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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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瀝川說,我們不能待在屋裏,太容易胡作非為。他帶我出了門。

其實我們都有些累,瀝川肯定更累。在門口時我忽然說:“瀝川,把頭低下來,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我解開胸前的辟邪,給他戴上。那塊玉溫暖而光潤,帶著我的體溫。我想剛才瀝川早就看到了這塊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種玻璃珠子、有色石頭戴在身上的習慣,他也就沒太在意。

“這是什麽?”他把玉拿到眼前,對著日光觀察。

“辟邪。知道嗎?今年是你的災年,帶著這個辟辟邪吧。”

他眉頭微挑:“幾時信起這個來了?”

“你不覺得你最近挺倒黴的嗎?”

“嗯,有點。”

“告訴你吧,因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屬水,我屬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信這個?”

“你信不?”

“壓根兒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談了。自己小心點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瀝川說帶我去湖邊。

我跟著他沿著一條碎石小道,拾級而下。瀝川走得很慢,幾乎是一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幾步還要休息一下。開始是他牽著我,後來幾乎變成我扶著他了。湖邊明明就在眼前,我們卻走了半個多小時。

正是旅游旺季,湖邊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裏唱歌、彈吉它,還有藝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腳走在木板橋上,大家都很開心、很熱鬧。

“冰淇淋!哈根達斯!瀝川,那邊!”

剛才在機場吃了一根哈根達斯,意猶未盡。遠遠地看見一個冰淇淋店,我就嚷嚷了。

他隨著我往前走,不緊不慢地說:“什麽哈根達斯,到了這裏要吃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進了冰淇淋店,瀝川給我買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蘿。

“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點苦,不過,吃慣了會上癮。”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頭看見旁邊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每人都捧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杯子,在那裏貪婪地舔著,不禁有點發窘。轉身問瀝川:“你自己不吃嗎?”

他搖頭:“以前很愛吃。現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會被查出來。不過,看你吃也是一樣。”

不遠處忽然有個人高叫:“Alex! Hello! Alex!”

我們循聲望去,對面的露天酒吧裏,有位金發美女隔著欄桿向我們揮手。緊接著她和一個栗發男人攜手向我們奔來。

瀝川和他們分頭擁抱,嘰裏咕嚕地說著德語。

“小秋,這兩位是薩賓娜和奧本。他們都是我的中學同學,上個月剛結婚。”瀝川一一向我介紹,“我送了禮物,可惜錯過了婚禮。”

他向她們介紹我,我和她們分別握手,用英語祝他們新婚快樂。

“他們不懂英文,剛才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經常帶Colette來吃冰淇淋。”

暈。難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嗎?

不知瀝川說了些什麽,聽罷介紹,這兩個人用一種既甜蜜又感動的目光看著我。說話時,瀝川的手臂一直攬著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親密的態度。為了讓我聽懂他們的談話,他柔聲細氣地把他們說的每一句德語譯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語用中文再向我解釋一遍。三種語言在他的舌尖裏彈來彈去,居然互不撞車。

“他們問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種蘋果汽水。”

我小聲說:“瀝川,你不能喝酒。酒吧裏人多,你也不要去。”

瀝川點頭,悄悄地說:“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辭什麽都容易。我去告訴他們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時差。需要休息。”

他說了一大堆德語,又和兩個人分別擁抱,他們方依依不舍地離去。

我問瀝川:“為什麽你的德語也那麽好聽?好像法語一樣?”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語也不難聽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繼續牽著我在湖邊上漫步。我緊緊地跟著他,感覺有點不真實。唉——我和瀝川,有多少年沒像一對情侶那樣走在大街上了?

寧靜的湖面上游著一群群天鵝和野鴨。

我們在一棵大樹下絮語。一陣風吹來,有點冷,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瀝川站過來,將身子貼近我,一只手臂撐著樹桿,替我擋著風。

“冷嗎?”

“不冷。”

“到太陽下面去吧,暖和點。”他說。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嘴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剛才也是這樣?在你同學面前?”

“嗯。不然人家怎麽會問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頭到小包裏找餐巾紙,一張也沒有。

“我來。”他說。

沒等弄清是怎麽回事,就被某人捧著嘴,將上面的冰淇淋舔得一幹二凈。

“好了嗎?”我窘到家了,心撲撲地亂跳。

“還有這裏。”

吮我的指頭,一根一根地吮。

“幹什麽嘛,大庭廣眾的。”

“以後還吃冰淇淋不?”

“吃呀。專挑你在身邊的時候吃。嘿嘿。”

瀝川給我買了塊面包,和我一起趴在湖邊的欄桿上,看著我一點一點地掰開餵鴨子。

陪著我站了一陣兒,他指了指樹蔭下的一張長椅,說:“你慢慢餵,我去那邊坐一下。”

我回頭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悅的,只是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眸微低,有點疲憊。我不由得想起在機場上他就神態虛弱,剛才卻陪我排隊買香腸,又陪我從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這麽遠。

“你累了,”我警惕地說,“我們回家吧。”

“不不,”他搖頭,“我只需要歇會兒。”

“椅子那麽硬,你坐著會不舒服的……”

“行了,別爭了。”

我不敢離開瀝川,陪著他一起到長椅上坐下來。他的臉蒼白如紙,在刺眼的陽光下,甚至有點隱隱發青。我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沒事吧?需要吃藥嗎?”

