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走了。

季霜從校門口回來的時候，灰頭土臉，看不出她在想什麽，累得好像直接就能在地上睡覺。一進教室，撞見了韓鋮。

季霜微微擡眼，表情有細微的變化，很快偏過頭，想從旁邊過去。

韓鋮拉住了她。

“下次能不能別這麽沖動？”韓鋮聲音不溫不火。

季霜想甩開他的胳膊，沒成功。她只好擡起眼，對上韓鋮的目光：“和你有關系嗎？松手。”

“你走了我能好過？！”韓鋮也就仗著教室沒人，才敢這麽喊，“季、霜！”

季霜的表情整個松散了。

“你忘了你是怎麽來的？還想讓你媽擔心嗎？是，你講義氣，你重朋友，你去頂罪，還有什麽是你不敢幹的？啊？你是有多大能耐啊！”

季霜瞇起眼，打量他：“我怎麽來的，不用你一直提醒。”

韓鋮：“……”

“怎麽韓鋮同學，你是覺得我一直不如你嗎？”

“我不想跟你拌嘴皮子。”

教室有人進來，兩人及時停止了這場口角之爭，心中十分不甘地回到了座位上……

北方的下半年總是過得很快，秋天幾乎沒影兒，一閃過去了。葉子刷刷變黃，又嗖嗖落下，最後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樹幹和著西北風上演交響樂……

陳頤白瞎了大高個，一年到尾總得感冒兩次，這次如約而至。她趴在課桌上，腦袋生疼，鼻子好像紅蘿蔔。

教室裏燒著暖氣，可她還是感到陣陣冷意。

“如果感冒是個人……”陳頤一手抓著紙巾，一手掐著眉心，“別管他是美人還是什麽，我一定……提起大刀砍了他。”

劉璇寫著字，眉眼不擡：“請問陳頤同學，您現在有力氣提起筆嗎？”

“沒……”

“嗯，尚有自知之明。”

陳頤趴了會兒，覺得自己現在背不下去也寫不下去，根本沒法上課，不由心理加生理雙重難受。她直起腰，腦袋裏好像灌了幾斤鹽水，咣當咣當響。

“我想回家。”

“回啊。”

半晌沒聽到陳頤回覆，劉璇擡起頭——

陳頤滿臉淚水。

劉璇：“……”

劉璇：“不是吧，犯不著啊。想回家就回，下課給你媽打個電話，老師不會不給假的。”

陳頤吸了吸鼻子，沒去擦淚水，任憑它流。

劉璇實在見不得這場面……一時哭笑不得。

中午吃飯的時候，陳頤也沒胃口，扒拉了兩嘴就放下筷子了。季霜叫林佳倩又去多買了餡餅和雞蛋，以防她下午餓。

回到教室後，季霜見劉璇沒來，便坐到陳頤旁邊：“要回家了，高興麽？”

季霜很少在教室和陳頤顯得親近，一來她們位置隔得遠，二來實在沒什麽可說的。現在這樣和季霜肩並肩坐著，挨得這麽近，陳頤感到極不自在——有種關系錯位的感覺。

季霜笑：“楞啥呢，傻了？”

陳頤：“不是……沒什麽可高興的，如果我能永遠不要上學，那才是真高興。”

季霜“嘖”了一聲：“說什麽傻話。怎麽這麽悲觀呢？看不出來啊，你竟這麽消極。不行，陳頤，這樣可不行啊……你明白嗎？”

陳頤枕在自己手臂上，嘴角彎彎的。

“我問你明白嗎！”

“……明白。”

“明白就給我高興起來，不許再喪著臉，十七能給你活成七十了，你可真配得上‘未老先衰’！再這樣我不跟你作伴，別跟著我，我還想永遠青春年少貌美如花呢！”

“是啊，季霜永遠青春年少貌美如花，老大永遠是這樣。”

季霜微微一怔。

這還是陳頤第一次叫她“老大”……

說不上什麽感覺，季霜不是不想她叫，也不是想她叫，卻有點怪怪的。

可被人叫“老大”總歸是一種充滿成就感的心情，季霜說道：“這聲‘老大’被很多人叫過了，是她們先叫的。你別叫了。”

陳頤的眸中閃過一絲黯淡，還沒等她說話，季霜卻先捕捉到了。那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忙補充：“你和她們不一樣。所以，別叫她們亂叫的。”

