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倫的口才極好，心思又機敏，說來說去，反倒是他占了上風。兀爾矢越說越生氣，又不能在吉木塔面前發作，最後索性閉口不言。

世人總是會被感情蒙蔽理智，吉木塔也不例外。屯倫是他的兒子，他不會輕易懷疑。兀爾矢是出了名的實在人，吉木塔也不敢輕易否定。猶豫許久，吉木塔決定先擱置此事，而是把精力放在了營救赤溫上。只要赤溫回來，自然真相大白。

卻說屯倫回到自己的氈房，一個十五、六歲，活潑漂亮得如同盛開的獻花一樣的女子就撲了上來：“哥，你幹嘛去了？”

屯倫愛憐地在女孩頭上摸了摸：“琴音，剛才父汗找我有事。你不在額吉那裏陪她，過來找我有事嗎？”

女孩擡頭嫣然一笑，這笑容燦爛得如同五月的陽光，連屯倫那堪比千年冰山的心中都是一溫：“哥，額吉做了南方的豆花魚，讓你過去吃點呢！”

原來這女孩就是吉木塔與秀清阿澤黛所生的幼女朗格琴音，比勒格還要小幾個月。屯倫就朗格琴音這麽一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兩人關系一直很親密。吉木塔那麽多子女中，屯倫也就把朗格琴音視為自己的親人。

屯倫牽著朗格琴音的手，一邊行走一邊問她：“我記得父汗說過，今年要為你舉辦巴圖魯大賽招親的，日子可定下來了？”

提及此事，朗格琴音的心情瞬間低落：“哥，你能不能找父汗說說，那些巴圖魯一個比一個兇，我可不喜歡！”

屯倫搖頭：“只有為了最心愛的別吉（公主），父汗才會專門舉辦巴圖魯大賽，我如何好去幫你推卻？再說了，你也沒有看中什麽人。如果你有意中人，我倒是可以去找父汗說說！”

所謂巴圖魯大賽，也即狼族的大比武。排名比較靠前的勇士，就能獲得巴圖魯的稱號。至於具體給多少人賜予巴圖魯稱號，就看狼王的心情了，但一般不會超過百人。

巴圖魯大賽分兩種，一種定期舉行，算是例行性的勇士選拔，好比天命皇朝的文、武進士考試一般。另一種根據狼王的要求臨時舉辦，目的也是五花八門，不過多數是為了慶祝，為了招親的也有。

朗格琴音今年八月滿十五歲，按照狼族的風俗，這就算成人了。吉木塔最愛這個小女兒，一心要讓她嫁給最勇敢的巴圖魯，所以額外舉辦了這次巴圖魯大賽。可朗格琴音與屯倫一樣，深受秀清阿澤黛的影響，並不喜歡五大三粗的狼族。相反，她的夢中情人，乃是南方書籍中所描述的溫文爾雅、飽讀詩書、彬彬有禮的書生。

狼族的風氣非常開放，男女之間自由戀愛的多，而只要本人看對了眼，父母一般也都會予以支持。所以屯倫才說，只要朗格琴音有心上人，他就敢找吉木塔說情。

朗格琴音繼承了秀清阿澤黛的所有優點，雖然還沒有完全長開，但已經是狼族最有名的美女。貴重的身份加上驚人的美貌，狼族但凡有點身份的男子，早就垂涎於朗格琴音了。可惜的是，朗格琴音的心裏只有風度翩翩的文人雅士，這些狼族只會在她面前表露勇武，正是她最嫌惡的，又如何能夠打動她的芳心？

“哥，要不你去參加巴圖魯大賽，把那些蠢貨都打敗，這樣我就不用嫁了！”

屯倫聽得“撲哧”一笑：“傻丫頭！即使我奪得了巴圖魯大賽的第一名，父汗肯定也要把第二名挑出來當女婿。你要是真不想嫁，我倒有個辦法。前陣子勒格剛剛出事，今天兀爾矢回來，又說赤溫被南蠻抓走了。有這麽兩件煩心事在，父汗大概也沒心思搞什麽巴圖魯大賽。一會我們一起給額吉說一聲，讓她找機會勸勸父汗，沒準此事就取消了！”

朗格琴音瞬間高興起來：“哥，還是你聰明！”不過她立馬又垂下了腦袋，“那也不好，即使今年取消，明年不還是要辦？”

屯倫在朗格琴音挺直秀氣的鼻梁上輕輕刮了一下：“你也不能老不嫁人！”

