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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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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出戰便決勝千裏,給了自古以騎兵為傲的獫狁以迎頭痛擊,帝焚龍心大悅,在封賞風淩弈的餘波過境之後,月滿之日,他召集眾臣於禦花園慶功。

對於此等宴會,顏凝紫自是疲乏無力,祁若死在那一場戰役之中,叫她如何做到平心靜氣?無聊賴地端著酒殤喝過幾輪,原本波瀾不驚的餘光陡然瞥見那玄青色瘦削頎長宛如墨竹般的身影。

那是誰,她自然知曉。顏凝紫嘲諷地一勾唇角,放下了杯中物。滿月皎潔,一片幽冰浮於水中。

新上任的驃騎將軍毫沒有新官上三把火的狷傲,他漠然地坐在席上,卻是一言不發,連眼光也未曾動過半分,他那墨發分下一綹,正落眼心,只是當他察覺道對面那冰淩的視線,一擡眼,無波無瀾,靜若死水。

帝焚制下皆有規矩,凡廣宴群臣之時便是文官居左,武將居右,而顏凝紫便落座在風淩弈的對面。他那般一揚起眼瞼,黑如子夜的墨瞳竟毫無生氣,若不是他仍然正襟危坐,若不是他修長的手指還流連著案桌,她都要開始想著,他是不是一場幻覺。

那滄桑,那寂寞,那無可言說的悲哀……她曾在他身上見過的一切負面情緒都煙消雲散,此刻,那不過是……哀莫大於心死。

害人之後的懺悔麽?顏凝紫哂笑兩聲,鐘聲幾鳴,卻是帝焚出場了,山河地理裙,碧旒紫金冕,高冠錦帶,氣勢巍峨。他寬袍廣袖一吐,便沈沈落座,眾人起身見禮,山呼“參見陛下”。

帝焚揮手免禮,烏壓壓的一片人紛紛起身,重又退回座上。

觥籌交錯之音,絲竹管弦之音,鐘鳴玉缶之音,既渺渺又迢迢,既渾渾又沈沈。帝焚示意之後,眾賓歡饗,醺醺然眾臣都有了些許醉意。

衛秦喝了幾杯,突然離席行至風淩弈身邊,他舉杯含笑,“淩弈,你前線得勝,舅父與你喝這一杯。”

從來對衛秦不屑一顧既高傲又無理的風淩弈,他竟然起了身深深一揖,隨即舉杯,“謝過舅父多年教誨。”

客套,且疏離,從未有過。衛秦暗驚,他分明覺得,眼前的少年似乎已經學會了什麽叫做喜怒不形於色,悲歡盡藏心底。若不是那一片深深墨瞳無痕無浪,竟會有一種令人恐懼的雍容。

那時,他被封為騎都尉,衛秦沈默;

那時,他被封驃騎將軍,拜冠軍侯,衛秦依舊沈默;

如今,他一拱手,一施禮,恭敬起來,衛秦卻再也無法鎮定!

不可控數,的確,風淩弈身上的不可控數太可怕了,只需稍加打磨,他隨時可以變成另一副模樣,更強,更狠,更令人畏懼!

心念幾轉,衛秦正欲退回席間,然而一旋身,紫衣女子冷漠地凝視著他,衛秦暗暗忖道:她倒是個絕佳幫手。

帝焚整場的目光都盯著衛秦,親眼目睹了甥舅二人的和洽相處,他竟是冷笑不止。

不遠處鐘聲又是幾鳴,眾人停止用膳,禦座之上,帝焚森冷利眸掃過,突然朗聲問道:“淩弈,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一語出,不言而喻,帝焚是想給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冠軍侯找媳婦兒了。眾臣額頭大汗,伸袖狂拭不止。誰人不曉,冠軍侯乃漢皇孤臣?如今皇後夫人相繼故去,可衛氏餘威仍在,衛秦守疆衛土,大將軍之位勞而不破,柳氏一族在九卿之中潛伏日久,實力仍然不得小覷。

所以無論如何,今時今日都不能與風淩弈結交,即使他青雲直上,扶搖萬裏,至少現在不能!

