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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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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瀝川和我分手的那天開始,我一天至少給他發一個Email,從未收過任何回音。他走之後的第二天,我在絕望中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卻被告知是空號。我打電話找紀桓,紀桓對此事一無所知。他幫我問過瀝川的公司,得到的回答是,瀝川被緊急調回CG歐洲總部,他手上的設計圖將會在歐洲繼續完成。所以他仍然是CG的首席設計師,雖然很大的程度來說只是掛名。CG需要他的名望招攬業務。

紀桓說,由於瀝川極度保護自己的隱私,他對瀝川的所有了解主要來源於CG網站上的幾句簡單介紹。和我Google出來的信息相差無幾。王瀝川,著名青年建築設計師。出生於瑞士伯爾尼,XX年畢業於哈佛大學建築系,曾獲得過以下獎項:XXXX年瑞士青年設計師大賽一等獎,XX年美國/A金獎,XX年法國AS-4建築設計大獎。代表作品:C城體育館,M省皇家博物館,各種名目的度假村、商業中心、音樂廳、會展中心等等。

這些金光閃閃的履歷不是我熟悉的瀝川。我所熟悉的瀝川,是那個深夜送我回家、陪我買火車票、因為被我爸罵而長了一身大包的瀝川。瀝川處處呵護我,沒有半點架子。還有,瀝川拄著手杖陪我散步,走得遠了,會喊累;生病了起不來,夜裏會求我替他倒牛奶。有天晚上我寫一篇論文,寫到一半沒思路了,痛苦地喝咖啡,他居然問我,要不要他的“性服務”。我們很浪漫地做愛,然後,我一鼓作氣,寫到淩晨,論文得到最高分。

那天,瀝川和我在停車場分手,只用了五分鐘。我從龍璟回來,感覺已過了千年。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寢室,在門口遇到了修岳。兩天後,宿舍裏傳遍了我與瀝川分手的消息。修岳找到我,問我,月亮沒了,還要不要那枚六便士。我向他堅決地搖頭。

兩年內我不聞不問,瘋狂地學習、選課。到了大三的期末,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修完了所有的課。我問輔導員該怎麽辦。他說,你為什麽不考研?他向我推薦了馮介良——馮靜兒的父親,英文系最資深的教授,勞倫斯專家。當年若不是學校在他夫人那裏苦苦作文章,他早已被北大挖走了。我修過馮教授的“現代英國文學”。他挺喜歡我,給了我一個最高分。我於是去找辦公室找他,問他考研的事兒。老頭拍拍我的腦袋說:“別考了。英文你很好,政治你肯定不想背。我替你省了這一關吧。”我很快收到通知,由於成績突出,我被保送研究生雲雲。

研究生不交學費,不過,一個月的補助費只有兩百來塊。就算有獎學金,我照樣還得打工。爸不再給我寄錢了。因為我弟與他大吵一頓之後,考上了中山醫科大學臨床系。學費比我貴兩倍,父親在經濟上越來越捉襟見肘。小冬學習很刻苦,課餘和我一樣,四處打工,掙學費,掙生活費。我爸一個月寄給他一百塊,肯定不夠。我節衣縮食,打算每月寄給他三百塊,被他退了回來。寒假的時候我去廣州看他,小夥子長得又黑又壯,騎著車替花店賣花。我看著心疼,強行留給他兩千塊錢。可是在我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收到小冬的匯款,兩千塊,一分不少地寄回來。“姐,我的錢夠用,你留著自己花吧。”