朗格琴音突發奇想：“哥，剛才你說赤溫被南蠻抓走了？”

屯倫點頭：“是，怎麽了？”

朗格琴音道：“既然南蠻能夠到我們這裏抓人，那我們為什麽不能到南方抓人？哥，要不你幫我到南方抓個讀書人過來吧！”

屯倫哈哈大笑：“琴音啊琴音，你讓我怎麽說你？就算你喜歡南方的書生，也不能隨便抓一個過來做女婿吧？”

朗格琴音臉一紅：“那也比這幫好勇鬥狠的莽漢強！”

屯倫正色道：“琴音，額吉說過南方的一句俗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人的好賴，不在於能文還是善武，也不在於是南人還是北人，最主要是真心待你！從這點上說，南方讀書人還不如我族的漢子可靠呢！”

朗格琴音微微撅起了嘴：“可我就是不喜歡那些武夫！”

狼族最為敬重的巴圖魯，到了朗格琴音的嘴裏，卻不是蠢貨、莽漢就是武夫，反正是沒一個好詞。屯倫知道小妹的脾氣，勸幾句也就罷了。狼族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戀愛沒錯，但對於狼王的女兒來說，婚姻依然很難由自己做主。不管是誰當狼王，政治的需求，肯定擺在女兒的個人意願之前。朗格琴音的種種夢想，屯倫也只是當夢想，能幫他會幫，但卻不會去助長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在秀清阿澤黛那裏吃過晚飯之後，屯倫急匆匆地返回了自己的氈房，室狄、朗格爾已經在這裏等著了。

“四王子，大汗怎麽說？”

屯倫就把事情簡單說了，包括兀爾矢陳述的內容，最後說道：“還好，父汗暫時沒有評判此事。兀爾矢雖然回來，赤溫卻被那兩個南蠻抓走，現在沒準都送到順天府去了！”

順天府就是天命皇朝的首都，據說不單建都位置是張真人指定的，連名字都是張真人起的。天命皇朝之中，州與府同級，出現名稱上的差異，主要是因為歷史淵源不同。要說區別，州的管轄範圍一般要大一些，府的管轄範圍雖然小，但基本都在繁華地帶。

朗格爾長出了口氣：“那就是說，兀爾矢也沒有證人！”

室狄埋怨地看了朗格爾一眼：“還不是你多事！當時你要做得幹凈些，兀爾矢也不可能回來！”

朗格爾低聲辯解：“我哪裏知道，他掉到洪水中還能生還，並且還跟赤溫湊到了一起！”

屯倫插話：“好了，朗格爾，我都知道，你只是無心之失。不過兀爾矢既然回來，沒準哪天就要找你的麻煩，你可要做好準備！”

朗格爾也覺得沒臉見兀爾矢：“四王子，要不我找個地方避一避？”

屯倫、室狄同時發聲：“萬萬不可！”

朗格爾不解：“為何？”

屯倫看了室狄一眼，示意他解釋。

“你要是躲避兀爾矢，就證明你心虛，也就證明兀爾矢所說屬實。所以你非但不能避他，還需主動登門質問，為什麽要冤枉你暗算了他！”

朗格爾滿臉苦澀：“啊，這我如何做得來？”

屯倫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室狄說得沒錯，這事必須做，做不來也要做，並且今晚就要做！兀爾矢的說法已經流傳出來，你要是一點動作沒有，豈不是印證了他的說法？”

朗格爾還是不願意單獨面對兀爾矢：“那室狄呢，他是不是也要去？”

屯倫搖頭：“你別忘了，室狄是我的親信。你們的身份不同，如果室狄去找兀爾矢，別人會說他仗勢欺人！”

一聽室狄不去，朗格爾就更踟躕了，不想這時屯倫又改變了主意：“算了，還是讓室狄陪著你去吧！你先到外面等會，我有話與室狄說。”

朗格爾出去之後，室狄問道：“四王子，我看朗格爾心神不定，他不會反悔吧？”

屯倫想了想：“既然他出手推了兀爾矢下水，也就無法反悔了。不過此人性格軟弱，也不敢說他就一定能夠保守秘密！”

室狄做了個掌刀的動作：“那要不要？”

屯倫搖頭：“至少眼下不行！兀爾矢剛回來，朗格爾就死了，那不是欲蓋彌彰嗎？我讓你陪著他去找兀爾矢，就是怕他見了兀爾矢後，扛不住壓力，說出什麽不合適的話來。”

