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知道，阿燁的傷並非像凡人一般被鐮刀割了一下那麽簡單，但在親眼看到他胸前的那道傷口果然開始愈合後，她不得不承認，青青果然不簡單。

當然，一個頭發花白走路都不方便的老翁有勇氣叫青青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不簡單的。

看來阿燁命大，遇到了世外高人。

而自己也是幸運的，若非如此，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她盯著自己的胸口發呆，阿燁似笑非笑：“不看了吧，挺不好意思的。”

她紅著臉移開了目光，將藥瓶子隨手放下，撈了床頭矮桌上的茶水慢慢飲著，盯著屋頂問道：“你覺得怎麽樣？好些了嗎？”

“不是青青敷藥，的確好多了。”合上了衣裳，雖依舊還有些虛弱，但他卻心情頗佳，枕著胳膊亦同她一般盯著屋頂看，“只可惜我這雙腿還不利索，這一時半刻還是離不開人來照顧，真是個累贅。”

話雖如此，他的語氣卻很是輕松。

她卻沒有他如此的好心性，放下茶盞之後，起身離開。

海邊的風沁人心脾，甚是涼爽，尤其是在夜間。

夜幕星光璀璨，她坐在門檻上，擡頭看到的，卻是幾天前的那輪圓月。

身後有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

阿燁撐著輪椅的扶手坐在她的身邊，擡頭看了一眼，道：“如此夜色，一人獨享，豈不是太無趣？”

她垂了眸，默然半晌才愧疚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如今我生龍活虎，不過幾日就能活蹦亂跳，別想太多，更何況，害我的人又不是你。”阿燁轉了目光，看著她輕聲道，“人生在世，被害一害也無妨，有時候，風平浪靜才是最可怖的。”

似乎明白了他所言深意，她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沒錯，若非如此，有些人你便永遠看不透，有些事情你便永遠不明白。”

他神色微肅，看著她的目光暗藏心疼：“祭天日與天網，是你安排的？”

星光落在她的眸中，卻黯淡無光。

所謂天網，就像她對洛朝所說，只是一個局。

只是，洛朝不知道，那個局，是專為他所設。

在洛朝知道的計劃裏，她會在祭天日當晚，將祭品送上望天臺後離開，而藏身地點，便是四錦山的最南峰，她遇到哀龍與阿燁的那個山洞。

可是，她在祭天日的前一夜在六音閣待了幾個時辰後，在祭天日的淩晨便趁人不備，讓鐘月山將化成一朵雲的她踩在腳下離開了西華山，藏身到了她將鐘月山迷暈的那個山洞。

鐘月山是以去東白山安穩人心的名義正大光明地離開的，無人能懷疑。

更何況，是曲蒙用法術將她幻化成雲的，在這世上，即便用心，怕也無人能識破師父的幻化術，而鐘月山的雲舟行迅捷如風，不會給人懷疑的機會。

祭天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忙碌了一天準備祭品然後在黃昏隨著幾位仙長暗中來到四錦山的，只是幻化成她模樣的玉骨。

這個陷阱其實很拙劣，可一旦有了青月魔魂的下落，即便明知是陷阱，還會有人心甘情願地跳進來。

若是那些人上了當，在北峰出手時辨出了玉骨並非是她，哀龍也不會那麽快地在南峰找到她，還是早她一步在等著。

所以，有人在玉骨離開西華山之前便已經知道了她的藏身地。

而除了洛朝和鐘月山，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在南峰，而非北峰。

她多麽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謬論。

只可惜，她等的事實，確是如此殘忍。

所有人都以為，剩下的那一半青月魔魂便在她的身上，洛朝也不例外。所以，他將這個消息告知了他的同盟，提前洩露了她的藏身地，讓那些人小心行事，要上當，要埋伏，也要當心，最起碼，一定要保證能抽身而出。

但他沒想到的是，若是那些人當真是埋伏著隨她到了藏身地，應該是在北峰動手，會南轅北轍，但哀龍沒有。

他偏偏早就得知了她會藏身南峰的消息，早早候著，即便在發現她出現時沒有上仙保護而北峰卻已開戰的那一刻已經知道上了當，卻還是不閃不躲，毅然出手。

因為哀龍在乎的本就不是旁人的前程如何，他要的只是魔魂。

她揪心地想，倘若洛朝知道他所投奔的翎山為了魔魂如此待他，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但是，想來他也不會在乎的，他連青月城都能放下，連六界天平都能罔顧，所在乎的，不過唯有一人而已。

她早該想到，魔魂藏匿很深，若非有人故意洩密，凝泉谷不會被突然偷襲，而幕後黑手也不會沒有留下絲毫印記。

但原本，即便是懷疑自己夢中說漏了嘴，她也不會懷疑到洛朝。

直到許依生辰那夜，醉酒之後的她迷糊地說，洛朝誤殺了羅曦。

那次，他們奉命下山降魔，洛朝誤中對方圈套，不慎中了魔毒。因年少好勝，他瞞了下來，但卻在第二日與那水魔狹路相逢時被其催了魔毒而為其所用，不僅沒有傷到那水魔分毫，反而重傷了前來助他的羅曦。