我的日子過得很單調。早上五點起床背單詞,除了上課、打工就是去圖書館。每個周一,我都下定決心不再給瀝川寫信。到了周末,我又故態覆萌,忍不住去網吧查看信箱。看到那個0字,我又受到刺激,忍不住又寫去一封信。頭兩年,我還在信裏問他,你好嗎?你在幹什麽?漸漸地,我的信只寫我自己,有時候是學習匯報,比如:“這學期我選了四門課,精讀、口語、寫作、莎士比亞。上學期那篇勞倫斯的論文我得了最高分。我在課堂上發言,說查泰來夫人怎可以這樣虐待克裏福。把我的老師氣得半死。”有時候是讀書報告,比如:“今天我去圖書館借了一本特深奧的書——《蓮花經》。我花了一個星期看完,回頭想想,一句沒看懂。”有時候是飲食或氣象記錄,比如:“北京今年風塵真大,我買了一條大圍巾。”或“還記得我們學校的鴛鴦林嗎?現在林子的當中,修了一個水池,旁邊開了一家湘菜館。裏面的紅燒肉真好吃。”

我覺得,我不是在寫信,而是在電子信箱裏種下一叢春草。“春草恰如離恨,更行更遠還生。”

三年中,因為學習的緣故,我很少回家。只在每年的春節回去過幾天。我和我爸大約冷戰了一年,我最終告訴了他我和瀝川分手的消息。爸聽後半天沒說話,最後問我,那你,難不難過?我說,已經過去了。正好借此東風,化悲痛為力量,年年拿獎學金回來。

就在我剛剛上研究生的那一年夏季,學校還沒有放假,我收到了小冬的一個電話:“姐,回家看看爸吧。爸爸病危。”

爸得的是擴張性心肌病。送到市醫院,學校的同事不知底細,以為小冬學醫,就先給他打了電話。其實小冬只是醫學院一年級的學生,除了著急,什麽也不會。我爸昏倒在教室裏,送到醫院的當天就發了病危通知。之後的幾天,他一直靠藥物維持生命。學校在開始的幾天,還不斷地送去支票,漸漸地,他們派人向小冬解釋,學校無法承擔父親的醫療費。主治醫生說,這種病希望很小,除了心臟移植,基本上沒治。

我問小冬,心臟移植的費用會是多少。

“二十萬的手術費。手術風險很大。就算成功,每個月大概還要幾千元的抗排斥藥費。”小冬一愁莫展。

“爸……他還能說話嗎?”在這種時候,我連哭是什麽都忘記了。

“倒是醒過來一次,”小冬說,“我沒告訴他實情。他一直胸悶,心慌,喘不過氣,多半猜到自己情況不好,說想見你。”

“小冬,你馬上去調查誰是雲南最好的心臟手術專家,我去弄錢,替爸做心臟移植。”我放下電話,打車直奔龍璟花園,瀝川的公寓。

我的手上,還有那個公寓的鑰匙。打開房門,一切依舊,一塵不染。公寓的管理費十分昂貴,所以每天都有人來打掃,所有的陳設,還是瀝川離開時候的樣子。我的心堵得滿滿的,來不及悲傷,也來不及回憶。

我在茶幾上找到了那個信封,用手機撥號。電話響了兩聲,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陳東村律師事務所。”

“我找陳東村律師。”

“我就是。”

“您好。我姓謝,謝小秋。”

“哦,謝小姐。好久沒聯系,”他居然還記得我,“找我有事?”

“我需要錢。”我說得直截了當。

“能否請您到律師事務所來一趟?錢的事情,電話裏談不方便。”

“請問律師事務所在哪裏?”

“您知道龍璟花園吧?我們的事務所在二層,204號。”

我松了一口氣,真是方便,居然就在樓下。我下樓,找到那間房,一位中年男士迎了出來,將我請進他自己的辦公室。他顯然在業界資歷頗深,龍璟花園地段優良,租金昂貴,在這裏辦公是不小的花費。

“謝小姐,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證件,以便確認您的身份。”他是北京人,好像是語言學院畢業的,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給他看了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他點點頭,到隔壁保險櫃去拿出來一個木盒子。然後,他從裏面拿出一本支票本,問:“謝小姐需要多少錢?”

