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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巖漿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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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巖漿蛋糕

??從七月二十一日起也就是孟萱拜訪之後的第二天瑤光重新忙碌起來。

??她每日天不亮就騎著驢子去山下劉寡婦那裏買牛奶,帶到山上後送到漱玉街讓幫工們攪成黃油或是做成奶酪。雖然點心店還在休假,但該準備的食材得準備起來了。

??然後,她回到靈慧祠如同往常一樣做她的日常功課:陪老郡主早餐為安慈太後上香祈福和薛娘子一起學經。午餐後她會到瑞蓮坊看看擴建工程進行得如何了之後或是去漱玉街瞧一眼,或是直接去翠谷別院畫畫。

??她會在畫室中一直待著直到晚飯時再回到靈慧祠。

??每日按部就班。

??薛娘子隔天就察覺瑤光有些異樣,但也只知道她故友孟萱遞了辭呈、要隨豫靈郡公同去泉州修養之事可她知道瑤光對前塵往事完全不記得又怎麽會為“故友”離開悲傷成這樣?但旁敲側擊後瑤光也不說什麽,她也就不好追問。

??過了幾日,兩位女先兒來給老郡主說話時提到孟萱追隨豫靈郡公之事。

??孟萱當年在韓瑤光1.0全盛時期的光環之下並不十分起眼。韓瑤光1.0成名之後專門編了一支需要兩名舞伎高度配合的“和光”、“影照”等舞和孟萱配合,她才嶄露頭角。兩人穿著同樣舞衣,如影隨形仿佛一對雙生子又如一對並蒂蓮。如果說韓瑤光1.0是一道鋒芒盡露的刺眼金光,孟萱則是嬌花臨水的朦朧照影。

??韓瑤光1.0歸於端王之後,孟萱順理成章成為太樂府第一舞伎。每年太廟祭祀和太清宮大祭全由她獻舞領舞。

??她姿容秀麗舞姿翩然,與韓瑤光1.0有幾分神似,又因天生有心痛之癥格外多了幾分楚楚之態,使人不由自主心生憐愛。

??許多文人騷客士大夫因此非常喜歡將孟萱比為西子,每次孟萱公演之後,便會有人請了聲音宏亮清越的童子在場邊大聲吟誦各種什麽“疑是吳宮采蓮人”“卿本越溪浣紗女”之類的詩詞,誇讚她的風姿。

??第一舞伎在中元節太清宮祭祀之後向太樂府請辭,自然引起震動。

??消息一傳出來,孟萱當年裙下之臣就不用說了,連那些仰慕她多年卻始終未能得她一顧的人也對郡公羨慕嫉妒至極。這群人約了一起在京城著名的風荷亭酒樓喝酒,眾人到了先將郡公罵一頓,再回憶起佳人絕世姿容,精妙舞姿,優雅談吐,頓覺要氣破肝腸痛徹肺腑,正又哭又嚎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郡公親至,說了篇感人肺腑的話,一群人又成了好兄弟。於是這群人都成了至情至性之人,此事在京城傳為美談。

??瑤光聽了不過一笑。回過頭繼續做她的事,畫她的畫。

??但她心中充滿無處訴說的憂憤!

??每天黎明和黃昏時,她騎著豆沙在山谷或是太清宮後山這些人煙罕至的地方踽踽獨行,偶爾感到一腔悲憤如巖漿一樣爆發,只能對著山石流水嘶喊而已。

??絕子湯是教坊司秘藥。

??雖說是秘藥,但市井中高級些的秦樓楚館也多有用的。

??所以瑤光沒費太大勁就在暖雲深打聽清楚了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制法當然是保密的,但據常悅說,是年老的、曾用過絕子湯的女教養師傅將自己的貼身衣褲剪成布片放在一種特制的藥水中浸泡一夜,再讓使用者將這種水用竹管導入體內沖洗,最好是在月信時做。如此每月一次,每次連做三五天,半年之後,則女子終身無孕。萬無一失。

??這個惡心的方法聽起來近乎巫術,但仔細想一想,其實合乎科學。似乎是將細菌或是某種微生物制作了培養液,然後傳染。

??是什麽細菌可以導致女子不孕而又似乎不會傳染給男子呢?從沒聽說哪個浪蕩子去高級青樓之後從此不育的。花柳病之類的性傳播疾病在此時的大周也沒有。

??瑤光想起在意大利的診所裏給青少年發的性教育宣傳單上的各種傳染病,衣原體,就是一種可以通過接觸傳播導致女性不孕的微生物。

??在經期灌洗的方法,則是一種用人為手段增大感染的幾率。

??常悅說,使用絕子湯者多會出現尿頻、尿道燒灼、下腹脹痛等癥狀,無疑是感染後的炎癥。

??衣原體造成的不孕在現代治愈率也不高,何況這時。而且,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細菌。

