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號稱東方巴黎，那邊的媒體早已跟世界接軌，報刊雜志上，各種論戰此起彼伏，利用輿論搞垮對手這樣的事情也並不罕見。杜雪懷派人動手的時候也不是沒想到過這個可能，但他終究只是個流氓頭子，習慣於用地下社會的思維方式思考問題。讓手下調查過那幫土地主人，得知他們普遍曾故意提高租金，欺負華人的時候，終於還是沒忍住。

排華法案的存在讓很多白人已經把欺負華人當成了一種習慣，同樣的地段，租給白人和租給華人的價格有時候甚至會相差幾倍。既然那幫白人欺負華人的時候不手軟，杜雪懷揉捏那幫白人的時候也就沒有心理負擔了。

這個時代的華人無疑是美國所有少數族群裏面最慘的，沒有之一。排華法案禁止新移民進入，切斷了女性華人進入美國的通道。留在美國的華工無法攢夠回鄉的旅費，又無法與白人通婚，很多人只能在異國他鄉孤獨終老。別說黑人了，就算野貓野狗也比這個時代的華人幸福，野貓野狗至少沒有在法律限制之下被剝奪擁有下一代的權利。

走在唐人街上，經常可以看到踽踽獨行的孤獨老者。因為華人一向團結，致公堂，宗親會也會擔負起照顧老人的責任，倒是沒有老人流落街頭。但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象，杜雪懷總會感覺特別心酸。

那個被他派人掛到金門大橋上的倒黴蛋其實一點都不冤，因為那個畜生曾把一位華人老人吊在雨夜的路燈柱上。那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僅僅因為老人撿了一個沒人要的白人小女嬰，並且把她養得很好！那位老人被救下來之後沒多久就因病離開了人世。而那個白人小女嬰則被送去了孤兒院，聽說沒過多久也因為疏於照顧而死了。

從陸秀口中得知了那些老人的悲慘遭遇後，杜雪懷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老人被白人欺負。那個畜生害死了兩條人命，他沒有讓人弄死他，已經算是網開一面了。遺憾的是，他們動手的那一天，舊金山沒有下雨。

他也不明白聽到那件事的時候，自己的反應為什麽會那麽大，大概因為對現在的他來說，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家人更重要的存在了。在遇到陸秀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但現在，他已經無法想象自己的生命中一旦沒有了他們母子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看到陸秀依然在伏案疾書，他微微一笑，走過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處，使勁嗅著她身上的味道。

“怎麽了？”肩膀被摟住，陸秀手上的動作頓時一滯。

杜雪懷苦笑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覺得自己真幸運，能夠遇到你。”

這種時候的最佳答案應該是“我也是”，然後再配上一個纏綿的吻，只可惜，此刻的陸秀滿腦子都是伯恩家族那邊的動作，不耐煩地回了句：“突然發什麽神經？”

杜雪懷只能悻悻松了手，將註意力轉到她面前的稿紙上：“在寫什麽？”

“替你歌功頌德的文章。”

“啊？”

“誰讓你前段時間玩那麽過火，散布點正面的消息，扭轉一下你在公眾面前的形象。著名導演莫雷迪夫人的先生！”陸秀挑眉跟他開了個玩笑。

杜雪懷竟然並不生氣，笑著回道：“老婆你這麽厲害，能讓伯恩家族那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作為你的丈夫，我也與有榮焉。”

“厲害個屁！運氣好而已，沒想到凱特這麽受歡迎。”陸秀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原本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實在不行，就找人朝我開一槍，反正那邊刺殺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也不算栽贓。”

“你瘋了！”杜雪懷聞言霎時大驚，下意識地伸手探向陸秀已經十分明顯的肚子。

陸秀猜到他在擔心什麽，連忙將手貼在他的手背上，笑道：“又不是來真的！”

“不是來真的也不行，嚇到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

“肚子裏的這個厲害著呢，沒那麽容易被嚇到……”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表情痛苦，“啊！又踢我！悠著點，悠著點！你哥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可沒這麽兇猛！”

杜雪懷將手貼在陸秀的肚子上，一邊感受到裏面小家夥的存在，一邊咧開嘴，露出一臉傳說中蠢爸爸的傻氣微笑。

陸秀受不了他這副蠢樣，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對了，凱特曾說過，如果肚子裏的是男孩，她就做孩子的教母，但現在她改主意了，她覺得女孩也不錯。你覺得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並沒有因為我拿她轉移視線而生氣。”

杜雪懷點頭。

陸秀長舒了一口氣：“哦，凱特還提前給孩子取了教名，如果是男孩就叫艾倫，女孩就叫艾瑪。人家做教母的都這麽積極，你這個做父親的呢？”

杜雪懷想都沒想便答：“男孩叫杜雲瑯，女孩叫杜雲琳。”

“咦？”

“是唐人街上的陸老伯取的，陸老伯看到你大著肚子，就問我孩子叫什麽名字。他問了雪球跟毛團的名字後，就建議我用這兩個名字。他說琳跟瑯都是美玉。我雖然沒什麽文化，卻也知道琳瑯滿目這個成語，應該是好名字。”

