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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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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園的大門口,馬車已經恭候多時了,司徒左往園子裏回望了一眼,終是無奈一嘆,然後徐徐上了馬車。

掌茶僮子也跟了上去,車夫攥著馬鞭子,正要策馬,忽然被人淩空一提,然後扔出去了老遠,車夫驚駭間,正見雙煙翠杏目圓睜,怒火沖天地插著纖腰對馬車簾內大吼:“司徒左,你給老娘出來!”

這聲音震耳欲聾,原本無奈的司徒左這是更無奈了,可這無可奈何中,又無法自欺欺人地摻雜著一絲欣喜,掌茶僮子正要打開簾子,沖沖的雙煙翠利落地鉆了進來。

三個人共處一個馬車,空間逼仄了起來,掌茶僮子輕咳了一聲道:“師父,我還是下去吧。”不待司徒左說話,他促狹地跳下了車。

雙煙翠眉目流火,她瞪著司徒左,良久以後,一腳跺下去,咬牙道:“你要走,卻不跟我說一聲?”

司徒左心中一動,他扭頭對著雙煙翠淡淡道:“沒必要。”

氣極的雙煙翠冷哼了一聲,掀了簾子出去,對那車夫喝道:“駕車!”

車夫與掌茶僮子呵呵大笑,坐上來打馬離去。

不知為何,在雙煙翠掀了簾子之時,司徒左只道她要走了,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直到她碧綠色的身影重又退回車中,他那一顆早已不能安居不能平靜如湖的心卻又奇跡般地平覆了下來。

可是,他又能如何?

“你這又是何苦?”

雙煙翠平息了怒火,握著他的手,冷哼一聲,道:“你要去哪,我跟去哪,反正你有錢我也有錢,咱們各過各的,同坐一車就夠了。你要雲游天下,那正好,在長安呆久了,我也想出去走走,老朋友,順個道兒如何?”

他的手雖說不上細膩,卻仍然光滑,不生薄繭,看不出風霜。雙煙翠一時有些驚異,她知道司徒左的這雙手是極漂亮的,現在她已經開始想著他年輕時的風采來。

司徒左不著痕跡地抽回手,靠著側壁微微後仰,心中莫名安定。如此,縱是日後山長水遠,風霜雨露都經遍,有一人在身邊,亦足以快慰平生。

“你要跟,便跟來吧,你的錢我不稀罕,左右不過是多一個人的筷子罷了。”

話雖如此,可是司徒左不經意間微彎了唇,雙煙翠還是看得出的,她撇過頭去,卻偷笑了起來。

大漠風沙連綿,僅僅只是出了關外,腳下的土地已經沙化得極為嚴重了。孤煙之上,落霞萬朵,暈著紅冉冉的夕暉,沙漠盡頭,一條連綿起伏的長線分割著天的彤紅與沙的灰黃。

顏凝紫站在這哀荒又壯美的風景裏,兩年來,第一次看清了沙漠的景色。

她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回來,可是這一次回來,不是回到她生長了多年的祁連村,她站在了他的營門外。

風塵仆仆的冠軍侯夫人仍然一席紫裳,裙擺大開,如蓮在風裏微漾,花瓣顫露,嬌慵不勝。只有與之深交的人才會知道,顏凝紫的這份疏懶其實只是因著她心中包藏萬千,不屑紅塵而已。

顏凝紫出入風淩弈的軍營如入無人之境,雖則她平日甚少見過羽林軍之人,但是各位甲兵還不敢膽大到連將軍夫人也不識。

她對趕來相迎的施越說的第一句話,是氣喘籲籲地問道:“將軍呢?”

剛從馬上下來的女子,身體猶自感覺還在顛簸,她鬢發被風吹得蓬松如雲,白皙如緞的俏臉上也沾了不少大漠的風沙,想來是趕路太急,施越楞了楞,才敢答道:“在校場射箭。”

她跟著施越徐步來到校場,匆匆而來,可是到了這裏,卻有種近鄉情怯的弱糯,她走得很慢,以至於勉強能跟上施越的步伐。

偌大的校場搭置得很簡陋,外圍站了幾百軍士。風淩弈玄衣鎧甲立在校場中央,他的眼上蒙著厚重的黑緞帶,張弓搭箭,卻毫不影響那箭鏃的準頭。

一箭破空,中了。

“好!”

第二箭,再中。

“好!”

……

他每射出一箭必然射中紅心,而士氣高漲的士卒們便會舉著長矛高聲叫好,這種叫好聲裏還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與自豪,仿佛這蒙眼射箭的人是他們自己一般。

顏凝紫的腳步越來越輕,施越跟上去,正欲走到風淩弈身邊稟告將軍夫人之事。

猛然地,他拉開長弓,轉身來直直地瞄準了顏凝紫!

所以人都沒料到這出,一時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可是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忘記了說話。

顏凝紫眉心一凝,她可沒想過要成為風淩弈的箭下之鬼,這般死了,未免太冤。

可是,不遠處,玄衣少年微微勾唇,他徐徐地、轉過身去,說出的話如此欠揍!