當時，在場的除了水魔，便只有他，羅曦與許依。

看見羅曦的血淌了一地，洛朝終於清醒，一怒之下殺心大起，發了瘋似的舍命將水魔當場斬殺，但再多的痛苦與懊悔，都再也挽不回她的性命。

將此事瞞下，是羅曦臨死之前的囑咐。

即便就要永別於世，她所惦記的，還是他的匡扶六界的抱負。

不知他們經過了多少掙紮與折磨，那件事終究還是散在歲月的塵埃裏。

羅曦死了，外界所知，她是被水魔所殺，乃是為天下而亡；體內的魔毒漸漸化解，洛朝漸成了一代風華絕代的仙山弟子；許依沒了情敵，傷心之餘更是慶幸，以為自己終有一日會替了羅曦在他心中的位置。

從小便糾葛不清的三個人，好像從此歸宿已定。

死了的人只被懷念，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向前，這放佛便是一個人生真諦。

所以，羅曦在臨死前將她最不舍的人托付給了她最信任的姐妹，以為這是最好的結局。

而許依替他守住了秘密，助他化解了魔毒，幫他渡過了人生最灰暗陰沈的時光，也以為，有了羅曦臨死前的殷殷囑托，有了自己多年來的不離不棄，他終會被感動。

可她卻沒想到，原以為一生只一次的成親，卻突然無疾而終。

許依心中自然是有痛苦的，但她是個聰明的女子，會幽怨，會吃醋，會嫉妒，卻不會斷送了心上人的前程。

那個秘密她依然會守口如瓶，但終究還是在誤以為他移情別戀到了旁的女子身上而心灰意冷，醉酒之後在她還算信任的北漠面前吐露了在心底藏了多年的秘密。

那夜，得知真相的北漠徹夜未眠。

為羅曦傷心，為洛朝傷心，為許依傷心，也為自己傷心。

她原以為，她與洛朝是此生最信任彼此的人。

但原來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與他相處那麽多個時日，她竟然從未聽他提起過這段往事。

也許，那是道他無法面對也不願揭開的傷疤，可他本可以選擇坦然面對，卻終究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瞞下了所有人。甚至在青月城城破之後，除了許依之外，她已是他唯一的親人。

回想以前那麽多年，她與他一起在羅曦的生死祭吊唁時，她只是以為他的傷心只是因為他對羅曦一往情深。

無論如何，因為他隱瞞，所以她才心有猜忌。

所以，那一夜她的腦子亂了許久，拼湊了一場賭局。

她本想拿命來賭一賭。

只是，在南峰山洞中看到哀龍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輸了，輸得很是徹底。

早已想通此中關節的阿燁見她心情沈重，遲疑許久，終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頭道：“我知道你想早日得知真相，但也不必以命相搏。翎山原本只是一座荒山，但近日卻突然崛起於六界，魔氣甚重，想來已籌謀多日，倘若你當真落入了他們手中，無論身上是否有青月魔魂，都會有性命之憂。”

她靜默良久，才低聲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那裏的？”

“黑玄收到消息，說是西華山即將設下天網。設陣天網的後果人人皆知，自然會猜想到若是在此之前倉惶逃出西華山的，八成便是魔魂的宿主。所以，我便隨著五羅剎來此瞧瞧熱鬧。六界中在西華山附近埋伏的有很多，但能發現你，哦，不是你，而是那個什麽妖與那幾位仙君偷偷跑出來的，也不過是在少數，其中自然包括我與五羅剎。不過護著那女妖的幾位仙君雖瞧不出法力高低，這逃命的本事倒是厲害，一路順溜，都不給人下手的機會，所以我們便跟著他們到了四錦山的北峰。”他解釋得很詳細，像是一不小心便會惹她誤會一般，“他們在洞內，我們在洞外，很快便動了手。我抽空進去與你打招呼，見你反應不對，便察覺到那女子不是你。正擔心你時，感應到花桃便在附近，所以才能及時趕過去救你。”

即便是黑玄，也出動了少君和五羅剎，而翎山卻只來了哀龍。看來，哀龍原本只是想看做個黃雀，在暗中以逸待勞，最後不得已而現身，是因為根本沒有螳螂，他只能親自捕蟬。

她側過了頭，眸光在夜色中很是認真：“所以，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出身自青月城，對嗎？”

“是，我早就知道。”他毫無遲疑，答得坦然，毫無躲避她的目光，“那又如何？”

“不如何。”她突然笑了笑，輕緩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裏愈加寧和，“對會舍身救我，險些被我害死卻沒有半句怨言的人，我能如何。”

他聽著甚是順耳，挑了唇角道：“這話你就說錯了，你能做的，還有很多，比如，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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