“沒事。”他說。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打開話機。

“哥。”

“嗯,別擔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醫院了。我陪著小秋四處走走,她只住一天。”

“當然簽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費恩會跟著我。”

“我說今天不回醫院,當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餵鴨子去了。”

“你煩不煩啊。不要護士過來,少輸一天液不會死人的。”

“別告訴爸,更別告訴爺爺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錢明天全得還給我。”

“嗯。我會小心的。”

“對了,我想帶小秋去Kunststuben吃飯,你不是認識那裏的老板嗎?幫我打個電話吧。我怕訂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點。然後我們去Valmann 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見。問候René。”

他收線,對我說:“René剛剛打開MSN,在那頭大呼小叫地問你失蹤了沒有。”

為了這一次的魯莽,我已經後悔到家了。瀝川需要住院,為了陪我,寧肯中斷治療。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會答應。

我舔了舔嘴唇,說:“瀝川,你還是回——”

他打斷我:“放心,我真的不會有事。”

就這當兒,手機又響了。他掏出來,溜了一眼號碼,沒接,塞回兜裏。

響了五下,鈴聲停止。過了十秒,又響了起來。

“瀝川,接電話。”

他嘆了一口氣,打開話機:

“爸。”

“我在家裏。”

“Herman給您打的電話?”

“我有個朋友從中國過來,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簽了字。不要緊,您不要這麽緊張好不好?”

“不會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麽樣?”

“NO.”

“NO.”

“NO.我說了不會有事,明晚就回醫院。不,您不用回來。我現在不需要護士。”

“爸,您又來了!”

“爸!”

“我累了,要掛電話了,再見。”

說著,他就把電話掛了。我緊張地看著他。不料過了一分鐘手機又響了。瀝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陰沈。

隨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線。沈悶的水聲,黑色的手機消失在湖中。

“瀝川,聽我說,”我急切地懇求,“別讓你爸擔心。我陪你一起回醫院,好嗎?”

“不。”他很鎮定地坐著,態度堅決。

簍子越捅越大。我悶頭悶腦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著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氣,不讓眼淚掉出來。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瀝川用力地摟了摟我:“不用擔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長……什麽的。”

“鞭長不及馬腹。”

“對,就這意思。”

“瀝川,這湖叫什麽名字?”

他笑了一聲,低頭看我:“傻姑娘,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蘇黎世湖啊。”

“哦!難怪這麽大!”我問,“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這一帶?”

“嗯。也有住在別處的。我叔叔他們在另外一個鎮。我爺爺以前住伯爾尼法語區,後來為了生意方便搬過來的。”

我假裝打了一個哈欠,心生一計:“瀝川,我困了,想睡覺。”

“別睡了,就來一天,還睡午覺,我帶你去咖啡館喝Espresso吧。這附近有家小咖啡館,味道非常好。喝兩杯你就精神了。”他不為所動。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來,帶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說衣服壞了嗎?咱們買去。你喜歡裙子,春夏季正好賣裙子。”得,一物降一物,這人就是不讓睡覺。

在飛機上看到旅行小冊子,都說班赫夫大道是購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裝上市,我可以買幾條裙子,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蘇黎世本身也是歐洲著名的高消費區,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去。如果身邊沒有瀝川,我可能會逛一整天,興許能刨到價廉物美的好東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車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巷子裏。

“這就是班赫夫大街嗎?”

“剛才我們路過的那個有很多銀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這裏不是,不過也很近。好的服裝店都在巷子裏。這家Salvatore Schito裏的男裝女裝都不錯,我曾經在這裏買過皮鞋。”

我們走進去,瀝川在沙發上坐下來。一位溫柔漂亮的女店員耐心地陪著我選衣服,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我以令人吃驚的速度試了兩件連衣裙,在瀝川的暗示下,又試了兩雙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鐘,大包小包地出來了。

“為什麽每次你買衣服都這麽快?”

“因為你付錢。”

“為什麽在北京的時候,幾毛錢一把的菜你卻要討價還價半小時?”

“因為我喜歡。”

某人無語。

“別急著上車,前面還有幾家店,跟我來。”瀝川牽著我,要繼續往前走。

“要買的都買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瀝川拽回出租車時,他臉上的疲勞已經怎麽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計劃卻是滿滿當當的:先去咖啡館喝咖啡,接著參觀美術館、大教堂、萊特伯格博物館,晚上吃飯,完了去酒吧喝酒、聽爵士樂……豈料車一開動,在路上晃了幾晃,他就靠著我睡著了。我趁機拿出他先頭寫給我的地址,讓司機將我們送回家。

半夢半醒的瀝川被我和司機連扶帶拉地拖到寢室,他一頭栽倒在床上,沈睡過去。看他睡得那麽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邊打盹。

瀝川像往日那樣緊緊地偎依著我。睡夢中,我聽見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來,伸手按住受傷的腿部微微地喘氣。手術後瀝川一直有嚴重的骨痛,靠服用鎮痛劑疏解。十來年過去了,疼痛轉成慢性,雖不如當初那樣頻繁劇烈,發作起來,仍是半身痙攣痛苦不堪。這種情況在我和瀝川相處的日子裏遇到過幾次。通常他會在半夜起來吃止痛藥和安眠藥,然後去別的房間休息。止痛藥不怎麽管用,熱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發作,瀝川都不想讓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來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騰醒了,才能幫他一把。

我去洗手間熱了毛巾,敷在他微微發抖的身上。見他眼皮輕動似想醒過來,奈何睡意太濃,在床上翻騰了幾下,又沈沈地睡了過去。朦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聲:“小秋……”

“睡吧,我在這兒。”我摸了摸他的臉。

他平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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