陸秀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想到陸老伯，不由一聲嘆息。陸老伯年輕時曾經是前清的秀才，因為上當受騙被人賣到美國。過來的時候妻子肚子裏還懷著孩子，雖然輾轉打聽到妻子生了個男孩，卻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妻兒，也難怪他會對她肚子裏的孩子特別上心。令人郁悶的是，在那個年代，這樣的故事根本就不是什麽個例。

大概猜到了她忽然情緒低落的原因，杜雪懷俯下身，緊緊摟住了她。這一次，陸秀沒再掙紮。

原以為伯恩家族那邊的輿論戰已經落下了帷幕，沒想到的是，對方卻沒那麽容易善罷甘休。拿黑手黨做文章失敗後，迅速轉變策略把攻擊的重點落在了杜雪懷個人的身上。不知道那邊是怎麽做到的，隔著茫茫太平洋，竟然把杜雪懷在國內時的背景調查的一清二楚，有些細節，甚至連陸秀這個做妻子的都不清楚。

因為她這個妻子最近在好萊塢實在太過有名，她的丈夫曾經是上海灘上的地下霸主的消息傳開後，杜雪懷頓時成了民眾關註的焦點。鑒於上海灘的黑幫曾實現過把前往上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考察的洛杉磯警察嚇得屁滾尿流的輝煌戰績，這個時代的中國黑幫在美國民眾心目中的形象遠比臭名昭著的黑手黨更加可怕。消息一出，美國民眾一片嘩然，連帶著陸秀的形象都受到了影響。

雖然杜雪懷在國內的形象並不差，陸秀完全可以有理有據地對那些故意醜化他形象的文章進行駁斥。可惜，考慮到這個時代的美國人對中國黑幫的印象，成效卻不容樂觀。陸秀總覺得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就像後世有人試圖讓人相信，某個臭名昭著的墨西哥黑幫老大其實是個好人一樣。怎麽聽怎麽沒說服力。

此時，陸秀真後悔為了杜雪懷的美國國籍把他拉了下水。其實，她也是沒辦法。杜雪懷雖然名義上是混血，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白人，但他們兩人的婚姻卻依然不被美國當局承認。所以，她依舊是中國籍。這個時代的美國對中國籍人士的敵意實在太濃厚了，如果公司是以她自己的名義註冊，光是那些苛捐雜稅就足夠讓她血本無歸。這也是當初她拼命想拉凱特入夥的原因。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面對著報刊雜志上那些刻意抹黑自己的文章，杜雪懷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生氣，而是向陸秀道歉。

陸秀哭笑不得：“說什麽呢？應該是我給你添了麻煩才對。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根本不可能成為那邊攻擊的目標。”

如果他只是專心於莫雷迪家族的家族事業，任憑對方再怎麽攻擊也不可能傷到他分毫。可惜，現在的他卻是陸秀手裏兩家公司名義上的老板。

電影公司倒是沒受什麽影響，舊電影早已下畫，新電影還沒拍完，手裏的幾部廣播劇又實在太受聽眾歡迎了，廣播公司那邊不可能因為這點醜聞就停止合作。

中餐館那邊卻遭了秧，受那些消息影響，已經裝修完畢開始試營業的幾家餐館這幾天的營業額已經降到了冰點。行人路過餐館的時候，甚至會特意加快腳步，仿佛那不是一家餐館，而是某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

陸秀跟餐館老板們愁得頭發都白了，卻也無可奈何。陸秀拼命扭轉杜雪懷的形象，甚至讓上海那邊把杜雪懷這些年修橋鋪路，捐助窮人的證據都發了過來，卻依舊無濟於事。成見一旦形成，想要扭轉簡直難於上青天。

眼看著中餐館計劃敗局已定，一些加盟商漸漸萌生了退出的打算。陸秀知道華人要在美國攢下那些積蓄到底有多麽不容易，不想為難他們，爽快地退了錢。沒想到這卻引起了連鎖反應，等到她回過神來，首批的一百多家加盟商已經只剩下不到一半。

加盟費早已被用在了店鋪的裝修上，後來的買地又花了一大筆錢。加上陸秀又剛剛從凱特那邊贖回了time電影公司49%的股份，這麽一折騰，資金鏈頓時有些吃緊。要不是有羅馬假日那邊的分紅頂著，連《兔子總動員》的拍攝都要受到影響。

“那幫混蛋！他們這是落井下石！”得知自己的同胞竟然這麽不講義氣，杜雪懷氣得咬牙切齒。

陸秀雖然失望，卻並不生氣：“這也不能怪他們，大家都不容易。”

華人在美國生存實在太不容易了，所以他們比普通人更加沒安全感。比起去譴責那些退出的，她反而更願意去感激那些選擇留下來陪她共同面對一切的。這樣的情況下還選擇留下來支持她，絕對無愧於“同胞”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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