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學文在直殿監幫著巫輕雲立威的時候，乾清宮中，成德皇帝又遇到了難題。

“皇上，兵部剛接到西北行營的公文，董督帥帶著兩萬兵馬，已經抵達了甘州城下。”說話的是今天輪值的副相邱定邦，兵部尚書於崇法也在場。

成德皇帝面沈如水：“於愛卿，董世光如此行事，事先沒有向兵部報備嗎？”

於崇法連連搖頭：“沒有。前幾天禰侍郎發回來的公文上還說，董督帥帶著人去前線探查了，沒想到轉背就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來！”

在於崇法面前，成德皇帝說話很謹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軍事首重機密，董大人事後報備也說得過去。於愛卿，你分析分析，這次能拿下甘州城嗎？”

於崇法搖頭：“微臣說不好。從軍資準備情況來看，大型攻城器械還沒有到位，現在攻城很倉促。但董督帥向來謀而後動，也許他有什麽妙計呢！”

成德皇帝又看著邱定邦：“你覺得呢？”

邱定邦手裏還拿著那份公文：“公文中語焉不詳，微臣總覺得，董督帥應該另有目的。現在攻城確實不好，也許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減輕釣魚城的壓力！”

成德皇帝點頭：“邱愛卿一語中的！朕當年也帶兵打過仗，在當前的局勢下，要想收覆甘州，就必須保證釣魚城的穩固。董大人這麽做，也是無奈之舉！”

於崇法滿臉佩服：“皇上聖明，明見萬裏！”

邱定邦也只好跟著表示一下對皇帝的佩服，心底卻對於崇法的言行充滿了厭惡。

成德皇帝也不喜歡被人吹捧，可處在他的位置上，不喜歡也只有受著。如果他堅定拒絕，搞不好以後就沒人吹捧他了，豈不是影響了他聖明天子的光輝形象？

“頓兵堅城之下乃是兵家大忌，於愛卿，你回信提醒一下董大人。另外，兵部也要用點心思，軍資方面，攻城器械一時難以到位，但糧餉一定要跟上。”

成德皇帝也有點自相矛盾。一方面，他盼著邊軍盡快落敗，好讓狼族把赤溫救回去，徹底消弭這場大禍。另一方面，他又不忍邊軍將士遭受過重的損失。畢竟他也從軍多年，在內心深處，對邊軍將士還有一份情義在。

可這麽安排完，成德皇帝又有點擔心。害怕邊軍得到了足夠的糧餉，一舉作氣收覆了甘州。

“於愛卿，你先回去安排此事！”遣開於崇法後，成德皇帝又問邱定邦，“邱卿，你覺得，如果有了充足的糧餉，董督帥能否拿下甘州？”

成德皇帝從來沒有明著說過他不希望收覆甘州，但邱定邦早明白了。這十來年中，他不停地幫成德皇帝幹私活，難免掌握到一些隱秘信息，尤其是白狼山會盟之事。掌握了這些，對於成德皇帝的心思，邱定邦自然心知肚明。

“皇上，據微臣所知，西北行營所屬區域的存糧並不多，要支撐一場大戰，還要從西安的廣積倉發運。一時半會的，恐怕接濟不上。董督帥此時動手，雖然是被逼無奈，但真不是一個好時機！”

天命皇朝有兩個中央倉儲體系，一個歸戶部管轄，專門用於存儲糧食，一個歸兵部管轄，用於存儲各種戰備物資，糧食存得並不多。

兵部的倉儲體系，不在中央四司之中，而是根據需要，在地方設立了幾個倉儲司。前面提到的西安倉儲司，主要就是為西北行營邊軍設立的。

戶部的倉儲系統更加覆雜，為了與兵部的區分，就都叫做廣積倉。廣積倉廣泛分布，基本各省都有，某些產糧大省甚至有多處廣積倉。

可是在西北，廣積倉的數量卻不多，存糧也很有限。說白了，西北地區的糧食，也就勉強能夠自給自足，河西走廊連自給自足都做不到。因此西北有了糧食結餘，一方面要留在地方應急，另一方面還要優先提供給兵部的西北倉儲司，能夠上交戶部廣積倉的極為有限。趕上年景不好的時候，西北倉儲司和當地的廣積倉，都需要從南方調集糧食來補充。

戶部在西安所設的廣積倉，主要不是為了存儲當地的糧食，而是為了把南方的糧食轉運過來，以維持西北人口的生計，特別是支持西北邊軍。

董世光要收覆甘州，所需的糧食，主要還是靠西安廣積倉。可從西安到金州再到甘州一線足有兩千餘裏，過了金州之後，還只能靠陸路運輸。即使戶部的文官們不搗亂，沒有兩、三個月的準備，也無法支持數萬大軍的行動。此外，此時正是秋收季節，當地農民都忙著收割莊稼，地方官員也湊不出足夠的民夫來。

