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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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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畜生聽不懂人話。”

後面範悉又細細講了他們父子從洞裏出來後是如何一一反擊捕殺狼群,又是如何在回來的路上數次制止那怪物逃跑的。

但楚言枝都沒聽進去了。

所有人都專註地聽著,她的視線卻從雕獸描花的宮燈上移下來,落在那紅木籃子上,又慢慢地移向身後的欄桿,最後落到場下的大鐵籠裏。

它脊背緊貼冷硬的鐵欄,兩手成爪狀伏在地面,臟兮兮的臉上神情兇惡,但楚言枝分明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強撐與恐懼無措。

她問紅裳:“他們會放它走嗎?它已經殺了老虎,要賺錢的人,也都賺到了。”

紅裳搖頭,小聲道:“這般難獵的東西,上林苑不會舍得放歸的。日後會養在牲口房,要鬥獸了再拉出來,一直鬥到死。其他畜生,也都如此。”

楚言枝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她抓緊了欄桿:“可他是人,他還幫了我。他什麽都沒做錯,只是想救他的娘,他為什麽要被抓過來當畜生養?他在北地狼群生活的時候,狼群肯定不會把他當作畜生看,都是那些壞人……”

紅裳神色微變:“殿下。”

楚言枝情緒一激動,聲音便控制不住地放大了。天字閣本就安靜,範悉聲音一頓,她稚嫩的嗓音就格外凸顯。

所有人都看向她。

楚言枝從這怪異的氛圍裏察覺到不對,住了聲。

她嘴角輕抿,眼睛卻始終迎視著他們。

楚姝鳳眸輕擡,睨著她:“怎麽不說了?”

楚言枝不語。

範悉笑了下:“小殿下性子單純,殊不知畜生哪能和人作比。它雖長著人樣,其實已與惡狼無異。咱們獵者最忌諱對獵物發善心了,否則不被它們害死,也要被窮死、餓死。這世上,哪那麽多壞人呢?”

“和她說這些幹什麽,她懂什麽?我們可都是壞人。”楚姝放下茶盞,丟了橘子,揉著眉心打個了呵欠道,“時辰不早了,你們都下去吧。”

範悉忙帶著範發行禮,讓範發走到跟前來,躬身道:“草民年邁,此次又傷了腿,日後就要由草民的兒子替各位貴人狩獵了。發兒,快跪下,見過各位貴人!”

範發忙跪下磕頭。

楚姝已經起身往內門檻走了,楚璟對他們說了幾句客套話,另外給了賞,餘仁才引著父子倆下去了。

楚言枝仍站在看臺前。

宮婢已經將兩邊支摘窗關上了,風聲漸消,楚言枝心頭的血卻越來越燙。

紅裳碰碰她的肩膀:“已過戌時七刻了,咱們得跟上三殿下,盡早回宮。”

楚姝既已答應會幫忙,那這兩天應該就會有禦醫登門,紅裳心裏稍稍安定了些。想著美人還臥在榻上,只有年嬤嬤一人服侍,肯定忙不過來,免不得催促她。

楚言枝跟著她往外走。

她低頭看自己一會兒短一會兒長的影子,既懊惱剛才說錯話惹三姐姐生氣了,又忍不住想,底下的狼孩真的會被囚禁至死嗎?

他鬥贏了老虎,她的娘親才有得救希望的。他不知道這點,可她自己不能裝作不知道。

楚言枝盯著自己的影子跨過內門檻,繞過屏風,再擡頭就見宮婢們都在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東西,楚姝和楚璟已經在下樓梯了。

餘仁在前面殷勤引路,變著花樣地說著吉祥話,前後左右十數個宮婢,提燈的提燈,捧香爐的捧香爐……全都圍著他們轉。

楚言枝遠遠地跟上,腦海裏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她是三姐姐就好了。

被所有人喜歡著,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

從天字閣樓下來,穿過鬥獸場外圍的抄手游廊,不用路過十屬部門就能走出上林苑。抄手游廊每五步守著一對宮人,專門護著貴人出行。

鬥獸賽結束,不少膽大的人從看臺沖到場下去看已死的老虎和被鎖好的狼孩,烏泱泱一片,吵吵嚷嚷。

楚言枝踏上游廊,側眸看去,忽而停住腳步。

她輕聲道:“紅裳,我想去看看他。”

紅裳看了眼那個方向,猶豫道:“您是公主,外面那麽多人,您不能過去。”

“有幾個人認得我這個公主呢?”楚言枝默默松開她的手,轉身踏出游廊,正對鬥獸場站著,“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

