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似血，又過兩日，仿若千年。

那一年，他失蹤了；這一次，他失約了。

在鐘月山帶了消息回來時，她已在聽月樓的頂樓又坐了一日。

暮雲四合，炊煙裊裊，燈盞初上，應是人間最溫煦的時刻。

但她聽鐘月山說：“翎山已攻破黑玄，鬼墨戰死，曄其下落不明。”

她用了許久才悟了“下落不明”的意思，那一刻，黑夜恰好吞噬了夕陽的最後一道殘光。

她只覺全身愈來愈冷，漫無邊際的暗夜霎時間籠罩了整個天地。

他奉師命先帶人去圍剿翎山，卻不想翎山只剩一座空山，言安竟然傾巢而出圍攻黑玄。待他趕去時，黑玄已被翎山所攻陷。這原本是不可能的事，黑玄固若金湯，即便言安與哀龍早已籌劃多年，他們也不可能會在短短幾日內便將黑玄拿下，除非黑玄中有他們的內應。

可無論過程如何，魔界畢竟已然改天換地。

言安如願為君，而七燁卻不知所蹤。

據說黑玄並未抵抗許久，雙方傷亡極小，最驚心動魄的一戰莫過於哀龍與鬼墨的對決。最後鬼墨戰敗而亡，黑玄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坍塌。

新君入主黑玄，待想起尚未擒獲的七燁時，已經尋遍魔界而不得。

聽說哀龍曾提議在六界廣發追捕令來尋找他的下落，但言安卻並未同意。

結局就如同他所預料的那般，除了鬼墨身亡，除了他的不知所蹤。

她知道他尚在世間，只是如若平安，又怎會一去不返？

除非他傷重不能擅動。

她心痛如絞，也許她已經沒有時間等他痊愈歸來，也許他撐不到她追尋而去，難道這便是他們最終的結局？

南北相望不相守，一處天涯一處海角。

她垂眸再擡眼，原本模糊的視線慢慢清晰而遙遠。

城中月牙搖曳，天上繁星如盞，天地似乎顛倒一般。

一剎那後，蔓延成海的哀傷漸漸在眸中枯竭，她收回目光，換了姿勢，盤膝而坐。

鐘月山上來時，恰見有青冥之氣從她的靈臺緩緩散出，心下大震，手中的大氅倏然滑落在地。

“這是我見到他的最後機會，不要阻止我。”她凝神閉目，語氣平靜，仿若已然超脫於世外，“你很清楚，即便我不這麽做，我也活不過這兩日。”

動用追息術中的青冥之氣，元神能游於四海八荒，能搜羅六界以得所尋之蹤，只是於她而言，左右不過一個時辰，不僅能耗盡她所用的精力，還會讓她元神渙散，最多只能在這世間支撐一日。

鐘月山站在她的身後，目之所及皆是璀璨，但落入眼中卻天地黯淡，半晌默然無言。

修行至今，所見遠遠近近，所識來來去去，所求輕輕重重，仗劍天涯平定天下，原本為妖卻修煉成仙，他以為自己早已心若止水無所欲求，但是直至此刻，才明白什麽是人生憾事。

他想，若得一人心，何謂生懼，何謂有悔。

既無法成全自己，又如何忍心攔著她去追尋。

在她身後整整站了一個時辰，他悉心守護，直至她魂歸而來，才助她將神魂聚攏。

神思混沌良久後，她悠悠轉醒，竟半晌無言。

“他在榆陽村，南海海邊，那個我們曾經借宿幾日的地方。”她顫著手掩住了嘴，不知心中是酸楚還是慶幸，“氣息紊亂，昏睡不醒。”