??她接手了韓瑤光1.0的軀殼,就也得接下她之前所做的種種決定造成的後果。沒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

??可是——她難受啊。

??瑤光將她的種種情緒用顏料、用畫筆在畫布上揮灑,爆發,化成無聲的怒濤,如熔巖一樣流淌的河流。

??幾天後,她終於平靜下來,再一次接受現實,繼續過她的日子。

??她洗凈手上的油彩,做了一款新的蛋糕——巖漿蛋糕。

??因為大周還沒出現巧克力,所以瑤光用上次進城時買的香草莢和奶油再加上糖漬櫻桃做出了成品是深粉紅色的巖漿蛋糕。

??蛋糕是放在白瓷小茶碗裏烤的。

??瑤光本來是想用這些小茶碗做杯糕的。

??將烤好的蛋糕倒置在瓷盤中,脫模,用小勺一挖,比表皮顏色濃度更深的紅色巖漿就流淌出來,這個視覺效果使蛋糕的甜香氣翻倍。但也有一種微妙的詭異感。

??薛娘子這時確信,孟萱的到訪,給瑤光造成了某種傷害。她委婉地建議,也許可以將櫻桃的份量減少或換成桃子、西瓜,做成淺粉色的巖漿,或者,再用抹茶粉、薄荷、黃瓜之類做一款淡綠色的。

??瑤光欣然同意。

??這時正是西瓜上市的時節。西瓜比桃子更容易保存,因此更便宜。多寶叫兩個婆子趕著騾車到山下拉了一大車西瓜回來,放在地窖裏,還送給左鄰右舍一些。

??曹娥又出錢請他們再買了一車上來,在自己店裏做了兌糖水的西瓜汁,也有現切的西瓜片,生意更好了。

??中元節時,隔壁點心店大熱賣,曹娥深受其惠,那幾日生意好得不得了。排隊買點心的時候,總有人會買幾杯甜漿、涼茶喝。她還聽了瑤光的建議,用洗凈的鮮箬葉、葦葉折成小鬥,當做一次性紙杯裝漿水、涼茶,這幫她省了一筆買竹筒杯子的錢。平日,客人們都是買了漿水之後站在店面涼棚下或是坐在小馬紮上喝,喝完將竹筒杯扔進店門口臺階上放的一個盛著半桶水的木桶中,杯子洗凈後再用。年節時客人多了,許多人拿著杯子走了,就得不停補上。

??因為曹娥從小到大所見的漿水店鋪,或是挑擔推車的小販都是如此賣的,當瑤光提醒她這樣不“衛生”也費錢,不如做些一次性的“杯子”時,她才想到,對啊,要是有人得了什麽病,用了她店裏的杯子,扔進水桶裏,那病不就過到桶裏其他杯子上了麽?他人再用,可不就是“傳染”了?

??曹娥不懂什麽是細菌,但她知道“病從口入”,還有,小時候母親念佛經不是說“佛曰一水中十萬三千蟲”麽?

??自從薛韓兩人開店,她不期望跟人家攀上交情,但覺得這兩人都是女子中佼佼者,不自覺地暗中留意她二人行事,既然跟人家比鄰,賃了人家的店面,可不能差得太遠,要是那樣,換了她也得叫隔壁那間臟兮兮不“衛生”的店另尋地方去。

??因為箬葉葦葉做的杯子盛了漿水便可拿走,雖然中元節過了,但曹娥店中一天還能比原來多賣出快一百杯漿水。

??她心裏感激瑤光,便備了四色禮品,趁著中午店裏人不多,換了身齊整衣服,正式地送到靈慧祠表示感謝。

??瑤光聽說是曹娥來拜訪,微覺詫異,但忙請她進來。

??曹娥原有些不安,沒想到瑤光以禮待之,心裏更加佩服,怪不得人常說“禮出大家”,韓道長的出身和我一比,一個是天上的雲,一個是地上的草,可她從不因我卑賤看輕我。

??瑤光聽了曹娥的來意,笑道:“你也太客氣了。我原先不也藉著你店裏的人氣?咱們是互惠互利。”

??又說了一會兒話,她看出曹娥其實是有些擔心點心店生意太好,會把她賃的那半片店面收回來,安慰她道:“我另有瑞蓮坊的店面。再說,這做點心大都是後廚的事,櫃臺再多又能多放幾盒點心呢?你且把心放回肚子裏吧。”

