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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西西弗斯的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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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經質地絞緊了衣角,大聲說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天生受人寵愛,無論做什麽成功都唾手可得,即使失敗了也帶著卷土重來未可知的豪氣萬丈!

你的世界何其單純,一拍一球足以概括,少年心性的驕傲跋扈都能被溫柔包容。然而一個好學生的禮貌沈默和微笑疏離,可以被理解為孤傲,也可以理解為呆滯,全看大家是崇拜還是妒忌,或者憐憫。如今功虧一簣,大家卻只是擺擺手說沒關系,勸我看開點兒,眼底蕩漾著深深深深深不見底的憐惜,像一柄柄匕首,嗖嗖紮來,把我這麽些年的兢兢業業,全憑遠方一根虛無縹緲的梧桐枝苦苦支撐的執念搗成了笑話。

不被提及的努力,拿不上臺面的自尊。

我把頭一寸一寸深埋進膝蓋,於是錯過了他燎上一圈火紅的眼眶:「我輕松自在?」

「難道不是嗎?!」我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你告訴我,你那只有網球的生活,除了在球場上失敗過,還有遇到什麽挫折嗎?!何況最後你還再一次贏回來了啊!」

爭吵這個詞本身就不問對象不分是非,搜腸刮肚用尖酸刻薄的言辭,像是最烈的酒,澆在對方最深的傷口。

一向被人容忍寬慰的他終於不願意再忍受我的無理取鬧,少年雙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捶在桌上,一下又一下,像是砰砰砰叩問著我劇烈起伏的胸膛。

我的氣勢被滿天浮塵打壓上去,又不甘心地探頭:「所以你怎麽會懂!你怎麽會懂失敗的滋味!」

我以為下一句反駁必定是「我怎麽不懂」,接著我們倆就會陷入「你聽我解釋,你一定要聽我解釋」「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的怪圈。然後吵累了,大眼瞪小眼一番,較勁到擺不出新鮮表情,才終歸於好,小心翼翼繞開這個禁區,再也不提。

然而切原赤也沒給我這個機會。

他轉身,走向玄關,勾起球鞋,一室死寂裏把門摔得乒呤啪啦震天響。

很可惜我猛然擡頭時,那個亂糟糟的腦袋也消失了,一個殘影都吝嗇留下。但我相信他是紅了眼的,鞋底啪嗒啪嗒敲打著樓梯道,腳步聲中聽得到。

好遺憾。於是我錯失了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的動怒和驚惶。唯一一次。

他走了。

我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晚間檔播放著我爸留下的那檔節目,後期加上的笑聲和鼓掌格外突兀。我從頭到腳連心裏都像是灌了鉛那樣重,沈甸甸的,擡不起頭。

其實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自殺的欲望,就是在中考前。

我比班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沈穩淡定,從來沒有在模擬中失利,也從來沒有因為迫在眉睫的解脫而松懈半分。然而那個晚上,有99%的把握躋身省實的我,坐在地板上,黑黑的小房間裏關了燈,也不想覆習。

我不停地在想,如果那1%發生,會怎樣呢?

為什麽我的人生要聽憑一場奇怪的考試來擺布呢?

會有多少初中三年勤勤懇懇的家夥一朝手抖名落孫山,又會有多少不學無術的幸運兒進入重點高中,從此擁有了北大清華的第一塊敲門磚?

一時的鼠目寸光延伸到現在,那1%果然如期降臨。這是報應。

回憶湧上來,淚水就幹涸了。

我忽然想要大逆不道地不再背負落榜之後的嘆息和嘲諷,也不想再記得三年來自己的執念和努力。像個白癡一樣沒有責任沒有驕傲沒有尊嚴,像個後進生一樣渾渾噩噩過一天是一天,像個普通人從來沒有遇見過切原赤也,從來都不相信奇跡。讓時間停在這一刻,讓地震海嘯火山爆發奇襲這棟老舊的公寓樓,讓一切情緒未經沈澱就在災難中歸於無聲。

然而擅自叫停時間是有罪,它會加倍地飛速流逝。擡起頭時已經過了一個小時,親子節目結束轉播廣告的剎那,窗外的風聲忽然變得聒噪起來,好像是知道切原赤也的負氣出走,就囂張地湧進來,我抓起手機看了一眼,忽然電視黑屏,燈光消失,只剩下屏幕反射出的幽幽光亮,顯示出九點四十五的字樣。

