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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亂石如鱗,許仙頭上有翠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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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我知道,事情的梗在哪裏。

下午,我獨自一人去了村後面的山上,這幾乎是我每次回老家之後固定的必然項目,我喜歡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天熱,我戴了草帽,防止惡毒的太陽,穿了長褲,防止毒蛇蜱蟲。玉米長的青翠欲滴,它腹部的穗像新生的娃娃,胡須白嫩泛紫,亦男亦女。大豆結了嫩莢,像花生倒掛著生長。村長家的菜園子,就在村後靠近山的位置,豆角,黃瓜,番茄,茄子,辣椒,爭先恐後,努力奮鬥,爭奪著村長的寵幸。我看見那紅色的番茄,躲在綠色衣服後面,小家碧玉一般,羞羞不敢見人,便垂涎三尺,越木籬笆而入,醜態像極了日本人進村。我手托在番茄光滑的臉蛋上,輕輕一拽,完美到手。卻聽見背後一聲輕輕地咳嗽。

我轉身一看,卻是村長,瞇著小眼睛,手背在腰後面,一把鐮刀若隱若現。

我十分囧,似乎回到了小時候,被人逮住偷東西了。

村長十分放松,笑道,撿最大的摘,隨便摘。

我感覺是反話,又想想《田寡婦看瓜》,覺得村長富的流油,應該不是反話。便像電腦編輯加粗一樣,說:村長啊,哎呀,這是你家菜園啊?我路過口渴,正準備看看是誰家的,摘一個說一聲的,可也沒看到人……

村長說,你吃啊,大學生吃我的西紅柿,相當於施肥。

我還真吃不下,拿著西紅柿,匆匆和村長告別,跑到山前的松樹林的陰涼處,方才放了心。

大咬一口西紅柿,汁水塗了一嘴。

我記得小時候的松樹林沒這麽高,沒這麽粗。以前小胳膊小腿的,如今已經粗糙的分明。青澀的松殼,像綠色的金魚嘟嘟著嘴巴。我薅一把荊條葉子,放在鼻子下面認真地聞,怎麽聞都是熟悉的香味,我知道自己長大了,比任何時候更能想起小時候。小時候的一切,像玉米的田地一樣,年覆一年,不曾褪色。

我看著眼前的碧綠,全村的景象囊括眼底,我思考我回來之後的走向。仿佛這個村子都是我的,我該如何讓這一片無人關註的地方成為富裕的源泉?想到腦殼疼,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便順著青草綠茵小路,慢慢地走,幾只野雞禿嚕嚕飛起來,毛多肉肥,笨拙的可愛,像個小胖妞。當我爬上山頂,找到兒時經常玩的那塊摞摞石,石頭巨大,巍峨的可愛,我手摸了石頭,冰涼如玉。微風拂過,沒有眨眼睛的雜質,我呼喊道:家鄉,我回來了!

我對家鄉的喜歡遠不止此,在江南的時候,看到長江水,我都會想,如果江水全部幹涸,會是多麽大的一條溝壑,家鄉是缺水的,所以江南的有水我也可以想成沒水的模樣。

當時我和王瑩在一起,我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她,她說我想家了。又摟著我,頭發撇到我的臉上,含情脈脈道,我就是你的家!

哎,沒事想這些幹嘛?我甩甩腦袋,清醒了一下。舉目遠眺,很遠的地方高樓疊起,清淡的工業汙染籠罩在山巒前,仿佛女人的腰帶。煤礦十分醒目,看去嶄新,在清翠的山間,格外顯眼。看的那麽遠,心裏格外闊,腦筋也格外清。

我又想,如果有一瓶酒,有一個女人,和我在一起,現在,那該多好?

孤身一人,連個人影都不見,哪裏來的女人?

如果有,也是聊齋。

宿命論和報應論同時出現在我的腦海,伴著美麗的風景,成了一碗漿水。美索不達米亞文化是宿命論的起源,我原本是不相信的,這些在我看來具有墮落色彩的觀念只是統治階級奴役人民的工具而已。我從小就不相信命運,與現實的羈跘做鬥爭,是故有了江南之行。

然而此時此刻,我無比懷念巴比倫。我終究還是回來了,我自己畫了一個弧度,而且沒有微笑。仿佛在如來佛的手掌心,怎麽跳躍都無法掙脫。所以我又感嘆命運。人往往在什麽時候感嘆命運弄人呢?就是失意的時候吧,比如我現在這個樣子。我丟了一切,我有個孩子,但是我感覺我並不是他的爸爸,在未來的時候,在下半身,我的心會被她牽扯,無法釋懷。

我下山的時候,路上想起許仙來,關於盜墓,許仙也許什麽都知道。說不定松林的小九九他也清晰,便萌生去拜訪他的意圖,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想著,便往許仙家走,他家在另一個村,村口有一個很高的坡,但是距離長,坡也顯不出來陡峭。走到坡下,看到一個女孩子,穿著牛仔褲,白T恤,騎著自行車從坡上飛下來。她經過我的時候,我倆同時啊了一聲。我看到是她是我老同學佳佳,故驚訝而啊,佳佳因為車速太快,故恐懼而啊。

自行車在距離我不遠處伴隨著吱嘎的剎車聲停下了,佳佳雙腿跨在自行車兩側,下半身向前,上半身往後對著我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中凱?

我應付了幾句佳佳,趕忙離開。

丟下一臉懵懂的她,我原本想繼續寫“在風中淩亂”,仿佛不寫不合格似得。但是那天確實沒有風,她也沒有淩亂,因為我走到半坡上,回頭看了一下,路上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佳佳的影子?

