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作孽多端，雖然自己不嫌麻煩，卻給旁人徒添煩惱。

尋芳樓，遲錦亭拍著腦袋還在努力回憶她所說的玉簪子是否經自己的手，外面突然一陣騷亂，聽順風而來的消息，應是鎮東將軍府的人青天白日地持械闖入了民宅。

遲錦亭臉色驟變，情急之下決定什麽都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遲某掘墳二十餘載，從來沒見過什麽簪子，玉的鐵的木的都沒有！遲某還有命要逃，先行告辭，不忙再聚！”只一瞬間，便連爬帶跳地從窗戶逃了出去直奔墻根下，看樣子是想翻墻過去。

但他看起來應該逃命很多年，竟然對翻墻之術甚是生疏，扒了半天又“啪”地一聲摔回了地上。直到北漠和素竹站在了他身後，他還在鍥而不舍，雖然精神頗佳，但眼神兒的確不怎麽樣。

北漠擡手拽了拽他蹬在墻上的一條腿，指了指墻根兒：“哎，這下面有個洞。”

遲錦亭甚是驚訝，側頭看下一看，驚訝地“啊”了一聲，一時走神，又啪的一聲摔到了地上。

北漠眼疾手快，拉著素竹向後一躲，在他還沒爬起來之前擋在了墻洞前面：“你先告訴我那支玉簪子是從哪裏得來的，我就放你出去。”

“遲某掘墳二十餘載，見過的簪子不計其數，實在想不起來。”外面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至，他苦著臉道，“姑娘為了一支簪子罔顧人命，是不是太任性了點？”

素竹心頭一軟，對北漠道：“這位姐姐，阿亭被全國通緝，遲大將軍一向鐵面無私，定不會輕饒了他，還請姐姐高擡貴手。”

阿燁站在門口，側身給已經被吵醒的阿朗讓開了一條路。

看見他的神色，北漠心領神會，對遲錦亭道：“既然是大將軍，必定運籌帷幄，說不定在外面也布下了重兵，你不會覺得你出了這道墻就會安然無恙吧？”

遲錦亭一想有理，愁雲更濃，擡眼看了那堵墻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沒錯，差點就自投羅網，這種事兒遲老頭最是拿手。”

“既然如此，如今你已然是走投無路。”她趁機道，“倘若我助你逃走，便是救你一命，你可要知恩圖報，好生報答我。”

“遲某除了會掘墳，也沒什麽本事。”遲錦亭從她有些興奮的眼睛裏勘破兇光，警惕道，“若是要遲某對姑娘以身相許，遲某倒是能考慮一二，只是素竹在這裏，不好提這件事吧。”

沒想到他還會考慮自己的感受，素竹一楞，眸子裏染上了點點欣喜。

“既然你也有自知之明，就少說廢話。”北漠斜了他一眼，提出了條件，“若我帶你躲開這一劫，所有有關玉簪子的事，你一定要盡全力助我，不可有所欺瞞，可否？”

“可。”遲錦亭答應得很爽快，“你們打算怎麽做？最好和平解決，一定要動手的話，別傷了遲老頭。”

北漠從來都沒想到，阿朗的背上還能塞下另外三個人。

在半空穩定前行的時候，坐在最末尾的遲錦亭才反應了過來，頗有些佩服地拍了拍坐在他前面的阿燁的肩膀：“沒想到仁兄還會吹牛上天，好本事！”

阿燁沒時間搭理他，旁若無人地向前探了探頭，低聲道：“方才你的舉動，是有點要拋棄我的意思？”

“我只是想讓先將他們送走，然後再回來接你。”他的氣息吐在她的耳旁，撩動著耳邊的發絲，雖然牛背上很擠，但他還算規矩，盡量離自己有些距離，只是她仍有些不自在，縱然的確沒有扔下他的意思，還是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內疚，“我應該想到你不會相信我。”

沒想到他會毫不遲疑地道：“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擔心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

她一怔，清涼的風吹過，心中莫名一動。

遲錦亭幹咳了一聲，忍不住道：“其實遲某有件事不太明白……”

北漠知道他想說什麽，扶著見到阿朗便成牛身就已經昏厥的素竹道：“我方才一著急，就把她當成了自己人，所以將她拉了上來。你要是覺得她是個累贅，我可以現在就把她扔下去。”

遲錦亭一心想推脫責任：“她的確是個累贅，扔吧。”

“好啊。”北漠應著，作勢就要松手，“我也不想阿朗太累。”

素竹的身子歪了一歪，粉色的衣袂輕輕一飄，遲錦亭心頭一跳，即便夠不著，還是不由主想要伸手將她扶住：“深更半夜的，你這麽扔下去，會嚇死下面一堆人的，影響多不好，還是算了。”

“算了？”北漠為難，“可是，萬一她醒來之後發現無處可去纏著我們可怎麽辦？”

遲錦亭明白她的意思，不耐煩地翻了白眼：“還能怎麽辦？照你的意思辦咯。”