室狄點頭：“我明白了！到了兀爾矢那裏，我不會讓朗格爾出頭的！”

狼族的王庭位置並不固定，而是根據季節在幾個特定的區域遷移。在這些地方，狼族修建了大量的氈房。王庭遷移的時候，把隨身物品往馬背上一扔就可以開拔。

往年這個時節，王庭應該北移了。不過今年氣候反常，王庭就一直停留在一個位置偏南、氣候溫和的山谷中。此地狼族稱為溫都矢裏，也即溫泉谷之意。謝遷安、司午衡在那個無名山谷中找個小溫泉就高興得要命，可在溫都矢裏，溫泉比氈房還多。即使在隆冬季節，這裏也是霧氣蒸騰、青草滿地，點綴著潔白的氈房和同樣潔白的卵石小徑，好比人間仙境一般。

朗格琴音最喜歡溫都矢裏，因為這裏看起來象額吉嘴裏描述的南方，氣候也十分溫潤。而她最喜歡呆的地方，則是秀清阿澤黛氈房附近的那棵榕樹下。

榕樹本是南方樹種，北方並不能存活。秀清阿澤黛到了北方之後，看溫都矢裏氣候溫暖濕潤，就嘗試著在自己氈房後面的山坡上種了棵榕樹。不想這榕樹特別適應這裏的環境，長得比南方還好，不過二十幾年，就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氣生根到處蔓延，樹冠覆蓋了數畝土地，似乎一棵樹就撐起了一片天，真有幾分獨木成林的味道。

屯倫與室狄、朗格爾會面的時候，朗格琴音就坐在榕樹下面的一個秋千上，癡癡地看著南方。

在山坡上的鵝卵石小徑上，走過來一個極其溫婉可人的中年女子：“琴音，天快黑了，怎麽還不回去？”

朗格琴音如夢初醒：“額吉，能不能找機會帶我去趟南方啊？”

提及南方，秀清阿澤黛的臉上掠過一絲惘然：“琴音，你也不小了，怎麽還說這麽孩子氣的話？以額吉現在的身份，怎麽可能去南方？”

朗格琴音微微撅嘴：“我聽哥哥說，他可能要帶人去南方解救赤溫，要不我跟他一起去吧？”

秀清阿澤黛在朗格琴音邊上坐下了：“你哥是去救人，也不方便帶著你！”

朗格琴音爭辯道：“我也不跟他去救人，他把我帶到南方就好。額吉你不也說，南方民風和善，我的南方話又地道，自己在南方游覽就行了！”

秀清阿澤黛盯著朗格琴音的眼睛：“你這孩子，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朗格琴音點頭：“父汗要把我嫁給那些滿身血腥氣的巴圖魯，我才不要呢！南方人都飽讀詩書，我隨便找一個，也比這些只會耍彎刀的巴圖魯強！”

秀清阿澤黛默然了一會：“你想去南方也行，不過不能跟著你哥！你哥若是把你帶到南方，可沒法跟你父汗交代。這樣吧，我回頭給你安排一下，索性讓你師父陪著你！”

秀清阿澤黛所說的師父，就是她從南方找來的武師，屯倫、室狄的武藝都是他教的，朗格琴音也跟著學了點，不過所學有限。根據謝遷安的推測，此人肯定與謝家有糾葛，否則屯倫學不來這麽地道的截脈之術。

朗格琴音一聽，又擔心起來：“額吉，我要是不回來，父汗會不會為難你？”

秀清阿澤黛溫柔的表情變得剛毅起來：“他當年把我擄掠到北方，讓我再也回不去，難道我的女兒也要重覆這樣的命運不成？再說了，兒大不由娘，你要跑，我又如何看得住？你放心，即使他要責罰我，大不了也就是關我幾天，還能真的把我怎麽樣不成？”

要說這秀清阿澤黛的心態，確實與普通母親不同。別人都恨不得把子女拴在自己跟前，她卻鼓勵女兒出逃。這也與她的經歷有關，吉木塔把她從南方擄掠過來，她面上順從，心裏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南方。並且秀清阿澤黛認為，南方的生存環境要比北方好得多，女兒南逃，她認為是一種解脫！

秀清阿澤黛剛把朗格琴音帶回氈房，狼王吉木塔就過來了。朗格琴音尚未成年，按規矩還要與母親同住。阿澤黛的氈房規格並不小，裏面還有兩個單獨的小隔間。不過狼族沒有回避的習慣，吉木塔來了，秀清阿澤黛就讓朗格琴音陪他說話，自己則在一邊沏茶。