我發現自己迂腐的可笑,上了坡,汗水津津,嘴裏口渴的厲害,看到他們村口有一家小賣鋪,賣了一瓶冰可樂,迫不及待擰開,手又滑,可樂不小心掉在地上,撿起來再來,泡沫突然出來,濺了我一臉。兩個在一邊玩石頭的小男孩哈哈大笑,有一個笑到爬在地上,起來後一身的土。我朝他們笑笑,他們突然不笑了。

許仙不在家。

許仙不在家。袁響鈴在家。

看到我進來,袁響鈴十分緊張。本來頭發往後,挽了一個發髻,一根塑料簪子橫貫其中,露出一張滿月臉,白皙晃眼。我進來後,不知怎麽,簪子脫落,頭發散了開來,像一個妖怪了。問之則曰:許仙出去兩天了。我便轉身要走,袁響鈴說慢走。出來後,走到村口,我去上個廁所,去了幾個,廁所都有個木頭門,上了一把鎖。好不容易找到村口有一個天然敞開的,進去脫褲子,天熱的褲子脫不贏,尿憋的我想轉圈,中午釋放了,擡頭驚訝地看見尹森迅速路過。

我趕緊提起褲子,出來,朝著尹森走的方向看過去。不偏不倚,尹森走的路線和我剛才一模一樣,去了許仙家,而且還在小賣鋪停留了一下,買了一盒香煙。

尹森找許仙幹嘛?難道為了盜墓的事,和我不謀而合?我當即佩服起尹森來。還買一包煙,知道許仙喜歡抽煙,這光棍辦事還是有一手。

我就心裏一笑,尹森也會撲空呢,我等他。看著那兩個小孩還在玩耍,一個拿了一塊石頭,用力地搗一根木頭,一個拿了幾片樹葉,掰扯成好幾個碎片,二人在認真地做晚飯。一個問另一個:咦?小慧呢?另一個說,去摘水果去了。一會,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來了,手裏捧了幾顆綠色的蒼耳子,開心道:水果來了。三個人愉快地做飯,分工合作,嚴實合縫。

看的我自己笑了。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美好,欣喜不已。我小時候也這樣玩過的,只是久遠的很,已經蒼白。

尹森怎麽還沒出來?進去有一會了。我看看許仙家的門,關的緊緊的,我便走過去,透過門縫去看。

門縫裏的院子,窄窄的。一堆煤球在屋檐下的角落,窗戶的仄仄的臺上,一溜紅豆像穿著紅裙子的少女在走路。玻璃不甚幹凈,有歲月無聲的痕跡。一只綠頭大蒼蠅,拍著翅膀遍地親吻那玻璃的殘垣,淡藍色的窗簾卻緊緊地關著,把窗戶映成了一片沒有受到汙染的湖水。

我才知道,尹森來許仙家,原來並不為許仙。

我離開門縫,獨自回家去。夏天的黑夜來的格外晚,七點鐘了太陽還精神抖擻。我走過村子裏,有婦女在村邊馬路讓坐著沒事閑聊的,看到我走過,頗盯著看了一會,仿佛就要把她們的眼睛吐出來,我還沒走遠,就聽到她們竊竊私語,說我父親的名字。

“長這麽大了?”有人說。

“考大學的,有本事。”另一個說。

“聽說回來了。”

這樣在家過了幾天,天天無所事事。心定下來後,我去幫家裏做農活,從摘豆角開始,摘回來母親會說,累了吧?快歇歇。然後母親去做燜面給我們吃。吃好了後父親母親去地裏薅草給豬吃,我也想去,母親說,你別去,在家裏看門吧。

這不過是母親的借口,她還以為我是無法下地的書生,我感謝我的母親,我都這麽大了,依然像個繈褓裏的娃娃被她愛惜著,保護著。

我又碰到到尹森幾次,每次他都憨厚地笑,笑完後便問我,松林搞定了嗎?我說沒有。他就又笑。有一次,他微笑過後,桑葚驚魂孚定,悄悄對我說,松林不去,我們四個去把閣老墓給哢嚓了吧?我沒有接他話,問他許仙在家不?他猝不及防,囁喏道,我如何知道?

我再次見到許仙,專門看了看他的頭頂,並沒有傳說中的綠色,反而頭發愈發花白的突出。

他很開心,對我說,前幾天出去接了個大單子,有一家小孩子玩水淹死了,孩子父親去救孩子,也死了,媳婦知道後,茶飯不思,過了幾天,投河自盡了。一家人哭成了個疙瘩。家裏幸虧還有積蓄。出去五天,賺了三千塊。

我卻開心不起來。

許仙又說,我這次花了大力氣了,翻了我師父給我的《風水秘籍》,給這一家三口找了個風水寶地。孩子可憐,正在上初中,跟著別人去水庫玩,你說說,水庫不能玩,每年都有人死,我幾乎每年都能看到有人因為這個死。咱們這水庫深,又有泥巴,水性好的人才會被淹死呢,唉!

許仙說的輕描淡寫,大約見怪不怪,抑或曾經又怪,司空見慣後,便風淡雲輕了。就像以前槍斃犯人的士兵,據說第一次執行是要尿褲子的,隨著經驗的積累,便麻木不仁,仿佛生活本該如此,仿佛世界原本如此。

我聽著許仙說,他說的更多的是他如何神機妙算,通過心靈感應,秘籍提拔,日月星辰,童叟指路,為這一家三口安頓了一個好家。

那地方水草豐茂,儼然有溪水滲出,樹木葳蕤,枝頭烏鵲相隨。開始生怕有水,但是後來墓打下去,下面卻也幹燥,全是紅泥,沒有黃沙……

我裝作喜歡,聽了很久,裝的很不聚精會神,時不時看看廚房處,也沒有看到他老婆袁響鈴。我想看看袁響鈴的頭發是不是還挽著,可是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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