??兩人說了會兒話,瑤光見曹娥對一切都很好奇,又不敢四處看,便主動領她去隔壁的畫室參觀。

??這時書房裏放著兩幅快要完成的畫。曹娥先看到的是一幅觀音圖。說是圖,又不是能卷起來的那種圖,畫在一塊繃在木框上的布上,畫的顏色也和尋常所見圖畫大不相同,色彩鮮明濃烈,畫上的觀音,也不是常見的樣子,若不是穿著觀音白袍,倒像是一位民間婦人,她坐在一塊山石上,身邊是一男一女兩個孩童,男童趴在她腿上,一只小胖手半握,食指屈伸,面有慍色,似乎在和媽媽講什麽惹了他生氣的事,女童坐在觀音另一腿上,兩手摟著她頸項,半側著臉調皮微笑,似乎剛剛親吻了媽媽一下。觀音臉上露著慈祥的微笑,一手撫著女童肩背,一手撫摸男童頭發。

??曹娥合手拜一拜,道:“沒想到韓道長畫技如此高明。我看到這觀音娘娘,倒想起我娘,我小時候……”她怔了怔,這才想到,自己方才看畫時一直將觀音娘娘稱為“媽媽”。

??瑤光細心聽著,忽而問道:“曹娘子,你可曾想過再嫁人生子?”

??曹娥又一怔,苦笑道:“我爹娘兄嫂也常勸我再嫁。可我想著……”

??她猶豫地看看瑤光,見她似以眼神叫她說下去,“我嫁人三年多,新婚翌日便要伺候婆婆,從前在娘家哪裏做過那許多粗活,到了婆家,白天要種地、餵豬、打水、煮飯,晚上還要紡棉花,一刻不停。雞叫三遍再不去廚房生火煮早飯,婆婆便會大罵。至於男人嘛……”她臉微紅,可還是說了,不知為什麽,她覺著韓道長定然明白,“我若是男子,定然覺得娶妻是個一本萬利的事兒!娶了個女人,便如同有了個奴隸,白天給他幹活,晚上陪他睡覺;日夜操勞,還要生兒育女;諸多打罵,臉上還不能露出不樂意,不然便是不溫馴,是不守婦道。說實話吧,我男人病死下葬那日,我覺著比我出嫁那日還高興呢,因為我們族規是這樣,姑娘出嫁成了寡婦,便可以帶著嫁妝歸家,從此和夫家無關。為夫守孝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盼著族兄們來接我啊……還得防著我婆婆指使小姑和妯娌們偷我嫁妝。”

??她笑了,“道長,我們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嫁人,大多就是這樣了,要不怎麽說‘多年媳婦熬成婆’呢?婆婆當年做媳婦的時候受了那麽多苦頭,不磋磨媳婦,心裏那口氣哪能順呢?我已經叫磋磨過一次了,哪還會傻呵呵再跳進火坑裏?因此,不管我爹娘兄嫂怎麽勸說,我只不願再嫁。我現在自己當著自己的主子,想吃什麽,想喝什麽全憑自己高興,我憑自己本事掙的錢也全歸我自己,這不比什麽都強?若說無人養老,等再過得幾年,我收個螟蛉子,當親生的一樣教養,我對他親,他怎麽會不對我親呢?”

??“那……你就沒想過自己生子麽?”

??“嗐,道長您大約是沒見過,女子生子是一腳踏進鬼門關!”曹娥說起自己母親,“我見過我娘生產,實在嚇人。我娘生育過六次,每次生養之痛就不說了,生完孩子頭發大把大把掉,還添了許多不能說的癥候,這麽拚命也只有我和我哥哥兩人長成了。我是做小買賣的,只一算計便知這買賣做不得。可不如抱來個孩子養!”

??瑤光被她逗笑了。也不再問,領她去看另一幅畫。

??這幅畫曹娥一點也看不明白,畫布比觀音圖大了幾倍,幾乎有人立之高,畫上既無風景也無人物,更沒有花鳥走獸,只是大塊的色塊,中間像有一條紅色的河流滾過畫面。

??她說不清是為什麽,只覺得看了這畫後,心中郁郁,似乎回到她嫁人那段最憋屈的日子,白天被婆婆像驅趕牛馬一樣使喚,晚上紡織,累得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半睡半醒間丈夫還騎在她身上快活……我同你們一樣是個人,憑什麽這麽糟蹋我?就因為我是個女人?

??瑤光小心地觀察曹娥的神情,看到她臉上流露不甘、憤怒、悲傷的情緒,心中也有些驚訝,沒想到她竟能看懂她的畫。

??她笑著叫曹娥,“這是我胡亂畫的。在這兒無趣,既然來了,我領你在院子裏走走吧,靈慧祠的花園是出名的……”

??似乎在這個時代,女性能獲得自由的途徑只有兩個,出家,或者,守寡。而對出不起出家錢的平民婦女,只有守寡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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