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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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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堪破

端王這聲“別動”聲音很低,語氣間也沒有任何威懾意味可不知為什麽瑤光真的沒有再動。

他衣袖上除了剛才沐盆清水中所帶的薄荷與玫瑰清香還有他常用的那味香馥郁幽深。她是個俗人辨認不出其中都有哪些香料似乎其中有沈水香。

她眼睛被濕袖遮住,視覺的暫時缺失放大了嗅覺的靈敏,無理由的她腦海裏又翻騰起許多當時沒留心可確確實實記住的回憶碎片。

唉……她早就知道,嗅覺是種極為特別的記憶它能直接喚起我們處於某一情景時的心情和感受它既能讓普魯斯特聞到剛出爐的曼德琳蛋糕而追憶似水年華也能讓她想起某個似夢非夢的夜晚。

瑤光等了一刻只聽到院中花葉被風吹動的聲響,滿院花香如果再仔細一些,也許能聽見他悠沈的呼吸聲。

她又等了幾秒鐘聽見他問:“你過得好麽?”

她沒說話只微微點下頭。

他嘆口氣從下向上去揭覆在她臉上那段袍袖,先露出的是她一抹紅唇,他怔一怔,繼續向上揭起那片紅綢看到她宛如墨畫的眉眼。

她感到他的呼吸吹拂在自己臉上,立即警覺起來,只她還未睜開眼睛,他已向後退去。

再看他時,他已恢覆平靜。

兩人再次靜對無言,可瑤光有種隱約的直覺,有什麽不太一樣了。

如此枯坐了一刻,端王道:“聽母親說,你這別院的花園能在晴天見到彩虹?可帶我去看看麽?”

瑤光只得推開後門,領著他去了後園。

磨蹭了這麽久,早已過了四點,坐在崖岸邊的涼亭中,正好欣賞彩虹。

懸崖之下就是奔騰而去的溪水,發出陣陣水聲,這時剛好解救了尷尬的沈默。

兩人各據涼亭一角站了好一會兒,端王無由頭地說:“我要去垠州代陛下祭祖。三日後就去。你若不忙,多回王府看看母親吧?”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像是在和她商量,或者說懇求也行。

瑤光跟薛娘子學過歷史,知道垠州是大周皇族原封之地,現在自然成了龍興之地。每年上元、中元,皇帝都會派宗室、大臣去垠州祭祀。這件事一直都是派宗室中的不怎麽顯要輩分又高的人去,為什麽這次會讓端王去呢?

瑤光想起上次李嬤嬤說的太妃是如何給氣病的,心想,莫非……回原單位多看看老領導是沒問題的,而且我還欠著老領導觀音圖呢,但是——“你還是不願娶側妃?”

端王忽然笑了一下,“不願。側妃不願,正妃也不要。”

瑤光在心裏嘖嘖嘖,那你當初娶林紋幹什麽呀?

大概是她沒掩飾心中想法,端王瞧了她一眼皺眉道:“我以為你明白。”

“嗯?”瑤光一肚子緊張,老天鵝呀,你可千萬別跟我說什麽“但為君故,沈吟至今”啊!

端王轉過頭看著空中若隱若現的彩虹道:“你出家後,我去鐵鈴寺住了一段時間。我漸漸醒悟,原先我癡戀的,其實不是韓瑤光,甚至不是她的色相,而是自己心中的執念所成的虛妄。”

他沈默了片刻繼續說,“我既不曾和她一起去看上元燈火,也沒有一起賞過花,什麽都沒有。哪怕像一對農家的愚夫愚婦一樣一日三餐同起同坐,都沒有過。她也不曾和我深談過。說是怨偶,都有些誇大其詞。細究起來,我其實根本不認得她。”他苦笑,“當然,她也不認得我。既然都不認得,我所戀慕執著的又是什麽?她憎恨厭惡的,又是什麽?”

“因為我的執念,她失去了她所想要的‘自由’。這實非我所願,可我也不知該如何收場。她,好像也不知道。”

瑤光默默無語。她可以出家後繼續畫畫,但韓瑤光版即使做了女道士,也無法繼續跳舞。大周皇室不會允許。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她和她都得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那就是,在這個時代,即使是國寶級的舞蹈家,即使成了國家公務員享受俸祿,但舞伎依然是不體面的職業。就和商人一樣。

他停了停,嘆息道,“唉,經過這場癡纏怨恨,難道我還堪不破?若我另娶,既是辜負了我自己這場經歷,更是辜負了她這份慷慨就死的氣度膽魄。我若再娶,必定要娶一個和我意氣相投心靈相通的人。”

他忽然不掩嘲意地笑,“只是,這世道講究夫婦相敬如賓,婚前見上幾面說上幾句話都是長輩開恩,從何而知意氣是否相投,心靈又如何相通?世人娶妻又是為了什麽?男主外,女主內,若不是還可以生育後代,細究起來,尋常夫婦,與縣丞與他的師爺、管家有何分別?我很需要人幫我管家麽?我自己不會管還是管得不好?大丈夫修身、齊家、平天下,我南疆都平了,不能自己管家?大周宗室子弟眾多,多到德宗幾次頒布政令修改襲爵宗法,我死後還怕祖宗少了香火供奉?若說娶妻生子是為了養兒防老,嘿,早生了幾十年都沒能養活好自己,如何指望子孫能養?我這般人物,就算沒有娶妻生子,老了也有大把人要給我盡孝!”

