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的一個中午，趁著皇帝午休，小幫子正在同另外幾個小太監一起清掃乾清宮大殿，巫輕雲走了進來：“幫公公，你有空嗎？”

被巫輕雲叫一聲幫公公，小幫子差點沒樂出屁來，他連忙小跑上前：“巫掌燭太客氣了，有事盡管吩咐！”

巫輕雲道：“今兒早上清點庫房，發現蠟燭、燈油不多了。你也知道，乾清宮不能走水，這些易燃之物，大多存放在角樓上。綠綺、紅玉也沒力氣，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去搬些過來。回頭我讓綠綺、紅玉整理整理，晚上就要用呢！”

小幫子連忙答應：“是，我這就去！”

巫輕雲微微點頭：“那辛苦幫公公了！既然跑一趟，不妨多拿點，還是多叫個人罷！”

小幫子就扭頭看著另外一個小太監：“吳亮，你幫我去搭把手？”

這幾個小太監中，小幫子與吳亮的關系最差。按常理說，他最不該叫吳亮幫忙才是。可小幫子的道理與常人不同，他覺得，既然有機會使喚人，自然要使喚跟自己不對付的人。反正有巫掌燭在場，小亮子也不敢不去。

巫輕雲就是想多個人做旁證，倒不在意是誰。她懂得做人，又朝吳亮點頭示意：“亮公公，也辛苦你了！”

巫掌燭這麽一說，吳亮就算滿心不樂意，也只有賠笑點頭答應。直殿監這幾個小太監中，小幫子入宮早一些，就混成了個小頭目。吳亮嘴皮子利落人也精明，平時不太服管，偏偏小幫子還拿捏不住他。

小人物就這點追求，今天借巫輕雲的勢，小幫子也算名正言順地指使了小亮子一回。看吳亮低眉順眼的，小幫子就領著他，志得意滿地穿過廣場，來到了乾清宮側前方的角樓下。

這角樓相對獨立於乾清宮的主要建築之外，用於乾清宮的警戒。因為裏面長期有人值守，所以一直不鎖門。奇怪的是，今天的大門卻掩上了。小幫子到了樓下，以為只是虛掩著，不想一推卻沒推動。

“請問是哪位侍衛大哥當值？在下奉了乾清宮巫掌燭的差遣，前來取些蠟燭、燈油！”

樓內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個侍衛回話道：“公公請稍等，馬上下來開門！”

等了一陣，樓內又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侍衛“噔噔”地踩著木樓梯下來，然後把門打開了：“哦，原來是幫公公！”

小幫子一邊笑著點頭，一邊就要進去：“原來今兒是牛大哥當值，給你添麻煩了！”

不想那侍衛卻堵在門口沒動，根本沒有讓小幫子進去的意思：“幫公公要領什麽，我幫你去拿就是！”

侍衛與太監向來不對付，只是侍衛的品級高、外面的聯系多，太監離皇帝後妃近、宮內的路子野，雙方都有忌憚，所以維持著表面的和氣，誰也不會輕易得罪對方。

眼前這個侍衛叫做牛東方，一直在乾清宮當差。不過牛東方只是品級最低的正七品帶刀侍衛，即使站崗警戒都在外圍，與皇帝基本說不上話。

要比絕對品級，正七品的牛東方與皇宮內權力最大的各監掌印太監相同，可要比絕對權力或者相對地位，牛東方與小幫子也就是半斤八兩。一個是最低級的侍衛，一個是最低級的太監，都是聽人使喚的主，誰也不用在對方面前充大。

牛東方這麽說，小幫子剛開始並沒有多想，還以為牛東方是好心：“那就勞煩牛大哥了！”

牛東方點頭：“舉手之勞，幫公公稍候！”

這話還沒毛病，可牛東方說完後，身子往後一縮，又把門掩上了，同時裏面傳來“哢噠”一聲，卻是把門給拴住了。

小幫子正納悶，就聽到小亮子在後面一聲輕笑，然後低聲說道：“嘻嘻，這角樓還是不是乾清宮的地盤了，怎麽拿我們當賊防？眼巴巴跑過來取東西，卻連門都進不去，還被人鎖在外面，好沒意思呢！”