就在百官惴惴,顏凝紫側目不言之時,風淩弈跪伏於地,答了聲:“是。”

帝焚微一沈吟,便道:“朕膝下一女,如今方才及笄,你二人自幼情篤,朕便做主,將她許配與你如何?”

四下嘩然之音大起。竟然不是哪位王公大臣之女,竟然是位公主麽?

可是那位得了聖眷榮寵無限的少年侯爺,卻連頭都未擡。顏凝紫冷笑幾聲,置之不理地喝起酒來。

猛然的,帝焚身後響起一聲尖叫:“兒臣誓死不嫁!”

眾臣驚惶,初元公主來了?這倒有戲看了。帝焚也皺眉,然後明黃錦衣的少女幾步沖出來,順手扯落發上金簪,她皓腕如玉,膚白如雪,抵在脖頸處的金簪更是燦爛生輝。

帝初元決絕地一掃眾臣,然後對上說道:“父皇,風淩弈乃惡人宵小,為得到顏凝紫,竟將祁若騙至絕境,這樣的人,兒臣何敢托付終身?”

“公主!”柳塢大驚,可是他正欲離席,卻被身側的六旬老者扯住。

“退回去!”老者勃然大怒。柳塢蹙著眉,卻終於不甘不願地坐回了。

“胡鬧!”帝焚沈喝,兇光一閃,“誰告訴你的?”陡然想到必是宮中嘴碎之人釀的禍端,他揮手道,“還不退下?”

這些日子以來,帝初元日日傷心徘徊,大軍出征之時,她怎麽也想不到那個神話般的白衣郎君竟會因此殞命,她幽居深宮,甚至來不及與他道別!

此刻,眾目睽睽之下,她竟以命相賭,毅然決然地以金簪於雪白脖頸之間劃開一道血痕,帝焚暗暗心驚,可面上卻仍然怒意不減,帝初元倏忽跪於天子腳下,淚雨滂沱,“父皇,兒臣之心只容得下祁若一人,便是孤獨終老,也不願嫁與這害死祁若的惡人!”

紫衣翩然墨發風流、被譽為長安第一美男的柳塢,在聽了這句話之後,黯然垂首,卻是心痛難抑。

好事者都偷笑著去觀摩風淩弈的表情。在帝初元話音落地之後,帝焚本意揮手喚宦官前來將帝初元帶下去,風淩弈突然直起了身,他徐徐地、雖是折了面子卻渾不在意地行至帝焚面前,他撩開玄色長袍,直直跪下。帝初元嫌惡地往右挪了一挪,風淩弈淡淡道:“公主心上有人,本已不能屈意,又何況,風淩弈無德無才,焉能成大漢駙馬?微臣,謝過陛下美意,卻終不能接旨了。”

帝焚長嘆一口氣,有些無力地扶額,事情總是不能按照他的預想去發展的,果然是妄求了。

這時,帝初元才堪堪將金簪放下,冷笑道:“既然風將軍也看不上初元,那這親事,也不必談了!”說罷,她華服一擺,甩袖離去。

帝焚有長嘆了一聲,語氣緩和下來,“朕這女兒自幼便被寵壞了……她既不願,淩弈的親事,朕再斟酌便是。”

一時之間,眾臣的危機感又蹭蹭地開始往上冒了。

玄衣侯爺卻擡起頭來,那眼神,無悲無喜,甚至毫無人色,他啟唇,“胡人未滅,何以家為?”

