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路◎

“纓兒, 怎麽會這樣？”

“纓兒，你真的這麽做了嗎？”

就連他的父母，也在旁敲側擊地問他到底有沒有真的親手殺了林蘇雲和淮柳。

江楚纓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因為他確實這麽做了。

江楚纓坐在靈草宗大殿之中, 閉眼打坐, 好像任何人來、說什麽話他都仿若聽不到一般。

一開始人們質疑、懷疑, 後來他們理解、憐憫、同情。

沒有人知道，在這大殿之中每個人說的話，都被江楚纓一字不差地聽了進去。

他心緒不寧, 修為動蕩，並不為這些流言蜚語, 只是日覆一日地在想……自己真的做對了嗎？

那天林蘇雲說要同意滄霧的寄生，眾人離開之後，只有他一個人和林蘇雲說了話。

林蘇雲讓他關鍵時刻, 做出正確的事情來。

江楚纓幾乎一瞬間就猜到了林蘇雲的意思，也正因如此，他才無法接受。

……為什麽是他？

怎麽是他？

他看著林蘇雲的眼神，下意識應下了林蘇雲的請求，可回過神又無比後悔。

他不能，他做不到。

可在那一刻，在林蘇雲飛在半空之中看向自己的那一刻, 原本已經被滄霧占據的充滿狂熱的雙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熟悉的模樣。

……那是林蘇雲的眼神。

江楚纓幾乎立刻想到了她那天說的話。

她要他做出正確的事情。

林蘇雲或許早就想到了會有這種可能——滄霧欺騙她, 而她因為種種原因, 無法克制住滄霧。

江楚纓知道林蘇雲的決絕, 如果她能用自己一條命去換天下所有人的命, 她絕對不會猶豫。

可江楚纓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自己？

林蘇雲知道淮柳喜歡她, 所以淮柳絕對狠不下心向她動手, 難道自己就能舍得嗎？

江楚纓不願將自己的愛意宣之於眾，但這就代表自己的感情要比淮柳少嗎？

江楚纓有一瞬間的後悔和沖動，是不是他也應向淮柳那般，向所有人訴說自己對林蘇雲的喜愛？

或許那天，他也該當著林蘇雲的面，好好傾訴自己的愛意，林蘇雲是否會憐憫他，不選他來做這件事？自己也因此有理由拒絕呢？

可在看到林蘇雲眼神的那一剎，江楚纓知道，自己拒絕不了。

江楚纓以為在林蘇雲的生命中，他永遠會是一個看客，他已經早早就做好了一直到死都不會被林蘇雲註意到的準備。

從始至終，他的感情，他整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

從剛遇到林蘇雲的那天起，他自大、目中無人，用年齡評判閱歷，肆意看清林蘇雲。

可林蘇雲從來沒有看不起他，反而每次游歷都帶上他，用實際行動讓他意識到他有多淺薄。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感覺到了自己與林蘇雲的距離。

後來經歷種種，他逐漸發現林蘇雲在自己的心中早已不只是師妹，不只是靈草宗領頭人的存在。

林蘇雲遇到危險，他會第一時間趕回來，一路上他又急又恨，恨自己沒有時刻跟在林蘇雲身邊保護她，恨傷得為什麽不是自己。

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這樣想時，連自己都嚇到了。

他竟然寧願受傷的他，也比看到林蘇雲受傷心中好過百倍時，他便知道，自己早已淪陷了。

姑姑說過，他們不適合。

江楚纓自己也覺得，他根本配不上林蘇雲。

淮柳出現之後，他以為自己只要永遠站在遠處，默默看著他們幸福就足夠了。

他不會打擾半分。

可當林蘇雲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一瞬間，當林蘇雲朝他微微點頭的那一剎，當林蘇雲滿眼信任地看著他的眼睛……

“師兄，一定會做出最正確的事。”

“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的。”

“來到我身邊。”

江楚纓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能夠幫到林蘇雲的事情，也恐怕是自己唯一能與林蘇雲的軌跡發生交錯的機會。

哪怕他要為此背負所有人的疑問和謾罵，哪怕誰都不理解自己，他也絕不後悔。

所以他這麽做了。

“江師兄……”

萬霜林在喚他，江楚纓知道，他緩緩扭過頭，朝她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江楚纓如今已經想開，無論再來千百回，他都會答應林蘇雲的請求，他會殺了林蘇雲，完成她的心願。

“江師兄，你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好一些了。”萬霜林溫聲道，又從儲物戒中拿出一顆丹藥，“師兄，這是新煉制好的安神丹，雖然你說你已經不頭疼了，但長老還是囑咐我把這個交給你。”

江楚纓頓了頓，伸手接過了過來。

“好，謝謝你，霜林。”

“也謝謝師尊。”

“長老最近一月不在宗門，他似乎去人界了，如今宗門裏的事情有我和蕭殊在管理，可還是太累了……”

畢竟作為新的第一宗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雜了。

萬霜林眼中升起一絲期盼：“若是江師兄也能跟我們一起管理宗門，想必我和蕭師弟的壓力也能減輕許多。”