越是地位低下的人，越是在意別人的看法，尤其是被不對付的人奚落。聽得小亮子擠兌自己，小幫子勉強抑制住火氣，轉頭低聲喝問：“吳亮，你什麽意思？”

小亮子又一聲冷笑：“我能有什麽意思？咱們只是任人驅使的小太監，他牛東方就有多高的身份嗎？我們好歹還能進得去乾清宮，他只是一個站乾清宮外面日曬雨淋當旗桿的帶刀侍衛罷了！現在被他鎖外面，幫公公覺得很有面子嗎？”

與吳亮鬥嘴，小幫子就從來沒贏過，今天也是如此。被小亮子一頓搶白，小幫子的臉都漲紅了，一伸手揪住了吳亮的衣襟：“吳亮，你待怎樣？”

吳亮連手都不擡，就任由小幫子揪著，微微一撇嘴很不屑地說道：“幫公公，我可沒有怎樣你！把你鎖門外的，是拱衛司的帶刀侍衛而不是我。丟直殿監面子的，也是你而不是我。你真要找面子，就應該找正主。別看到拱衛司的人，就一口一個大哥，卻只會在我們直殿監的人面前耍威風！一會讓那個什麽拱衛司的牛大哥看到，傳回瞿公公那裏去，才真是丟人呢！”

吳亮一提及瞿有餘，小幫子就不自覺地松開了手。皇宮八個掌印太監中，瞿有餘的權力最小、地位最低，因此也最為敏感。誰要是丟了直殿監的臉，瞿有餘不會輕饒。小幫子上次挨的板子這麽重，也與瞿有餘的這種心態有關，否則下手不至於那麽狠。

吳亮這番話軟中帶硬、硬中帶刺，吃他這麽一撅，小幫子真是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正難堪間，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小半。

“幫公公，給你拿了一箱蠟燭、一桶燈油！”

牛東方開門前，小幫子真有破門而入的沖動，否則這事要成為永遠握在小亮子手中的笑柄。可真等牛東方露面後，他卻又不敢了，反而下意識地接過了東西：“辛苦牛大哥了！”

吳亮嗤笑一聲，也走上前來，捧住了那桶燈油：“就是，牛大哥辛苦！”

牛東方並不知道兩個小太監之間的齟齬，轉身就準備回去。不想就在這時候，角樓裏面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女子呼喊聲：“不好，起火了！”

牛東方連忙沖進樓內，小幫子、小亮子也不敢怠慢，放下手裏的東西就跑了進去。

角樓的一側，已經燃起了不小的火苗，還伴隨著濃煙。牛東方進去後，沒有救火，而是沖到樓上，抱著一個碩大的包袱跑了下來。小幫子、小亮子正在找東西撲火，還沒搞明白是怎麽回事，牛東方就抱著包袱出了大門。

小亮子八卦心起，不單顧不得撲火，連與小幫子的恩怨都暫時放下，靠過來問道：“幫公公，你看到了麽？牛東方好象用被子包了個宮女出去！”

剛才明明聽到女人驚叫，現在樓裏卻沒女人，自然是被牛東方抱走了。可小幫子不願惹事：“關我們什麽事，先滅火吧！要點著了庫存的蠟燭、燈油，事情就麻煩了！”

小亮子便與小幫子一起，拿著掃把使勁撲打起來。那火苗是從一堆布料裏面燃起來的，看著勢大，卻不耐燒。加上兩人的撲救，很快就控制住了。

就在這時，樓外廣場上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一大堆侍衛、太監、宮女都跑過來救火，巫輕雲、辛學文也混在其中。

小幫子很自得地站在門前，也不顧滿頭滿身的黑灰：“沒事了、沒事了，火已經被撲滅了！”

