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漫天迷霧；歸來後，依舊前路未蔔。

目之所及，到處都是一派冬去春來的景象，陽光更媚了，山景更綠了，但她的心中卻比深冬更蕭索。

元天殿中聚滿了仙界各派的管事人，人人面色肅然，提出的建議與看法大多便是將她囚禁於荒靈島，西華山掌門只是安靜聽著他們各抒己見默然不語。

洛朝立於一方大柱之後，在人影中若隱若現，看著大殿中央的那個孤獨身影難掩眸中心疼與愧疚。

她立於大殿中央，縱然不遠不近的地方便圍著眾多千百年來都難能齊聚的仙界高人，但她卻孤冷至心寒，仿若這天地偌大，卻唯剩了她一人。

從小阿爹就告訴她，身為青月城人，活著的唯一使命便是守護青月，直到送它安歇於世。

但彼時她方年少，從不知道，原來這條路會如此孤獨艱辛。

孤獨到無人可信，艱辛到無人可依。

她本以為，她有舊友，也會有新朋，但如今，他們不過和眼前的這些人一般，陌生又疏離。

那些人離她這般近，似乎人人慷慨激昂，但她恍惚得什麽都聽不見，似有光線從天窗投了過來，拉長了身影。

她垂著眼，似乎回到了曾經那個安靜而溫馨的小院。

那裏有最最疼惜她的阿爹阿娘。

十歲生辰那天，吃了長壽面，一向對她嬉皮笑臉的阿爹突然一本正經地對她道：“小漠，你長大了，有件事爹娘不想瞞你，反正你早晚也要知道，只是終究還是要委屈你了。”

他那般認真，她還以為她真的不是他們親生的。

哪知阿爹只是告訴她，他們許家便是青月城的隱巫。

她知道青月城族人眾多，隱巫卻唯在一家代代相傳，不僅絕對不可外洩身份，還是守護青月的最後一道屏障。

因著身份隱蔽而神秘，她曾因此而暗自歡喜了好幾日，後來發覺這也著實沒什麽好得意的，自個兒慢慢地也便看淡了。

直到如今，她已成了青月城的隱巫，才明白阿爹所說的委屈是何意。

她看著自己的影子，咬著牙努力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她多想回到從前，想問一聲阿爹，女兒如何能受得了這番委屈？

只可惜，一切都不能回去。

偌大的殿堂突然安靜下來，她尚未察覺，便覺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掌心溫暖而堅定。

她一怔，擡眼後看清了眼前人，只覺漫漫寒冬似有迎春花開：“師……曲仙師……”

曲蒙一襲淺淺灰衣，看了她的一眼微笑中暗含疼惜，再擡眸時已是清冷模樣，甚至不與赫清打聲招呼便拉著她向殿外走去。

眾人一怔之後自然便有人出手將她攔下：“曲師妹這是何意？”

曲蒙腳下未停，欲從他身邊經過，看也不看一眼地便道：“自然是帶我徒兒回去。”

此言一出，莫說其他人，連北漠都被驚了一跳。

曲蒙收她為徒未經五關考核有違仙界門規，所以算是六界隱秘，若是被人發現少不得要被仙界懲罰，甚至還有可能連累知情的掌門人有損西華山正大光明的聲譽，更何況，曲蒙也自稱一直以她為恥定不會將收她為徒之事公於天下。

可如今人人都將她視為六界大患的怪物，曲蒙卻對所有人宣稱自己便是這怪物的師父。

赫清暗自嘆息一聲，道：“這是本座特準的，違反天規的後果，本座願一力承擔。”

眾人面面相覷，已猜到了其中緣由，但大都礙於身份不好明說，只有地心島江行想也不想便橫眉怒目直截了當地質問赫清：“原來你們西華山早就知道這丫頭與魔魂有關，我說怎地這麽多年都沒聽到什麽風聲，還以為那魔魂當真隨著那青月城煙消雲散了，看來都是你這掌門人帶頭作怪！旁人你信不過也就罷了，咱們四大仙山兩大仙島可萬萬年來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這麽瞞著咱們是不是也太見外了？”

江行的師弟肖諾幹咳了一聲，本想拽一拽他讓他小心說話，卻反被他給白了一眼：“你拉我做甚，話都還沒說完呢？”