“而且我想……如果林蘇雲知道江師兄開始接管宗門事務，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江楚纓輕笑一聲。

“我明白你的意思，霜林。”

“其實你跟著林蘇雲在修真界輾轉多年，林蘇雲也早就培養你獨當一面，如今靈草宗有你一個，完全不用擔心。”

萬霜林這樣說，不過是希望他振作起來罷了。

“不過你說的也對，我這個當師兄的，總不能把攤子都甩給你們。”

萬霜林一喜：“那我讓蕭師弟把師兄的院子打掃好，師兄許久不回去了，得好好修繕一番。”

江楚纓卻搖了搖頭。

“不必麻煩，我就在這兒理事便好。”

“如有需要我處理的，盡管來這兒找我，有卷務需管理的，也送來給我便好。”

萬霜林的喜悅之色漸漸暗淡下來，但她還是給自己打氣。

沒關系，起碼江師兄現在願意接受宗門事務了，回歸正常生活，也是指日可待。

可她不知，江楚纓雖然已經振作起來了，但他仍放不下自己的執念。

他想留在這兒，留在這個大殿，雖然這裏已經徹徹底底沒有了林蘇雲的氣息，但他總覺得林蘇雲還在。

只要林蘇雲還在，他就不至於太難過。

他此前從未想過，回憶竟然也能成為支撐著人活下去的力量。

“好，江師兄，那我就先回去了。”萬霜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大殿，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江師兄會隨著時間好起來。

江楚纓在樹前擺了一張玉桌，正是用先前的玉石板做成的，他平日便在其上批改宗務。

蕭師弟有一次來看他的時候，給他拿了一盆麥苗。

蕭師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本想養些花草，卻不想自己在種植上竟然一竅不通，養什麽花都養不活。

後來得知這東西好養，他便種了一小盆麥苗，送來給江師兄。

這大殿空曠，柳樹茂盛，陰影幾乎遮蔽了整個大殿，導致大殿之內寸草不生。

“我想著，雖然這滿殿翠綠，卻要讓師兄擡頭才能看見。若是玉桌上也擺上一個小盆栽，便方便許多了。”

江楚纓知道蕭殊心思巧，也知道林蘇雲在時，最看中蕭殊的天賦，便收了下來，又時常對蕭殊提點一二，只當替林蘇雲疼過這個師弟。

可惜這盆麥苗長日裏沒有陽光福澤，這殿內的靈氣又大多被柳樹吸納，麥苗沒幾日便枯萎了??x?。

蕭殊看見了，很是灰心，想給江楚纓換一盆，卻被江楚纓拒絕。

“無論活著還是死了的，終究是你的心意，即便看不見它在世時的模樣，只要知道它在那兒，我也會時時想起它，日日記得你的心意。”

於是這盆枯萎的麥苗便一直被擺在那裏。

有一日江楚纓照例將最後一本卷宗放到一旁，準備收到儲物戒裏的時候，突然瞥到了一抹青綠。

他微微一頓，伸手撥開幹枯的麥苗，忽然發覺其中竟然長出了細細的嫩芽！

江楚纓一怔，立刻從儲物戒中喚出之前從靈湖中存儲起來的水，澆灌其上。

片刻間，麥苗猶如重獲新生，一棵棵嫩芽從枯萎的幹草中破出。

江楚纓望著自己手中的水。

他從前也是澆同樣的水，怎麽不見這般有效果？

很快他便意識到，麥苗瘋長不並不是自己澆水的原因。

江楚纓後知後覺地深吸一口氣，發覺空氣中靈氣充裕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厚重！

即便是同時吸納天地之間最珍貴的仙草，也絕沒有如今他身周的靈氣充裕。

在如今修真界環境下，這樣充裕的靈氣幾乎不可能存在……

不，還有一種可能。

江楚纓緩緩站起了身，轉身朝背後的柳樹看去。

以柳樹為中心，每一寸樹幹，每一條枝葉都在不斷往外散發著濃郁的靈氣，靈氣逐漸往遠處擴散，更有源源不絕之勢。

靈氣覆蘇了。

與此同時在修真界的另一角落裏，有一名修士背著背簍在山間游蕩時突然感覺到周圍靈氣猛漲。

他呼吸著久違的濃厚靈氣，突然抓住從臉邊飛過去的柳葉。

“這也不是落葉的季節啊……”

他一邊嘟囔著，突然眼睛一亮。

他從儲物戒中喚出自己前不久在天火集市買的柳條，和手裏的柳葉一對比……

竟然一模一樣！

修士猛地擡起頭，只見不遠處一棵參天大樹正朝外源源不絕地釋放著靈氣。

“這位道友，你好。”

修士看向從林中緩步走出的女子，微微一楞。

她的及腰長發由一根鵝黃色的發帶高高束起，模樣明艷靈動，好似山間的精靈。

她眨了眨眼，朝修士輕輕一笑：“能問一下靈草宗在哪個方向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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