輕飄飄的八個字,眾人心中落下一記重錘。就連原本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顏凝紫,也不禁驚詫地望向了場中的少年。依稀背影,濃如潑墨,既頹然又堅毅,矛盾覆雜,真假難辨。

月色正是皎潔,銀輝正是斑斕,那少年的背影恍若清冷孤光,遙懸於天,遠不可及。

不過十八歲,他卻敢對著所有人說“胡人未滅,何以家為”,正是對弄權者、貪汙者一記響亮的耳光。得罪了眾人,他漠漠然跪立,夜風迎頭而過,如潑墨繪染的長發散漫飛亂,若說現在的風淩弈比之前少了什麽,那應該是生氣,若說多了什麽,那應該是,煞氣。

一時間,所有人都沈默了,連帝焚也是沈吟不語。這事應該會被暫時擱置。

顏凝紫卻沒有想到,帝焚斟酌到最後,竟是將自己許配給了風淩弈。

“為什麽?”當著明帝帝焚,當著全天下的掌權者,她竟然瞪著眼質問。

帝焚淡漠地挑眉,對著她含著隱忍怒意的眼,“朕只是覺得,淩弈喜歡的是你,那便是你了。”

“皇上您可真是寵他!”顏凝紫微哂,“那皇上可要當心了,我這位夫人,他不一定要的起!”

在帝焚面前,顏凝紫是極為隱忍的,然而當她出了未央宮,眼底盛怒殺意俱現,只是再一步,玄衣少年已不動聲色地拾級而來,他面無表情地經過她,顏凝紫冷聲道:“站住!”

風淩弈腳步一頓,他頭也不回,清冷冷一把聲音猶如暮鼓晨鐘,“顏少傅有事麽?”

顏凝紫大怒,她沖到風淩弈面前,瞪著他厲聲斥道:“卑鄙,無恥!”

風淩弈蹙眉,“風某不知,此番又是如何招惹上了顏少傅?”他隨即恍然,又接道:“還是為著祁若之事麽,看來果然不能輕易了結,不知顏少傅今日可帶了劍來?”

“你以為我不敢麽?”顏凝紫冷笑,“我顏凝紫雖是一介女流,卻也曉得表裏如一,不會如驃騎將軍你這般當面一套背裏一套,一面說著‘胡人未滅,何以家為’,一面又對陛下說要娶我。”

聞言,風淩弈下頜微張,寂滅的眼底星輝深邃無痕,微閃的驚訝一瞬而逝,他扭頭,淡漠道:“你想多了。”然後,他慢慢地越過她,頭也不回,“我有我的驕傲。”

三步開外顏凝紫怒喝:“那你害死祁若的原因是什麽?”

風淩弈再也沒有留步,直接通告了宦官,便進了未央宮。

司徒左對顏凝紫的婚事只說了一句:“隨緣便好,你要隨著心走,別總被表象所迷惑。”

顏凝紫不明白,何為表象,何謂隨心?時至如今,她哪兒還有心?

雙煙翠自柳如墨事件之後,直接關閉了媚紫閣,顏凝紫問起之時,她只是幽幽嘆道:“沒辦法,我這兩個頭牌都太能折騰人了,再幹下去,我也不知道還有幾天活頭。”

那大約只是玩笑,顏凝紫卻讀懂了她那一份心,便自作主張將雙煙翠安頓在了蘭園。司徒左氣得胡子一撇,早已不知道自己的人權丟在了哪裏,雙煙翠要長居蘭園,他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駁。

冤家見面,自是不免每日吵鬧。顏凝紫有時會靜下心來想:“為何兩個人明明都是那般持重之人,一遇見卻又水火不容?那大約便是所謂緣了,不似我,走到哪兒,都只有劫。”

五月初六,黃道吉日,祈福、求嗣、嫁娶、祭祀。顏凝紫被擡入了驃騎將軍府。

仍是朱雀長街的一處風水寶地,換了門匾而已。風淩弈一向不在乎這些。

喜床鸞燭,無一處不是鮮艷的紅,顏凝紫只覺得這紅令人窒息,連同頭上那覆住了臉的紅蓋頭,尤為討厭。她索性一把將它扯了下來,一眾姑子婆子都道“不吉”硬是逼著顏凝紫將它重又戴了回去。