趕過來的這些人中，有三個頭面人物，巫輕雲、辛學文以外，還有今天在乾清宮帶班的一個三等侍衛夏永平。

這三人中，要說實際影響力，肯定是辛學文最大。這小子整天在皇帝身邊走動，說句話沒準就能把人害死。

其次是巫輕雲，乾清宮掌燭吃住都在乾清宮內，雖然外面傳說皇帝不親近她，可上次直殿監得罪了她，卻連帶直殿監掌印太監瞿有餘都挨了收拾，誰又還敢輕視她？

影響力最小的，反而是品級最高的夏永平。

夏侍衛在宮中服役多年，也算是眼眉通透的人物。如果有好事，他肯定要讓給這兩人，可皇宮走水這種倒黴事，又發生在侍衛負責看管的角樓，他就不敢瞎謙讓了。

看巫輕雲、辛學文一眼之後，發覺兩人確實沒有說話的意思，夏永平站了出來：“幫公公，怎麽回事？”

小幫子就把經過說了，不過卻沒提牛東方抱走一個宮女的事。侍衛與宮女產生私情，乃是宮中大忌，搞不好就要出人命，小幫子不想沾惹這種禍事。

可夏永平卻不得不問：“今天是牛東方在這裏當值，他人呢？”

現場這麽多人，自然有人看到牛東方抱著什麽東西匆匆跑開。因為不知道裏面是活生生的人，並且是女人，所以有人替小幫子回答：“起火的時候，牛侍衛抱著什麽東西跑開了，大概是什麽貴重物品！”

夏永平不解：“角樓之中，能有什麽貴重物品？再說了，再貴重的物品，放旁邊就是，還要送到天邊去嗎？”他在人群中指了指，“吳良琪、謝九非，你倆去把牛東方找來！”

那兩個侍衛飛速地跑開，就在這時候，趙瑾賢也來了：“夏永平，皇上讓咱家過來問問你，剛才是怎麽回事？”

夏永平連忙彎腰答道：“稟公公，起了點小火苗，已經被幫公公和另外一位小公公撲滅了！”

趙瑾賢一開口就攀著皇帝這尊大神，可把夏永平嚇得不輕。

天命帝國有句俗話，叫做宮中無小事。任何事情，發生在皇帝身邊，就都不能忽視。但與此同時，在朝廷高層，還偷偷流行著一句話，叫做宮中無大事。任何事情，只要皇帝不追究，就都無所謂。

今天這樣的火情，就可大可小。不鬧開的話，睡一覺就過去了，可皇上都知道了，還特地派了第一號親信司禮監掌印太監趙瑾賢來詢問，一句話說不好，就可能變成天大的事。

趙瑾賢鼻孔朝天：“怎麽起的火啊？”

夏永平陪著笑：“小人剛剛過來，還沒來得及查看。”

“那還不去？”

說起品級來，連小幫子認為只能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帶刀侍衛牛東方，都是堂堂正七品，與趙瑾賢一樣。夏永平這個三等侍衛，已經是正五品，放到地方去，那也是威風八面的一方大員。可在皇宮內，在趙瑾賢這個太監頭子面前，夏永平卻只有俯首帖耳的份。

“是，小人一定好好核查！”

“那還不快著點，皇上等著呢！”

夏永平也不顧滿屋子煙灰彌漫，一頭就紮了進去。沒過多久，他提溜著一片燒得滿是黑窟窿的布片出來了：“趙公公，請借一步說話！”

趙瑾賢一揚下巴，樓前這幾十個侍衛、太監、宮女就都散開了，包括巫輕雲和辛學文。他倆倒不至於這麽害怕趙瑾賢，可大庭廣眾之下，總是要給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太監留足面子。

“雲兒姐，有點糟，引火的破布沒全燒完！”

巫輕雲眼睛看著正在小聲嘀咕的趙瑾賢與夏永平，嘴裏不動聲色地說道：“別急，就算他們猜到有人故意放火，也懷疑不到你的頭上，只要你別被人看見了就成！”

辛學文點頭：“那倒應該沒有。當時小幫子、小亮子正與牛東方說話，沒人留意到我。”

角樓裏的火，自然就是小辛子放的了。他趁著沒人註意，偷偷溜到角樓後面，把一大團蘸了燈油的破布點著，就從窗口扔了進去。火勢瞬間起來，把樓上的蘭兒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叫喚起來。