“父汗，我聽四哥說，三哥被南蠻抓走了？”

吉木塔的臉色有點疲憊：“嗯，原來以為他被山洪沖走，可兀爾矢回來後又說，他很可能被那兩個南蠻抓到釣魚城裏面去了。”

朗格琴音滿臉氣憤，好象真的很關心赤溫似的：“這些南蠻，實在是太可惡了！”

吉木塔慈愛地看了朗格琴音一眼：“南蠻是可惡，赤溫自己也不爭氣！帶著一百王庭衛士去抓人，結果自己反而被人抓走了！”

朗格琴音勸解道：“父汗息怒，這事也不能怨三哥。四哥都給我說了，這次出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色格烏魯，後面緊接著又是滔天洪水，人力根本無法抗衡！”

吉木塔頻頻點頭：“還是琴音明白事理，你這麽一說，父汗的心裏就好受多了！”

這時秀清阿澤黛端了兩杯茶上來：“大汗，這是我托人從南方弄來的新鮮雲霧茶，你嘗嘗！”

吉木塔接過茶杯，微微啜飲了一口：“嗯，還是你沏的茶好喝！那些護衛弄的茶磚沫子，簡直就無法下咽！”

但凡遇到煩心事，吉木塔就喜歡到秀清阿澤黛這裏過夜。在這個遠離狼王大帳的氈房裏，他才能找到心安的感覺。特別是朗格琴音長大之後，越來越討人喜歡，吉木塔就來得更勤了。至於其他澤黛、阿澤黛那裏，吉木塔去的次數屈指可數。狼王也老了，多數時候，寧可獨自在狼王大帳獨寢，也不願意去招惹女人。

吉木塔在這邊盤桓一陣過後，待朗格琴音到小隔間裏先睡著了，才擁著秀清阿澤黛就寢。第二天一早，朗格琴音醒來時，吉木塔已經走了。

“額吉，父汗呢？”

“他有事先走了。你早飯想吃點什麽，我替你弄！”

“不用了，讓桑雲熱點奶茶就好！”

桑雲是秀清阿澤黛的侍女，與朗格琴音一起長大，就住在旁邊的一頂小氈房裏。

秀清阿澤黛在朗格琴音身邊坐下，愛撫地摸了摸她的秀發：“你既然下定決心要走，就宜早不宜遲！你父汗昨晚說了，他要親自帶人去勘察路線，為攻打釣魚城做準備。趁著他不在，你正好南歸。若是如此，我也給你做不了幾次飯了。”

朗格琴音歪倒在母親的懷裏：“額吉，我不想離開你！”

秀清阿澤黛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小狼大了，總要離開狼群，兒女大了，總要離開母親！你自小向往南方，那就到南方去歷練歷練。什麽時候想回了，你隨時回來，姆媽會在這裏等著你！”

姆媽是天命皇朝南方的方言，也即母親之意。為了避嫌，林秀清母子會話時，一般都用狼族的稱呼。可在今天這種場合，林秀清卻不知不覺地用起了自己在夢中無數次呼喚過的“姆媽”。

大概是被這一聲“姆媽”提醒，朗格琴音忽然想到一個自己原來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姆媽，既然你這麽思念南方，你為什麽不回去？”

林秀清緊緊抿住了嘴唇，半天後才說道：“唉，你外祖家乃是南朝的名門望族。天命皇朝的皇族更替過無數次，我們林家卻一直長盛不衰。我失身異族，又如何有臉回去？”

朗格琴音又問：“那我外祖家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秀清點頭：“既然你要回去，我也該告訴你……”

天命皇朝有個說法，叫做“南林北古、邱徐王張”，也即天命皇朝的士林之望，南方首推林家，北方首推古家，另外還有比他們兩家稍遜一籌的四個大家族，分別是潁州邱氏、醴水徐氏、輞川王氏、河陽張氏。自從天命皇朝成立，林、古兩家就一直屹立不倒，歷任皇帝對他們都是客客氣氣的。司午衡出身的張家就是河陽張氏的分支，也算名門望族了，可跟林、古兩家一比，家族底蘊卻還有很大的差距。

正因為林家的來頭太大，林秀清失陷於狼族之後，索性就不再提及自己的姓氏，生怕令家門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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