打仗,你們就和他說,這樣是會死人的。”

“哪沒說過嘛!”

“孫晉,你別廢話了,出去。”江熾咬牙道。

“我……”

“出去!”

孫晉只能不甘地起身往外走,拜托狼奴幫忙照顧一下小將軍。狼奴還沒答應,江熾又冷冷道:“你也出去。”

狼奴是不想管他的,但討厭他這種命令的語氣,也同樣冷聲道:“我是參將,和你品階一樣,不用聽你的。”

“哼,假意惺惺。”

狼奴拿帕子找只水杯擦了擦,給自己倒了水喝,懶懶地抱著木奴道:“江伯伯要我把你安全送回去,我需要在這裏確保你的安全。他確實有許多不對,但關心你應當也是真的,對吧?”

江熾又不說話了,狼奴懷疑他是不是死過去了,往那邊看了眼,他正對著頂上楞楞地眨眼。

狼奴也跟著看頂上,搞不懂他到底在盯什麽東西。

藥終於煮好了,小將端了進來,狼奴起身讓他給他餵,江熾偏不喝,小將十分為難,差點把藥碗弄翻了。

“我來吧。”狼奴從小將手裏接過藥碗,坐到床沿,把江熾從床上扶起。

江熾對他這一系列的行為覺得十分羞辱,還想掙紮,然而狼奴力氣太大,跟剛才上藥時的輕緩舉動完全不同,一被他制住肩膀,江熾就動彈不得了。

狼奴捏開他的下巴,一口一口給他往裏灌,沒什麽感情色彩地道:“你比以前我照顧過的最煩人的小狼都要煩。也比辛鞍煩,辛鞍哭著都能把藥喝完,你實在不高興你就哭吧,別浪費藥。”

江熾被他這話氣到了,眼睛瞪得比剛才還大,狼奴看都不看一眼,灌完這碗,接著下一碗。

等終於灌完了,江熾氣憤不已地想喊人把他打出去,結果狼奴把他往下一按,兩邊被子一掖,他就被裹得說不出話了。

狼奴抱臂站在床邊垂睨著他道:“老實睡覺,把汗悶出來,真死了江伯伯會怪我的。”

江熾恨恨瞪著他,可剛喝下去的藥以及身體各個傷口撒下的藥粉起了藥效之後,他本就在苦苦支撐的頭腦再度暈昏起來。

由於身體過於疲憊,這一覺他沒做什麽夢,醒來時外面全黑一片,但能感覺到自己應該是已經被送回了宣府鎮的那間臥房。

隱約能聽到門外的說話聲。

是父親的聲音。

“……戰事緊急,他要在床上幹躺兩個月?沒用的東西。”

孫副將畏怯道:“可小將軍的身體實在不行啊,元帥您剛剛親眼見到了!”

“他是我生的,他身體什麽樣我比誰都清楚!就是欠逼迫,不逼一把他就只會畏畏縮縮地躲!頂多十天,風寒退了給我繼續上戰場!”

“江伯伯,他會死的。”

“死?得多沒用才會這麽輕易就死了!唉,他要是有像你這樣的好身體,我也不至於這麽操心!”

“……他已經很好了,我是小狼,和他不一樣。”狼奴停頓了片刻,“你總這樣說他,他會傷心的,辛鞍小時候師父師娘也對他很嚴格,要是被兇了,雖然在他們面前他不說,可是私底下哭得很厲害,說想死想離家出走。江熾和辛鞍差不多大,他也一樣,江伯伯別對他太嚴苛。”

江霖卻道:“他要是能像你這樣懂事該多好,我能省多少心!”

“他有爹有娘,為什麽要那麽懂事。”狼奴語氣冷下來,“我要去看兵書了,江伯伯自己守他吧。”

狼奴行禮後便大步退下了。

風聲一靜,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了。

江熾閉上了眼。

床沿往下陷了一點,一只溫厚的大掌掀開他的衣服往裏看了許久,還探了探他微凸的脊骨。

江霖又來拿他的手,江熾控制著沒躲,江霖看了看浸透兩邊繃帶的血跡,久久沒再放回去。

見狼奴從那邊回來了,餘采晟忙迎上來,一邊跟他往裏走一邊問:“小將軍怎麽樣了?聽說你救了他?”

“暫時死不了。”狼奴把燭臺點亮,給小陶瓶裏換了新水,把兵書翻到昨天看過的地方繼續看。

餘采晟有點激動,賴著他問:“你如今覺得小將軍人如何?”

狼奴卻看著看著想起來什麽,起身問門外的小將:“京城的信什麽時候能送過來?別人都收到信了嗎?”

“呃,有人收到了有人沒,天氣熱起來,路沒之前那麽難走了,應該比以往要快!辛將軍再等等。”

狼奴垂眸把門關上,重新坐回去了,失神地盯著書頁上的字。

“想你家殿下了?”餘采晟吃著餅問,還給他遞了張。

狼奴不想吃,搖了搖頭:“好想,但也好怕她並不想我。”

日子過得太快了,她會不會斷定他無法成為最厲害的權貴回去娶她,所以已經在滿心歡喜地準備嫁給小表哥了?

她會不會為了避嫌,連信也不給他寫一封?

餘采晟看他那表情都能猜到他在想什麽,笑呵呵道:“小公主確實不一定會給你寫信,但你師父師娘還有辛鞍那小子肯定會給你寫。他們的信還沒到,說明小公主要是寫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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