“你能開多少?”我心裏沒底。

“隨您說。”他看了我一眼,“或者,您把支票本拿去,自己留著慢慢開也可以。”

“二十五萬。”二十萬的手術費,五萬的藥費。

他在支票上寫上錢數,讓我簽個名,覆印存檔,然後將原件交給我。我看了看,瀝川已經在上面事先簽好了名。

我把支票放進錢包。陳東村又問:“那兩處房產的過戶手續,謝小姐不想一並也辦了嗎?”

我說:“我不要房產。就是這二十五萬,也是我向他借的。以後一定設法歸還。”說著,我寫了一張借據,強行塞到他的手中。

陳東村笑了笑,接過,放入盒中:“謝小姐,任何時候,如果您還需要錢,請來電話。”

果然是沙場老手,不溫不熱,不推不托,說話知道分寸。

我爸的心臟移植手術是在昆明做的。他的病情太重,已不能乘飛機去別的城市更好的醫院。那天,好幾位專家在他的身邊工作了四個多小時。手術相當成功。可是,緊接著,爸的身體便有了嚴重的排斥反應。我們懷著一線希望,竭盡所能地照料父親。他掙紮著活了二十五天,還是離開了我們。其實,手術風險之大,我們早已知道。但直至辦完了喪事,我們還不敢相信,爸竟這麽快就走了。

那年暑假,萬木叢生,驕陽似火。突然間,這世界就剩下了我和小冬。

“姐,我們現在,是不是算孤兒了?”小冬問我。

“不是還有我和你嗎?幸虧當年媽媽將你超生了出來。”

我弟是超生,因為爸不願意讓我媽打胎。而爸也因此失去了他在這個普通中學所有的提升機會,連弟上戶口都大費周章。我們在爸的抽屜裏找到幾個存折,裏面的錢全部加起來了,有兩萬塊。這大概是我們家的全部積蓄。我們用這筆錢給爸選了一個比較好的墓地。

漫長的暑假,小冬只住了半個月就回學校了。我覺得精疲力竭,於是繼續留在個舊。想稍作修整,應付未知的人生。七月的時候,高中同學過來約我到以前的學校去聚餐,順便看望一下老師,我心情不好,推三阻四,同學硬勸:“別人都可以不去,你這個全校最高分不去,老師會傷心的。”

無奈,傍晚時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南池中學的大門。守門的張大嬸認得我,更認得我爸。我爸原來就是南池中學的老師,因為超生被降職,發配到更低一級的小鎮中學。張大嬸遠遠地向我招手:“小秋!暑假來這裏玩兒?”

“是啊,同學聚會。”

“聽說謝老師……”她摸了摸我的臉,“唉,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她不提則已,一提,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我低下頭,眼淚掉在地上。

“哎哎,是我不好,好不易過去了,又提這事兒。”她拉著我的手,硬塞給我一個蘋果。

我於是邊吃蘋果,邊在大門口等我的同學。

過了一會兒,張大嬸忽然又問:“對了,幾年前,曾經有個人到學校來找你,我告訴了他你的住址,他找到你了嗎?”

我的手一抖,問道:“什麽人找我?大嬸您還記得他長什麽樣嗎?”

“怎麽不記得。小夥子生得可俊了,直把剛進門的幾位年輕女老師看癡了過去。不過,他好像腿不大方便,走路有點跛。”

我強裝鎮定,又問:“您還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兒嗎?”

“唔……三年前吧,春節之前,寒假之後。他還問我這裏有沒有地方賣南池中學的紀念品。我說,你當這是北京故宮呢,什麽紀念品!門口就有個文具店,賣些紙筆之類的東西。然後,他還問我,門口的大街,是不是叫作西門大街。”

真是不能對傷心人提傷心事,我的淚又往外湧。原來,瀝川來過這裏,我的家鄉。

“他問我記不記得你。我說,怎麽不記得。她們一家人我都記得。小秋上小學就調皮,動不動被老師罰站。哪裏想到她後來成績那麽好,成了我們這裏的狀元。”她還以為我是為爸的事傷心,趕緊把話往輕松處說。