他這番見解在這個時代妥妥的是離經叛道,即使在9012年,好多人也不過是“什麽年紀該幹什麽”就稀裏糊塗隨大流相親結婚,至於生子,生都生了,還能塞回去嗎?湊合養著吧。

可瑤光卻很認同他這份“超前”的想法。她見過太多婚姻結束,她父母的也早以失敗告終。婚姻制度在她看來更接近於單純的法律關系,而夫妻,則像是合作關系,如果不能繼續雙贏,應該及時終止,以免誤人誤己。

可越是認同端王的觀點,她就越難受,胸腔裏像有怒濤在噴湧拍打——自從看破端王其實愛煞了韓瑤光後,她就假設過,假如——假如韓瑤光1.0願意放下成見去了解,不,哪怕是去觀察端王的言行呢?她就會發現自己根本用不著用那麽激烈的手段來獲得“自由”,他很可能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可以和她進行某種意義上的平等對話的人!結果呢?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端王斬獲的戰利品,日天日地無差別搞嘲諷,有現代化的排水系統的住宅斕曦苑倒是都建起來了,可連端王的性取向都沒搞明白!

唉。你是那麽美好的一個女子,你那麽堅強,那麽驕傲,你不該是這個結局。

雖然早已於事無補,她還是忍不住問他:“難道你從未向她表白心意麽?”她誤會了,你就不能跟她解釋嗎?為什麽?為什麽會搞出這樣的悲劇?

端王自嘲地笑了,搖搖頭,“她不信。我和她,都是很驕傲的人。你該想得到,我們這樣的人,只要受過一次侮辱,絕不會再自取其辱。”他說完,凝眸看著她。

瑤光想像了一下,無力而頹喪。情人之間,倘若一人想要對另一人實施秘密的傷害,是很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加諸於語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在適當的時刻就能造成比對著你的臉甩一萬個巴掌還具殺傷力的侮辱效果。說過一次,她不信。他不會再說。

唉,這兩個人大約就這樣各自戴上盔甲保護自己,最終造成憾事。這他媽算什麽事啊!

瑤光還在遺憾呢,忽然聽到端王輕笑了一聲。

她猛然一驚,察覺自己說了什麽!

天吶,天吶……她顫抖著擡起頭,他眼中銳利的光芒幾乎能刺中她,他臉上笑意更深了點,緩緩說:“剛才,你說‘她’。”

瑤光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握住擠了一下,仿佛全身血液倒灌回腦子發出“嗡”的一聲,緊接著,劇烈的心跳掩蓋了血液流淌的聲音。

她和端王對視著,口幹舌燥,一個字也說不出。

剛才她才想過,有時候,神情所能表達的遠勝於言語。這一刻即是如此。

他知道!

他看出來了!

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她再一回想,啊……我上當了。最開始用“她”的,是他。是他用“她”來敘述他和韓瑤光1.0版之間的舊事!難道……難道他早有預謀?他早想到了,剛才不過找個機會來證實?

她心跳更快了,卻無法移動,一瞬間想起許多獵殺女巫的可怕故事——他會不會捂死我,以求原先寄住在這軀殼的靈魂有機會回來?他現在要如何處置我?

他會對我做什麽?

沒等她生出更多可怕的想像,他又笑了。這聲笑聲所蘊含的覆雜意義頓時讓她狂跳的心不再感到恐懼。他道破她身份的那聲笑裏是單純的偵破者的勝利,那這聲笑中所蘊含的,就覆雜得多了。了然,無奈,傷感,欣慰,感嘆……還有種“你怎麽這麽弱”的微微鄙視。

他向她走了一步。

涼亭很小,他只走了這一步,她觸手可及。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撫摸她的臉頰,可指尖距離她還有一點點距離時又停下了,他垂眸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你是誰?”

瑤光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近乎無聲地嘆口氣,指尖觸到她左眉眉峰,輕輕地沿著絨絨的眉毛行走,隨即閃電般縮手,像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到了似的將手收進了袍袖之中。

瑤光在他的手指離開自己的眉毛時才覺得微癢,癢得她不由自主微瞇起眼睛。很奇怪的是,她這顆藝術家的大腦這時突然又不幹正事了——許多哺乳動物眼睛上都長著幾根觸須,比如小貓小狗那種立起來的觸須,人類只覺得是用來增加貓狗可愛度的,因為我們的眉毛早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失去了“探觸”的功能,裝飾功能大於實際功能……其實不一定啊,比如我現在就覺得我的這邊眉毛很靈敏呀!等等,我用我的眉毛探查到了什麽……

他看著她,又笑了。

他這次的笑容裏蘊含的意義讓瑤光對著內心大吼,這個時候,你思維發散到人類進化去了!你想想辦法好不好!先解決這個大危機再發散不遲呀!

她正又急又氣,忽地懸崖邊來了一陣風,夾著溪流中的水汽將端王那件袍子的衣袖吹拂起來,連著兩下拂在瑤光腰間。

他急忙合手攏袖,可那袍袖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似的,颯颯而動,兜頭撲在瑤光臉上。

瑤光伸手去抓,一下碰到端王身體,不知道是他手臂還是胸肌,硬硬的一塊,趕緊不敢再動了。

他這時又笑了一聲。這聲笑,將她的驚恐和不安完全驅散了。

她不再怕了,無奈地嘆氣:“唉,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這時,風停了,調皮的絲袍衣袖垂落下來,端王欲笑不笑,看了她片刻又問了一次:“你到底是誰?”不待她回答,他又追問:“你叫什麽名字?你……從何而來?”

瑤光這時心情很覆雜。

她穿越以來,從沒設想過這樣的場景:她被識破了。

擔心麽?害怕麽?肯定有的。可除此之外,隱隱又有種終於石頭落地的踏實感——這世間,終於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了。不是作為“韓國公子曾孫女、韓文誡公韓湲之女、大周樂府令儀韓氏”,而是她。她本人。

但是,她能相信他麽?

她要向他介紹自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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