北漠扭頭，得逞地對他笑了笑：“乖。”

在半空的風中淩亂了許久，他們著陸時，夜色已深，落腳之處應是楚國與周國相鄰的邊陲小鎮。

雖然凡間天下三分，南楚北侖，中原為周，但還算天下太平，所以小鎮也算是安靜。

直到後半夜，素竹才悠然轉醒，緩了許久，才接受了她已經逃出尋芳樓的事實。

許是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離開，她多少有些傷懷，甚至覺得這樣不告而別有些對不起雪娘。

擅自做主將她救出，北漠有些過意不去，道：“我對青樓所知不多，不敢妄下評斷，倘若素竹姑娘你想回去，我可以將你送回去。”

“阿亭已在尋芳樓留下許多銀兩，應足夠我贖身，而且我將能得償所願，自然不願再回去。只是雪娘和幾位姐妹一直對我很好，所以才一時傷懷。”素竹微笑搖頭，對北漠感激道，“這位姐姐，你是素竹命中的貴人，素竹感激不盡。”

“你叫我北漠好了，不必這麽生疏。”想到遲錦亭的作為，北漠有些擔憂，試著勸她道，“其實我覺得遲公子性情古怪，又沒有定性，你跟著他也不一定是個好歸宿，倒不如找個地方落腳，然後找個好人家。”

燭光搖曳下，素竹面容含笑，眸光卻極為堅定：“我不會離開他的，倘若沒有尋芳樓的重逢，我只能自認天命，但既然我們又相遇，我便不會再離開他。”

北漠驚訝：“重逢？你們不是在尋芳樓認識的？”

她點了點頭，微微垂眸，思及往事，似有些傷懷：“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只是他早就忘了。”

那時她還小，只有七八歲，卻已經開始四下流浪乞討為生。

那一年，她隨著一群災民來到了繁花似錦的楚國京都南郡城，被四處嫌棄後，終是在一條陰暗的後巷中尋到了一席落腳之地。

小小年紀便看多了世間百態的她依舊天真開朗，無論被如何欺侮，都能很快自我康覆，所以縱然活得卑微，卻從不沮喪，因為她覺得，每次遇到壞人之後，她會遇到心地更好的人。

一日黃昏，睡在隔壁的阿奶突然發了高燒，她去藥鋪求藥，都被人趕了出去。她沒有辦法，只好在一家藥鋪謊稱有錢，待人家替她抓好藥後趁人不備地一把搶了過去。

這樣明目張膽的搶劫自然是以失敗告終，她在大街上沒跑多遠就被人一把揪住。

小小的孩子不學好，就成了他們對她拳打腳踢的最好理由。

她知道，如果今天不帶藥回去，她又將失去一個疼愛自己的人。

她躺在地上，覺得天昏地暗，雖然渾身都在疼，卻痛不過絕望。

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快窒息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有人大喊了一聲停。

覺得將自己圍住的人紛紛散開，那些人也停下了腳，她緩緩地移開了擋著眼睛的手臂，睜開了眼。

一個身穿藍緞的公子站在身邊，他彎下腰，將藥放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沒有看清他的模樣，只記得他那雙威武的虎頭鞋。

從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穿著虎頭鞋的小公子。

但她一向細心，那天之後很快便打聽出了他便是鎮東大將軍家的獨子。

她將他當成了救命的恩人，總想著要當面道謝，所以時不時便從將軍府的門前經過，但卻從未如願。

後來，她便聽說他雖是遲家獨子，卻是庶出，和他的親生阿娘一樣不得遲將軍喜歡，所以一直都過得很小心，不得遲將軍允許從不出門。

但她想，人都長著兩條腿，怎麽會總是被困在一個院子裏。

可那小公子好像就被困在了那個紅墻綠瓦的院子裏，無論她從將軍府的門口經過多少次經過多長時間都沒有見到他。

直到那天她走著走著就繞到了將軍府的後門。

那夜的月光很好，她一時來了雅興，翹著腿兒坐在將軍府後門的石獅上看月亮。

月亮緩緩地挪著身子，四周慢慢寧靜，這一看，好像便過了很久。

她轉了轉有些發酸的脖子，從石獅上跳下來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院子裏傳來了人的說話聲，雖然很低，卻在寧靜的夜裏很清晰。

“你們幾個小心點，做事要幹凈，埋了之後趕緊回來，別被人發現，倘若被大夫人怪罪，你我都擔待不起！”

“總管放心，人都死了，剩下的就簡單了，小人們會快去快回。”

……

那聲音很快便到了門口，她被嚇了一跳，驚慌之下便縮了身子躲在了石獅子之後。

門開了，有人推著一個堆滿枯草的木推車出來，另外一個人緊隨其後，手裏拿著燈盞在一旁照明。

還有個人站在門內，沒有出來，又壓低了聲音囑咐了那兩人幾句後便關緊了門。

他說些什麽，她並沒有聽進心裏，因為那燈盞一晃，她看到推車上的枯草之下，露出一只鞋子出來。

那是個威武的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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