她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那個地方，但她終究還是找到了他。

華燈上繁星下，鐘月山禦劍而起，帶她朝南海而去。

那是她這一生中最遙遠的旅程，從憂思成災直到相思可解。

海風清涼，偶爾可聽到海浪咆哮，往事歷歷在目，唯缺身邊人。一路上她緊攥了衣角，緊張而心慌。

她不想念及死亡，只願能如所承諾言一般，與他相守至最後。

海岸邊漆黑一片，唯有一家依然燈火通明，偶爾有狗吠聲傳來，聽著像極了王大娘家的阿黃。

她知道，那裏便是他的棲身之所。

來不及去看隔壁一眼，她直奔王大娘家而去。

院門大敞，她剛跨入一步，突然被鐘月山攔在身後。

她尚未開口問他，屋子已被人推開了門。

原本總是一身清雅素衣的言安一襲紫黑衣袍，站在搖曳的燭火之中，眉目中盡是戾氣，全然不見當初的溫潤如玉，而且似乎已然等了許久。

她心下一凜，剎那無措。

言安舉步而出，唇角微揚，似是盡在意料之中：“我選了這個地方讓你們分離，可合你意？”

因為懼怕答案，她甚至不敢對他開口質問。

“你放心，既然我費了心思找到了他，便沒打算讓他這樣死去。如果半個時辰內能趕回月牙城，或許鐘叔還能救得了他。”言安步步逼近，平靜若水，“只要你跟我走，他便不會有性命之憂。”

仙劍被霎時祭出，鐘月山向前一步，反手將劍刃指向言安。

她放下心來，與鐘月山並肩而立：“我命數將近，你以為我會受你脅迫？”

言安頓下腳步，眸底傷痛散盡，唯留冰涼：“即便你命數將近，我亦不能忘卻彼時被你欺瞞戲弄之辱，今日之時，你唯有兩個選擇，一是與他共赴黃泉，二是讓他獨活世間。更何況，你可還記得花鳴洞中的小奴？”

無需再多言，她已明白他的意思，小奴失蹤多時，原來一直在他手中。倘若玉骨得知，阿朗豈能坐視不理？

鐘月山眉目輕蹙，腳下輕移，拉了她的手腕欲掠入屋中。

言安紋絲不動，任他擦肩而過。

有結界阻攔，竟然擋下了東白山的雲舟行。

屋內有燭火明滅，那是曾經她也過去鬧過的新房，物飾已陳舊，哀傷換了歡喜，僅僅一步之遙，她竟不能再瞧他一眼。

鐘月山毫不遲疑，手指一並，欲強行破結。

她心灰意冷，伸手將他攔下：“鐘大哥，不必再白費力氣了。”

鐘月山一怔，全然沒有預料到她會如此輕易地妥協。

她擡眼看他，笑眼中含淚：“只為見他一眼便害了他的性命，將你置於危險境地，我做不到……但你知道嗎，於我而言，他活著便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曾說過，無論窮山惡水也罷，平川野茫也好，他定要帶我看盡這天下河山，但既然我已與這河山無緣，但至少他還可以為我代勞……”

鐘月山眼中隱現血絲，隱忍不言，再次擡手。

“已過一刻鐘，半個時辰的時限已所剩不多。”言安轉身，眉眼生笑卻毫無暖意，“你們該不會以為我只是信口胡言吧？”

即便快如鐘月山，從這裏到月牙城至少也需半個時辰。

她再也承受不住，猝然轉身：“帶他離開這裏，待他醒來，讓他替我游歷天下，告訴他，待我轉世為人，定會在某個拐角處等他。”

言安唇角一彎，掌心黑羽立化為雲。

鐘月山緊攥了拳，忍著將她留下，忍著濃雲過去，忍著她失了蹤跡。

有黑雲從海上浮過，再轉眼時已無痕。

屋外的結界崩然散去，有微弱氣息傳出，喚醒了他的心神。

有風竄來，滅了燈燭，霎時間萬籟俱寂，一切了無聲息，甚至聽不到風吹浪打。

也許，從此之後，神仙依然縹緲出塵，妖魔仍舊禍亂天下，可這世間從來是黑白不分明，善惡不可辨，哪座仙山不出惡人，哪代魔界無人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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