他說:“本少不過二十,還不想當個鰥夫。”

說罷,他一松手,箭矢流星般劃過一道微彎的軌跡,落入靶子的紅心正中!

顏凝紫被氣得笑了,她走上前去,待風淩弈揭了眼上緞帶,她笑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風淩弈轉過身,眼睛裏都是喜悅與笑意,這樣如絲軟霞輕的暖暖的笑,她許久未見了,可恥地竟還有些懷念,他一把勾住她的纖腰,有些痞氣地說道:“你身上的味道,隔著百步我都聞得出來。”說罷,他還不知羞地深嗅了一口。

若比臉皮厚,顏凝紫是萬萬贏不了他的,她往後仰了一步,偏頭看見營中將士一臉看好戲的表情,她羞慚地對他捶胸道:“風淩弈你個混蛋,放開我!”

風淩弈流裏流氣地將她打橫抱起,在一眾將士的起哄叫好中,他抱著妻子大步回了營帳。

懷裏的顏凝紫還在犟,“風淩弈,你個混賬小子,放開我!”

風淩弈將她放在床上,嘆了一聲,然後出帳去了。

顏凝紫只道他今日還要練兵,被自己中途打斷了,先要回去收拾殘局。本來心裏還有些內疚,豈知片刻不到,風淩弈端了一個木盆進來。

他高大俊美的身影如挺秀的竹,每一寸衣角都自帶陽光,那麽耀眼。顏凝紫咬著牙,不肯承認她對這個人的眷戀,風淩弈卻輕聲笑開,在她身前蹲下來,替她除了鞋襪。

“你……你!”顏凝紫瞪大了眼睛。世間丈夫,對男兒尊嚴看得極重,是萬萬不肯折腰替妻子做這種事的,就如同舉案齊眉之所以成為美談,便是因著男女關系的不對等,女方的順從才是正途,才是值得推崇的。可是風淩弈卻這麽做了,他不但做了,還做得這般流暢自然!

風淩弈仔細替她除了鞋襪之後,將那因為連夜趕路已經泛腫的腳泡到了水裏。熱水中的腳一下舒展活絡了筋脈,顏凝紫舒服地“唔”了一聲。

她低下頭,可以看見少年正小心地捧著她的腳替她按摩,力道不輕不重,仿佛這種事他已經做過無數回了,他幹起來再自然不過。他半蹲著,有幾綹墨發低垂,覆住了眼瞼,以及那濃黑如墨的瞳,顏凝紫鬼使神差地,替他將碎發別到了耳後。

風淩弈倏爾仰頭,他深深凝視著顏凝紫,“你為什麽又跟出來了?”立即緘口,像是想起了什麽,他咬著唇又低下頭,“我知道了。”

顏凝紫把腳從盆裏拿出來,待身前的少年起身,她突然沖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風淩弈驚愕地後退了一步,顏凝紫抽了抽鼻子,“想你了。”

“什麽?”他楞楞的,不可置信。

顏凝紫摟著他,喃喃道:“想你了,所以就來了。”

這話中多多少少帶了絲嗚咽,風淩弈知道她孤身出塞定然受了不少風霜折磨,心疼地抱住她,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順著,他啞著嗓子道:“阿紫,不是說了讓你在長安等我的麽?”

顏凝紫氣惱地一拍他的脊背,“還不都是你!要是像上次那樣受那麽多鞭傷呢?”

說到“鞭傷”二字,風淩弈還是僵了一下,他隱忍著,終於無奈地說道:“阿紫,你回去吧。”

顏凝紫卻楞住了。她睖睜了片刻,似是怎麽也沒有想到,她千辛萬苦地找到他,可是他卻不留情地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顏凝紫憤怒地一把推開風淩弈,推得他差點踉蹌跌倒,可是顏凝紫卻佯作沒有瞧見,她撇過頭負氣道:“你讓我走我便走?你以為你是誰?”

她是真的生氣了,顏凝紫不想離開他,想留在他身邊,想一心一意對他好,可是拉不下臉。過去都是風淩弈在為情受苦,一直處於劣勢被動的一方,如今,顏凝紫雖不再忍心他那樣,卻也不能讓自己那樣。

五步開外的風淩弈,墨瞳中流過一絲黯然,他徐徐背過身,簾縫間漏進來的月色拉長了他孤寂的影子,恍惚間竟又回到了多日前他那冷情如死水般毫無生機的模樣。

然而,他卻再也不是那種模樣了。

“阿紫,留在這裏,對你百害而無一利。”

他的嗓子咽幹,沈郁又滄桑,“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懼槍林劍雨,不懼鐵騎胡刀,可我怕你傷心,我很怕。”

沒有停留,他掀簾而出。大把的月光在那一瞬被拋進來,他的袖口和衣擺都染了淡淡的銀光,帶著暗夜的氣息,逐漸隱沒於白色簾幕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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