停電了。瞬間一道驚雷撕破寧靜,猙獰的閃電劃開天際。天邊的月亮圓圓的,扁扁的,像是一枚藥丸,在豆大的雨點裏疾速化開,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在黑暗裏等了十分鐘,抱著膝蓋仿佛時刻可能傳來的敲門聲是唯一熱源。感覺有汗從頭發裏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蟲,從鬢角開始癢癢麻麻地盤旋到下巴尖。

終於堅持不住,借著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弱光源,我把腳從沙發上伸了下來,套上拖鞋。然後站起來,緊握手機,走到門口,抓起一串鑰匙。

砰地一聲,門在身後關上,樓梯道在風雨中飄搖。

切原赤也和我爸的態度一模一樣,欺軟怕硬如我,也只能沖他發脾氣。其實該被狠狠教訓一頓的人,是我。

所以我得去找他。

然後我也不知道他會去哪裏,又能去哪裏。

那一晚的記憶已經在褪色得格外模糊,回溯過去,我也不清楚究竟怎樣避開了那些雨夜中滿溢著危險的硬井蓋,又怎樣邁出公寓樓,繞小區找了一圈最終走到大門口。冰冷的雨水澆灌下來讓雙膝顫抖,小腿被猛烈的風裹挾而來的沙石劃開。嘩啦啦的大雨,像是麻木的流水,奔湧而來,沖走了原本屬於我的安靜夜晚。

切原赤也身無分文,那條校服還是我借他的,我家邊上的建築物不多,離我就讀的初中倒是僅僅幾百米路程,可是他去那裏幹什麽呢?

我入學那年學校擴建翻新,四百米的標準賽道在這個小鎮上數一數二。不少小學開運動會時都會向我們借用場地,窗外是鑼鼓喧天的儀仗隊,教室裏是吱呀吱呀轉動的老舊風扇,班主任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粉筆上,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打著滑,像是個走不好路的小孩子。

十點十分,校門早就關了。我順著校園矮矮的圍墻往街道的另一頭走去,擡頭向鐵柵欄內的操場上張望,心裏仍然抱著一份連自己都說不清的牽掛。

大雨滂沱,那條四百米的標準賽道上竟有人在奔跑。

一圈一圈,無止境的征程。一直以為長跑一項練習痛苦的運動,主動累積痛苦,在痛苦上面疊加痛苦,在痛苦中心發覺痛苦,連綿不絕的痛苦海浪般一波波湧上來,又隨即散盡。但若說著西西弗斯般的行為中什麽都沒有留下——海浪最終塑造了大陸的形狀。

「切原赤也!」

他經過離我最近的彎道,我雙手擴成喇叭,高喊那個名字。

然而他沒有停下,往覆進行著位移為零的無用功,像是奔跑在梅比烏斯環上的殉道者。腳步擊起的水花一陣一陣濺在我心上,雨水汗水和淚水交織淌下,緊扣著鐵柵欄的指節用力到泛白。我站在矮墻一邊中邪了似的看著,努力瞪大眼睛,視線撥開混沌,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等我終於翻過那座圍墻,腳步還沒站穩就沖上去將他截停在終點。劇烈運動後依然面色如常的他,臉頰上的水珠匯聚在下顎,無聲低落,看著氣喘籲籲嘴唇泛白脫水了一樣狼狽的我,沈默了很久,最後只是垂下頭輕輕地說。

「我的生活……要是只有網球就好了。」

後來保安舉著手電筒,白光明晃晃地照過來。我拉著他朝一處逃課專用的豁口慌忙逃走。

後來那夜風起雲湧,雨過之後月明星稀,我們倆都堵著氣沒說話。從各占據馬路一邊大搖大擺地逆行,到因為過往車輛不耐煩的催逼而走上同一側人行道,沈默無言,左臂與右手之間,畫了一道寬寬的看不見的三八線。

後來他嘟嘟囔囔著餓死了餓死了,我說我晚飯還剩了一份,回去給你微波爐轉一圈吧。

後來因為樓梯道太窄,我們還是別別扭扭走到了一塊兒。我前他後,昏黃的燈光裏蚊子猖獗,自己也被咬了好幾口。

後來我掏出鑰匙打開門,站在滿室燈火輝煌裏說你鞋子進水了誒,快點拿到陽臺上去。他慢吞吞地應了,把腳上濕漉漉的襪子一起剝下來,經過我身旁,認認真真地說,其實你剛才有句話說錯了。

我失笑:「……誒?都是氣話啊……」

「真的真的。」他打斷我,一字一句地強調道,「老子可是國中三年英語就沒及格過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失敗的滋味?!」

後來我們和好了,他說那句話時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神態,讓我想不笑,都心有愧疚。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我的人生要聽憑一場奇怪的考試來擺布呢?*這段感想借鑒了八月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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