邱定邦這麽一說，成德皇帝就明白了。董世光此舉，頂多是給甘州的狼族增加些壓力，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局面。其實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不過當了十年皇帝之後，沒來由地覺得自己不了解下情，總需找人核實過後心底才踏實。

擱下此事後，成德皇帝又拿出一大摞文書：“邱愛卿，董世光還幹了件棘手事，他帶著西北行營的副總督、參軍、提督、總兵一起上奏折，說兵部西北倉儲司管理混亂，導致大批火炮彈藥受潮。”

天命帝國的臣子要給中央上報情況，地方官員的上報流程，應該是縣報到州府、州府報到省、省報到六部等中央機構、中央機構報給當值的丞相，最後再由丞相報給皇帝。軍隊的流程與地方不同，但也是逐級上報，最終報到兵部，再後面就與前者相同了。

但對於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來說，還有直接給皇帝寫奏折的權力。不過這個權力不能濫用，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就犯了官場大忌，容易被人誤解為告黑狀。

邱定邦道：“不是聯名吧？”

成德皇帝搖頭：“那倒不是，但幾人的行動如此一致，與聯名上書又有什麽區別？不過幾人的言辭有所區別，有的激烈有的緩和。朕這兩天腦袋疼，只簡單翻了翻。你再幫朕看看，看其中是否還有別的玄機！”

邱定邦接過奏折，一份一份逐字逐句地仔細查看起來，時不時還拿幾封奏折對比其中的文字。半響之後，邱定邦把奏折都放了下來：“皇上，微臣以為，從其中的行文來看，有些人與董世光並不是一條心，純屬是被逼無奈才上的折子。董世光連這幾個高級將領都沒有完全攏住，就開始圍攻甘州，別說攻克，不大敗就不錯了……”

成德皇帝手一擺：“別說甘州的事，且說說這些奏折，到底哪些人言不由衷？”

邱定邦認定董世光對甘州的圍困不會收到多少效果，甘州城中，屯倫也是這般認為。

“四王子，我們就任由南人在外圍紮營嗎？”問話的是狼族的一個萬夫長，名叫吉兀圖。

一方面受客觀條件的限制，另一方面是因為屯倫的建議，吉木塔並沒有給甘州補充太多的兵力，但卻挑了幾個或英勇善戰、或長於謀劃的將領過來。現在的金州城中，也不過八千來人，卻足足來了兩個萬夫長、八個千夫長。吉兀圖就是一個猛將，不過沒太多算計。

“吉兀圖，你有什麽建議？”

“四王子，我也沒多少守城的經驗，不過卻攻打過南人的城池。南人守城時，輕易不肯放棄外圍，總要在城外設立城寨，以牽制我軍的行動，我們是不是可以照著試試？”

屯倫搖頭：“吉兀圖，這事咱們可學不來。首先，咱們不會築城，也沒有築城所需的各種工具。其次，咱們的兵力不足，集中防守甘州問題不大，分散出去就有點捉襟見肘了。還有，南人的城寨之所以堅固，不單是築城得法，也是因為配備有各種大型戰具。我們沒有大型戰具，那些簡單的城寨，恐怕是一攻就破。”

吉兀圖被屯倫說得訕訕的，轉頭朝另一位萬夫長說道：“達裏實，你別光看著我出醜。你是本族有名的格爾（智者），又有什麽高見？”

達裏實笑道：“四王子才是真正的格爾呢！就說奇襲甘州的妙計吧，我可想不出來。有這樣的格爾在眼前，幹嘛費這個腦子？四王子，你說說，該怎麽對付南人？”

屯倫輕輕搖頭：“董世光用兵持重，我也沒有什麽立竿見影的好辦法。不過南軍今天中午才抵達城下，暫時還沒紮下根基。前天收到南軍過來的消息，我就已經下令，把騎兵從釣魚城方向調回來，估計今天就都到位了。從今晚起，將騎兵分成兩撥，輪流對南軍進行夜間襲擾，看看能否找到南軍的破綻。”

這計策也說不上多麽玄妙，吉兀圖有點小失望，不過他再魯莽，也知道不能把這話說出來，所以他歪打正著地表達到了另外一件事上：“那釣魚城不是緩過來了？”

屯倫道：“釣魚城城池小而堅固，相比城池規模，裏面的守軍並不少，強攻的難度很大。騎兵的活動雖然能夠給他們帶來些壓力，卻不足以拖垮他們。真正起效果，還得等他們糧盡！我派騎兵在釣魚城附近游弋，主要還是為了破壞野外的糧食。現在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他們也可以撤回來了。”