我擦幹淚,向她笑笑:“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北京來的。”

“也許是我說的話讓他高興了。那時,我孫子正在地上爬,他給我三百塊錢,說是給我的孫子買糖吃。”因此,孫大嬸牢牢地記住了瀝川。

這沒來由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那一晚的聚餐,自始至終,我一言不發,只顧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大堆嘔吐的餘瀝中。

瀝川不理我,已過了整整三年。我為什麽還想著他,為什麽還要給他發郵件,明眼的人都知道我在自作多情。我真是又笨又傻,無可救藥。

愛一個人,沒運氣;恨一個人,沒理由。

想逃避,沒地方;想墮落,沒膽子。

我居然一直是好學生。

父親去世之後,我身心俱灰,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給瀝川寫信。回到學校,我忍不住又去了網吧。收件箱上還是一個“0”字。我於是寫了一封極短的Email:

“Hi瀝川,我爸爸去世了。為了給他手術,我借了你二十五萬塊錢,等我一開始工作就會逐漸還你。也許你早已不用這個信箱了。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在這要緊的關頭幫助我。我很感激。小秋。”

這封郵件發出後的兩個禮拜,有一天,我接到導師馮教授的一個電話。他說他手裏有一封信,是寄給我的。但地址上寫的是“師大英文系辦公室”,所以就寄到了系裏。正好他認得我,就替我收了起來。問我什麽時候方便去他的辦公室拿。

我有點怕見馮老師,他特別喜歡我,多次暗示我要考他的博士。而我對學習已產生了厭倦。暗暗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讀完碩士,畢業找工作。

瀝川能說很流利的中文,也認識很多漢字,但會寫的漢字並不多。他說是因為他爺爺教的是繁體,他嫌筆畫太多,太覆雜,就沒用心學。所以我從沒見過他寫中文。信封上的字果然是繁體,果然不流暢,所幸筆畫還全,大小相當,所以也不算太難看。

信封上面雖沒有回郵的地址,貼的卻是一張瑞士的郵票。我滿懷希望地打開它,發現裏面是一張很精致的卡,微微地帶著薰衣草的氣息,淡紫色的背景,當中手繪著一叢白色的百合。沒有字,沒有落款,什麽也沒有。

那麽,我所有的Email,他全部收到了。

我拿著那張卡,心事重重。系裏的女秘書笑著問我:“小秋,你集郵嗎?這郵票還要不要?”

我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哦,什麽?郵票?”

“是啊。我兒子集郵。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就喜歡外國的東西。”

“喏,給你,我不要郵票。”我把信封連卡一起遞給她。

“哎,這信封裏面的卡香噴噴的,你也不要了?”

“不要了。”我笑了笑,“如果你兒子喜歡,就一起送給他吧。”

那一天,我去了一家首飾店。在自己的耳朵上打了五個耳洞,加上原來的兩個,一共七個。左邊三個,右邊四個。那個給我打洞的小夥子說:“唉,好端端的美女變成了太妹。”然後我去了另一家店,在肚臍上穿了一個金環。

我把自己原來喜歡的衣服都扔了,去買了一大堆長統襪,網狀的那種。每天早上起來,我花一個多小時畫妝,用紫色和黑色的眼影,把眼圈畫得深不見底。平日我要麽穿皮夾克,要麽穿小馬甲,露出肚臍上的那個小金環,覺得自己很性感。我喜歡料子很厚,樣子很誇張的裙子。我學會了抽煙,癮越來越大,我周末去酒吧喝酒,常常醉倒。扶我的男人趁機在我的身上摸一把,我笑笑,和他打趣,無所謂。

自從收到了瀝川的“慰問”卡,我再也沒有給他寫信。

兩年之後,我成績優秀,提前一年碩士畢業。我的導師看著我,一臉的惋惜。

我將自己的簡歷遞給五家翻譯公司。五家都請我去面試。我自然選了本市最大、待遇最好、資歷最強的那一家:九通翻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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