紅裳原本想勸止她,可聽見這話,一時間喉口艱澀。

小殿下從出生起就幾乎沒離開過重華宮,每天只關心美人會給她做什麽樣的衣裳,年嬤嬤晚上會給她說什麽樣故事,小福子可不可以逮到宮墻上的麻雀……

偶爾哭一次,也是因為美人不教她多吃甜的而裝可憐。

不知世事,單純快樂,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沒什麽不同。

直到今年美人病了,小殿下的眼淚多了,笑容少了。隱約間,似乎也感知到了重華宮外沈悶殘酷的氛圍。

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樣的。

紅裳擡頭朝前看,另一位公主殿下已經快要走到游廊的末端了。

他們是偷偷跟著出來的,回去也必須跟著偷偷進宮門。如果跟不上,就進不去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

紅裳將傘撐好遞給楚言枝,理了理她的兔絨兜帽,道:“奴婢去請求二位殿下腳程慢些,殿下看完了,就快點回來,當心別摔著了。”

她從袖子裏掏了又掏,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裏三層外三層地打開,露出幾個銀裸子。

她掬著笑走到那個最年長面善的守廊太監面前:“這般冷的天,真是辛苦各位公公了。奴婢沒什麽好孝敬的,幾點碎銀,權當請諸位喝杯暖身酒。小殿下今兒是頭一回出門,想去場上看兩眼,還望各位照看一二……”

楚言枝撐傘站在廊下,嗚嗚的北風拂亂廊下的燈光,燈光晃悠著映在紅裳紅腫的手上。

她有些後悔提出要去看一看了,可那太監已笑著收了紅裳手裏僅剩的銀裸子,朝她走來。

守廊太監拿過她手裏的傘,招來另外兩個太監,三人一起護著她往裏走。

楚言枝扭頭往回看,紅裳正理著自己短得蓋不住手腕的袖籠,見她看過來,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忙轉身朝前面那一行人追去了。

楚言枝收回視線,由三個太監擁著,一步一步踩著雪,踏入了場內。

不來看一看,她也會後悔。

守廊太監一邊走一邊拂散人群,傘沿之外的世界漸漸明晰,與她在看臺俯視時所見的並不一樣。

人群目光覆雜地看著她,既知道她身份尊貴,又對她並無多少尊敬之意,只是窸窸窣窣地讓開條道,諱莫如深地交換著眼神。

這就是那個怪物眼中的世界嗎?

楚言枝轉而看向那個怪物。

這鐵籠比她以為的要大,足有四五個她那麽高;這鐵欄修得比她以為的要密,恐怕連她的手都伸不進去。

他伏在地上,脊背貼著鐵籠角落,鐵籠在輕輕發抖。

他像個蜷縮在雪地上瀕死的狗崽。

楚言枝繞過鐵籠,走到他躲著的那一角落前。

她站在傘下,站在籠子之外,於皚皚白雪之中,看到他的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這不像一匹狼的眼睛。

像春日潮濕的雨後,檐上積水滴答滴答落下,在階石凹處攢下的一汪清水。溫煦的陽光從雲層後面洩出來,撒在一圈一圈清淺的漣漪上,漣漪便鍍上了一層暖光。

也像枯枝上抽出的新芽。柔軟的風拂過梢頭,幼嫩的芽葉便輕輕地抖晃著,隨時可能被拂落在地。

楚言枝放輕了呼吸。

他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可怖,她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害怕。

“你……”楚言枝想對他說話。

守廊太監在旁笑道:“殿下,畜生聽不懂人話。”

楚言枝半張著唇,眨了下眼睛。

籠中的野畜竟也動了動,拖動鐵鏈往前挪動。

眾人下意識往後退了退,唯獨楚言枝仍一動不動地看著,看著他濕紅的舌尖舔過幹裂的唇,蓬亂烏發下露出帶有鐵銬勒痕的光裸脖頸,汩汩鮮血從他手腕傷口流出,滲進雪裏。

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她。

守廊太監覺得不妙:“殿下……”

楚言枝卻問籠裏的他:“你渴嗎?”

他似在思索她啟口時發出的音節是為何意,停住了爬行的動作,頭往一側微微歪著。

他睫毛上有一層白霜,一眨眼,白霜便輕輕地顫動。

楚言枝拉拉守廊太監的袖子,仰面說:“公公,我想喝水。”

守廊太監立刻吩咐其中一個小太監端熱茶去,又彎下腰哄她:“殿下,這兒這麽冷,咱們看過了,就回廊下吧。”

楚言枝仍看向那個時不時舔唇的怪物,看他的舌尖從白齒中探出,在她懵懂的視線下,捧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舔舐鐵銬之下的傷。

許是傷口太疼,他舔舐時還會發出低嗚聲。

已有人在笑了:“我家狗也是這麽舔傷口的,果然狼與狗是同宗!”

楚言枝想到三姐姐養在坤寧宮的黃豆。

黃豆很受三姐姐喜愛,從不會受傷,吃得好穿得好,有專門的宮女伺候它。

狼與狗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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