“說完又怎樣？”曲蒙冷若冰霜地橫了他一眼道，“這是我與我徒兒的家事，與你們何幹？你們這些天在西華山還沒有鬧夠嗎，難不成就因我私下裏收了個徒弟，你們就要把西華給掘了不成？”

六界中誰人不知曲蒙說一不二的臭脾氣，莫說在場的大多是她的晚輩，即便是她師父親自過來她也定然不會賣絲毫面子，否則也不會成為仙界休夫第一仙子。

但有些話總歸是要有人說的，東白山的年輕掌法巖火名號雖爆，倒舉止言行是彬彬有禮：“曲師叔此言差矣，畢竟私相授受與六界太平不可相提而論，大家最關心的，是這位姑娘身藏魔魂會不會威脅六界安危，以免一著不慎讓魔界有機可趁。”

“我徒兒安安穩穩地待了這麽多年，若非她為了找出盜取那一半魔魂的幕後兇手，又怎會受此番驚險與委屈？”曲蒙毫不退步，道，“我是她師父，若你們以六界安危之名將她囚禁於荒靈島，我曲蒙便是第一個不同意！”

“你怎可如此任性！”江行大急，跺著腳道，“這青月乃是上古魔物的殘魄，唯有這天地靈氣方能磨滅，但若是她被體內魔魂反噬，怕是在場所有人聯手都不能將她拿下，這六界唯有荒靈島只能進不可出，這麽做可是為六界長遠計！”

“好個為六界長遠計！”語氣驀地冷鋒若刀，曲蒙環視眾人，肅聲問道，“一入荒靈島，生而無魂死無輪回，千萬年來也唯有五人被封印其中，皆是十惡不赦罄竹難書之人，而我徒兒可曾傷過一人？！你們口口聲聲為六界太平，那她是否同為六界人？！虧得你們還是仙界高人，如今竟要將一個小姑娘生生逼入萬丈深淵，豈不讓人恥笑！”

曲蒙肅然的聲音回響在偌大的元天殿中，擲地有聲，震得一時間滿堂無言。

“我願意。”

悄然的殿堂中，突然有個微弱的聲音不輕不重地說了三個字。

意識到方才的話是身邊一直默然不語的北漠說出的，曲蒙一怔之後不由脫口道：“丫頭你說什麽？”

“我說，我願意去荒靈島。”緩緩擡起雙眼，雖然看著曲蒙，但她的話卻是對所有人說的，“他們說的對，魔魂溶於我血中，雖能被仙山的靈氣壓制並消磨，但所需時日連師父你也不能保證。若有人殺了我取走魔魂或我反被魔魂所噬，皆會後患無窮。不如將我封印在荒靈島，生死都不會牽連他人。唯有如此，我才能不負青月族人的重托。”

雖略有沙啞，但看似一直都有些神思恍惚的她卻聲音平靜而堅決。

隱在眾人之中的洛朝心下一震，雖一向穩若泰山此時卻再也難以置身事外，慌忙對赫清行了一禮：“掌門，北漠她此次身心受創，此時神思紊亂，所言不可當真，還望掌門容弟子先行帶她回去稍作休整……”

“師父，我意已決，並非因一時之氣。”她微然一笑，似是解脫一般，緩緩對著洛朝擡起了右手，“洛大哥，你可識得這是什麽？”

聽到她久違而自然的喚聲，洛朝身子一頓，過了半晌才遲緩轉身。

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她的掌心似有青煙淺生，只片刻間，煙散之處，有枚小小的碧綠彎月悄然出現。

他一怔之後，亦擡起右手，無聲的咒語後，青煙散處，亦有枚玲瓏彎月現於掌心，通體碧透如青玉。

“青月城的玉月唯有兩枚，分別在城主與隱巫中世代相傳。得玉月者，護城守月，至死方休。”她淺淺笑著，看著他的眸光中不見一絲埋怨與仇恨，“洛大哥，如今，我便是青月城的隱巫，同你一般身肩重責。你也知道，我自小就是個蠢材，最頭疼的便是修研法術，連最起碼的防身之術都沒學好，所以我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如嵐煙一般被人所害。而且，我自己又是個容易瘋癲的人，說不準哪日心情不好當真會入了魔道。所以，最安全的方法，便是任由我自生自滅，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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