半刻功夫,她那一路將她迎進門的夫君便徐步而來。風淩弈今日穿著大紅色廣袖長袍,原本清冷的俊臉上此刻竟多了份俗艷華光,沒有酒醉,他甚至連一絲酒意都沒有,步伐沈沈,直到他經過一名喜婆,托起喜秤。

“都下去。”

眾人唯唯諾諾,礙於冠軍侯身上自帶的煞氣,紛紛退卻。

門重新掩上。房中兩人靜謐地待了片刻,顏凝紫一直漠然端坐,倒是冷笑著不信他還能怎麽樣來。南窗處橫斜著凝碧的蘭澤疏影,柔枝翠綠纖秾合度,他把著喜秤在那靠著,眸光沈沈地瞧著眼前紅裳丹裾的顏凝紫。

所有人都說,過了門,她便是他的妻。妻子麽?真可笑,他風淩弈何嘗有過那種福分?過往的自欺欺人與自作多情已經夠多了。

心念既定,他突然走上前去,一手挑開了她的喜帕。

燈光下的女子,眼神淡漠如霜,但迷離精致的眼線上挑,眸底玫紅暗影疏疏疊疊,紅唇如血,腮凝新荔,傾城國色。可是,隱約幻現的那一抹嫌惡,那一抹與帝初元如出一轍的嫌惡,如此刺眼。對著同樣一身喜慶的風淩弈,她勾著魅惑的眼輕瞥,道:“侯爺莫不是真的以為,你我拜了堂便是夫妻了吧?”

“從未想過。”他輕笑,那笑未達眼底便被數百丈泥淖深淵吞沒,死水般沈寂的眸無風無浪,“我以為,至少你會和公主一樣以死相抗的。”

顏凝紫冷笑,“侯爺可能弄錯了,我並不是個被動的人。”

風淩弈挑眉,“所以?”

不得不承認,這樣冷情的風淩弈很可怕,因為那眼底一點心緒都無,甚至帶著迫人的威煞,比起見人三分溫和淺笑的祁若,風淩弈竟是將心思藏得更深。

可是顏凝紫絲毫沒有退縮,她起身,靠近他一步,逼視著眼前毫不為所動的男子,切齒道:“風淩弈,我的報覆,才剛剛開始!”

“我給你機會。”風淩弈淡淡勾唇,然後,他自懷中摸出兩條鵝黃絲絹來。

他將一條遞給顏凝紫,顏凝紫挑眉,展開來看,竟是和離書!

呵,才成親便和離,他們果然是這世上最與眾不同的夫妻。

“你什麽意思?”顏凝紫柳眉一挑,沈怒問道。

風淩弈渾不在意地將另一條絲絹收回懷裏,“沒什麽,全你心願罷了。一場婚姻,你我都不願,不過是聖命難違。不過你不必擔心,只是陛下做的決定不會輕易更改罷了,過些時日,我再與他一說,便沒事了。這和離書你我都收著,待陛下答應之日,你便出府。那以後,男婚女嫁,再不相幹。”

見顏凝紫捏著絲絹凝眸,他又道,“不知顏少傅意下如何?”

“自然再好不過。”顏凝紫深吸氣後,她揚起眼瞼,嫵媚的眼眸流光婉轉,她玉指纖纖扯過風淩弈似火的前襟,下巴高揚著,戾色與風情並存,“我倒真想看一看,天底下有那個女子瞎了眼會嫁給你。”

風淩弈微微一笑,右手拂落她的玉手,整頓了番衣襟,“雖不如顏少傅你這般炙手可熱,約莫總也是能有一兩個的。不過,風某已經立誓不娶妻了,所以這情景,少傅大人應該是瞧不到了,真遺憾。”說罷,他嘴角下拉,笑容一凝,踅身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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