蘭兒被梅妃派過來窺伺皇帝，為了方便行事，她瞄準了經常在角樓值守的牛東方。這丫頭已經初通人事，勾引牛東方時，反倒把自己的春心勾引動了，一時難以自禁，居然假戲真做起來。更要命的是，她還有些食髓知味，也不顧白天人來人往，找機會就在角樓與牛東方幽會。時間一久，兩人連鋪蓋都在樓上備下了。

火起之時，牛東方知道蘭兒沒穿衣服，連忙沖上樓，拿被褥把她往裏一卷，抱起來就跑。如果動作慢點，肯定被人當場抓奸，那兩人就都是一個死！

與無意失火比起來，故意縱火的性質完全不同，尤其是在乾清宮範圍內。道理也簡單，在皇帝起居的場所放火，是不是想弒君啊？

因此，夏永平發現沒燒幹凈的布條，雖然知道自己脫不了一個管理不善的幹系，但還是不敢隱瞞；趙瑾賢得報後，也不敢拖延，立馬就把江寧驤請過來商議；江寧驤更幹脆，拉著趙瑾賢、夏永平就報告了皇帝；成德皇帝震怒，又責成內務府牽頭，協調內廷三大機構禦前侍衛營、八監和尚宮園嚴查。

“雲兒姐，這事怎麽會鬧這麽大呢？”乾清宮的一個角落處，辛學文憂心忡忡。

巫輕雲也皺著細細的眉頭：“也怪我，不該讓你去放火！對了，牛東方招了沒？”

巫輕雲、辛學文的本意，是讓小幫子去撞破蘭兒。他們早就發現，但凡牛東方在角樓當值，蘭兒就會潛進去。猜到蘭兒不單是在角樓窺伺皇上，沒準兩人還有私情。在這種情況下，牛東方自然不會輕易讓小幫子進樓。所以巫輕雲出主意，讓辛學文去點一把火。救火之際，蘭兒總該暴露了。

可他們也想不到，牛東方反應挺快，直接把蘭兒抱走了。而夏永平也警覺，很快發現了人為縱火的痕跡。如此一來，查找縱火犯倒成了第一要務，牛東方被抓起來審，暫時還不是因為蘭兒的事，而是因為他形跡可疑，內務府覺得他與火情脫不了幹系。

小幫子、小亮子一看事大，都說了角樓中有女子，蘭兒被扯出來是遲早的事。可巫輕雲、辛學文也擔心起來，生怕一路追查下來，發覺是辛學文放的火。

辛學文思前想後半天：“雲兒姐，實在不行，我還是向皇上坦白吧！萬一牽連到我，我可扛不住內務府馬總管的審問，到時候事情肯定傳到梅妃娘娘那裏去了。”

內廷四大機構中，內務府比較特殊。

負責皇宮警戒的禦前侍衛營、管理太監的八監、管理宮女的尚宮園，基本都圈在皇宮裏面。侍衛雖然能夠離開皇宮，但他們的職責都在宮內。

內務府則不同，但凡涉及到宮內要與外部打交道的事，都是他們在辦。比如從民間選拔太監、宮女，以及太監、宮女出宮後的安置，包括宮內所需物資尤其是禦用物品的采買、制造，都是內務府負責。

從職能就可以看出來，內務府與皇帝的關系密切，不是皇帝的親信，就當不了內務府總管。按照天命皇朝的官制，內務府算獨立的外廷機構，實際卻是為內廷服務。所以在政府明確的典章中，內廷只有禦前侍衛營、八監和尚宮園，但在實際運轉中，大家又都把內務府視為內廷機構。

內務府地位超然，相府六部管不到它，除了禦前侍衛營，內廷其它兩個機構還要仰仗著它。因此，內務府總管雖然只是個從三品官職，卻能淩駕於趙瑾賢等大太監之上。

辛學文所說的馬總管，就是現任的內務府總管馬榮祿。此人精明強幹，小辛子只要進了內務府，肯定被審個底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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