吉兀圖又興奮起來：“四王子，夜襲的事，交給我吧！”

屯倫笑道：“你可是我族的萬夫長，帶近千人去夜襲，太大材小用了吧？”

吉兀圖朗聲道：“能出去打仗就行，誰管帶多少人？再說了，甘州城中，現在也沒多少騎兵，能帶領千人就不錯了。”

打通補給線後，吉木塔又陸續給屯倫補充了幾百匹軍馬。沒有多補，不是狼族沒有馬匹，而是受限於草料供應。甘州自身囤積的草料有限，養不了太多的馬匹。河西走廊本來是個優良的牧場，可天命帝國為了充實邊境，往這裏遷移了大量的人口，把牧場都改造成了農田。要想就地獲得足夠的牧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屯倫有點猶豫：“吉兀圖，你的長處是正面作戰。帶騎兵夜襲，卻需機變靈活。你也說了，我麾下只有兩千騎兵。上次一個不小心，就被南人吃掉兩百多。那還是釣魚城方向，金城方向，南人的騎兵也不少，如果被他們咬住，恐怕就一個人、一匹馬都回不來了！”

達裏實站了起來：“四王子，要不我和吉兀圖一起去？”

屯倫搖頭：“無非就是一次夜間騷擾罷了，哪裏值得動用萬夫長，更別說兩人一起出動了！這樣吧，你們在千夫長中間推薦一個人，要有勇有謀的。”

達裏實道：“室狄怎麽樣？”

屯倫還沒說話，吉兀圖就拼命搖起了腦袋：“室狄連百夫長都不是，怎麽能夠帶領近千騎兵作戰？我覺得久伏安最好！”

屯倫知道達裏實在討好自己。不過室狄的腦子雖然夠，威望資歷卻不足，借著四王子親隨的光環加成，指揮個百人隊問題不大，指揮千名騎兵就不合適了。

“嗯，那就久伏安吧！不過室狄也該磨練磨練了，讓他幫久伏安做個副手？”

達裏實連忙附和：“這樣最好！久伏安善於指揮騎兵，室狄長期在四王子身邊，也學了滿肚子智計，兩人配合，肯定能夠完成任務！”

吉兀圖還真是個實在人，現在還在提意見：“那四王子得好好叮囑叮囑室狄，主將是久伏安，室狄的計謀再好，也得久伏安拿主意！”

面對這麽一個渾人，屯倫也不知該氣還是該樂：“嗯，我會好好叮囑他的！”

次日晚上，久伏安、室狄就帶著一千騎兵出了甘州城。不過他們走的不是甘州方向，而是釣魚城方向。

雖然也是河西走廊上的一處要塞，但甘州附近的地理條件遠不如釣魚城險要。甘州城外，乃是近百裏方圓的堆積平原。正因為這裏耕地資源豐富，才能養育足夠的人口，也才能形成甘州這樣的大城。

甘州城的南面是廣闊的農田，一直綿延到數十裏外的黑河，過了黑河，則是巍峨的祁連山主脈。這個方向地勢開闊、無險可守。甘州城的北面靠近北山餘脈，兩者中間是約十裏寬的大緩坡，也不是天然的屏障。

屯倫控制了甘州城，也就間接控制了周圍這片區域。董世光的兩萬大軍無法完全圍困住甘州城，只是在甘州東南方向約十裏外的一處高地紮下營來，算是擺出了攻城的姿態。

董世光是身經百戰的將軍，屯倫知道要夜間騷擾，董世光也知道要防禦。不過南軍剛剛抵達甘州城外，營壘修建需要一個過程，暫時只完成了面對甘州的這邊防禦設施。

狼族的游騎也看到了，南軍大營的正面，已經挖掘了又寬又深的壕溝，馬匹無法通行。可在大營的兩側和後面，卻只來得及修建了幾個哨樓，連個寨墻都沒有。

依著屯倫的意思，騷擾就是騷擾，殺傷不是第一目的。可久伏安立功心切，卻想收獲更大的戰果。偷偷出城並繞過甘州之後，久伏安便把室狄叫了過來。

“室狄，你帶三百人到南軍正面騷擾，吸引一下他們的註意力，我帶人去他們後面看看！”

室狄一楞：“四王子不是說不分兵嗎？”

久伏安狡辯道：“咱們是一起出來的啊，何曾分兵了？”

室狄還想說什麽，久伏安卻根本不容他開口，直接就帶著人離開了。顯然，久伏安早就與那些百夫長商量好了，一聲令下，那些人就帶著自己的人馬跟了上去，剛好給室狄留下了三百人。

借著黯淡的月色，室狄瞅了瞅自己身邊的幾個百夫長。這些人的臉上，明顯帶著不服氣的神色。室狄忽然明白過來，作為四王子的貼身護衛，平時這些人會給予自己應有的尊重，但自己一步登天，變成與千夫長平級的指揮官，這些人心底就很不服氣了。

狼族的軍隊分三類。第一類為王庭衛士，相當於狼王的侍衛，同時負責王族主要成員的護衛。第二類稱為斐禾吉沙，指狼王及其近親屬的部族軍隊，南人翻譯為親軍。第三類是其他部族的軍隊。因為這類部隊的戰鬥力參差不齊，裝束也不統一，所以南人將其統稱為雜軍。

顯然，這三類軍隊，王庭衛士的地位最高，戰鬥力也最強。其次是親軍，最後是雜軍。不過雜軍中也有戰鬥力很強的部族，倒是不能一概而論。

這次屯倫奇襲甘州，主要是從王庭衛士中選的人，同時也有少數精銳是從親軍、雜軍中選撥的。不管出身如何，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優秀戰士，尤其是能夠擔任百夫長以上職務的，都有值得驕傲的個人經歷。

屯倫雖然沒有多少軍中經歷，畢竟是狼族四王子，吉木塔派他領兵，這些驕兵悍將並不敢違令。此外，屯倫身先士卒拿下天門關，接著又成功地奇襲甘州，在軍中的威信就算是樹立了起來。

可室狄只是屯倫的一個貼身護衛，屯倫覺得室狄智計過人，想要找機會鍛煉鍛煉他，下面的人可未必買賬。在這件事上，屯倫有點想當然了，達裏實的表態也誤導了他。屯倫還以為室狄得到了達裏實等人的認可，卻不知這純粹是自己的光環加持。當著屯倫的面，自然要給室狄留面子。可一旦把室狄單獨放出來執行任務，那些身經百戰的千夫長、百夫長乃至底層士兵如何能夠服氣？

久伏安自顧自帶著人走了，剩下室狄左右為難起來。繼續按久伏安的分派執行任務，明顯違背了屯倫的意圖。可如果不這樣做，久伏安孤軍突入南軍後方，又可能造成嚴重的損失。室狄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要先跟剩下的幾個百夫長溝通好，否則後面不管怎樣做，行動肯定不順利。

“各位大人，久伏安千夫長讓我們去南軍正面騷擾，明顯與四王子的交代不符，你們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一個身材魁梧的百夫長魯直很不屑地接話：“室狄，你這話不對！四王子就是安排我們來襲擾南軍，具體怎麽做，卻是我們的事。既然久伏安千夫長做出了安排，我們自然要執行！”

魯直是狼族有名的勇士，作戰十分勇猛，官雖然不大，但在狼族之中的影響力不小。

他這麽一說，另外幾個百夫長紛紛附和：“魯直說得對！就算我們倒黴，輪不到真正的作戰任務，只能在前面吸引一下南軍的註意力，但也不能不執行軍令！”

魯直等幾個百夫長一嚷嚷，室狄這才聽明白，久伏安不單要甩開自己單獨行動，還算死了要讓自己給他當配角。按照屯倫的安排，這次出來，室狄本來就是久伏安的副手，給他當配角也是應當。可久伏安事先把室狄瞞得死死的，事後還安排魯直等人來制約室狄的行動，室狄心裏就不願意了。

跟南軍比起來，狼族的軍隊有一個鮮明的特點，那就是好戰。對於狼族而言，與南方打仗就好比是射獵，越勤奮的獵人收獲越多。在利益的刺激下，狼族總能保持高昂的士氣，特別是南侵的初期。

因為成德皇帝與吉木塔達成了和議，這十年來，狼族未曾大規模入侵過南方，狼族的將士們早就憋壞了。這次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他們的求戰情緒有多高可想而知。

奈何屯倫也有點虎頭蛇尾，前面勢如破竹地拿下甘州，又縱兵大掠一陣，就開始搞什麽消耗戰術。狼族騎兵還好一些，畢竟在外面又是燒又是搶的，城裏的步兵更冤，除了守城，就只能看俘虜。

正因如此，魯直等人好不容易得到作戰的機會，卻被分配過來隨著室狄搞些虛張聲勢的襲擾，他們自然是滿肚子憋屈。可與其大家都綁在一起混日子，他們又寧可委屈一下自己，讓久伏安得到立功的機會。所以他們才如此堅持，一定要讓室狄配合久伏安作戰。就算立不了頭功，撈點小功勞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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