陳頤看著她慌亂的神情，笑了。

她眼眶微微濕潤，從胳膊上起來，臉頰被衣服壓出了一道崎嶇不平的線，刻在臉上平添了滑稽與落魄。

“季霜……舍長，你怎麽這麽好。”

“別膩歪啊。”季霜口裏這麽說，還是笑，“對，還是叫舍長的好，我可是你的宿舍長，名字也成。”

她們倆像剛剛認識一樣，明明都已經快半年了，卻忽然做起自我介紹來。這個場景若是外人看來，不知有多詭異和無厘頭。

陳頤終究還是回了家。

她走後，季霜在這裏看書，陳頤屯著的小說雜志全被季霜翻出來了，一本接一本的看。

將近年關，自習課特別多，馬上又到聖誕節，因此這兩天課程比較松散。

季霜看著看著，困意上湧，教室被暖氣烘得越來越暖和、越來越舒服……實在是太適合人睡覺了。

周日傍晚的人稀少，過了很久，教室才漸漸有了人聲。

唐瀟瀟帶著怒火進來，一坐下就開始發牢騷：“真是無語了，我去看她，還吃冷臉。馮詩腦子有病吧？明明是自己的原因把人開除的，又怨不著別人，再說了，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受虐傾向，我看她腦子有洞！”

唐瀟瀟雖這麽說，可馮詩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朋友，心裏還是為她不平。

劉璇坐下來，眼睛一直盯著唐瀟瀟，也沒覺得旁邊有何異常，接著她的話就說：“畢竟是一個班的，可能李哲……就算做錯了，還不至於被開，這點確實冤。我覺得馮詩……怎麽說呢？”

“有啥說啥，別在我這賣關子。”

“她為什麽會覺得李哲這件事，別人也有錯？”

“這不明擺著嘛，李哲違紀因為什麽？季霜唄。我看啊，是她們自找的，季霜在班裏霸道這麽久，你以為大家都是傻子？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走的不該是李哲，是她倆都該……”

旁邊的座位動了動。

蒙在頭頂的衣服被抖下來，那人直起身，轉向她們。

唐瀟瀟的話音頓時拐了個彎，停在那裏，眼睛直勾勾望過來，一時間臉色幾經變換。如果這時有人仔細記錄她的神情，該會看到多麽細致入微的變化在頃刻間急劇發生。

劉璇感到不妙，轉頭。

……

兩人此刻的心情……就像被狗刨了一樣。

季霜若無其事起身，視線卻一直落在唐瀟瀟身上，盯得她渾身不自在，長了虱子般難受。

她把陳頤的外套放下，繞到唐瀟瀟面前，頓足，低下頭打量她。

唐瀟瀟：“那個，季霜……我不是刻意針對你，我是就事論事。”

“唐瀟瀟。”季霜聲音很輕，眼裏蒙著一層霧，“瀟瀟，怪我看錯你，怪我一直拿你當好朋友，怪我把真心扔在一團狗屎上！”

聽到這話，唐瀟瀟反而不慌張了，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站起來與她對視：“季霜，別說的這麽好聽。你拿我當朋友？你嚇唬誰呢？你當我和林佳倩、陳頤一樣，腦子有病嗎？”

季霜看著她。

“是，我之前是想跟你好，咱倆當時關系也不錯吧？可是什麽事都別做得過了，你不是常說‘人在做天在看’嗎？你覺得你一直都是對的？季霜，地球不是圍繞你一人轉的，世界上的人也不是平白無故就欠你的！”

劉璇看她越說越激動，起身去拉她，被唐瀟瀟一把推開。

“我不是聖母，不是傻白甜，不像你那好同桌那樣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是不是你覺得只要有人跟你唱反調，只要有人想得和你不一樣，人家就是錯的？季霜，你不覺得這樣太自私了嗎？”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劉璇震驚在那裏，沒想到唐瀟瀟會炮語連珠，火力開得這麽盛。

她眼中的唐瀟瀟，一直以來咋咋呼呼，外強中幹，遇到大事像老鼠一樣戰戰兢兢。

可沒想到有一天會直面季霜，這麽臉不紅心不跳地對峙。

班裏漸漸有了些人，都是些不打聽八卦安心學習的，幾乎無視她們，各自坐到座位上學習。

季霜就這樣看著唐瀟瀟，一字沒說。

她眼圈發紅，瞳仁裏翻江倒海，上演著風生水起的戲碼。只不過一局又一局被那種黑暗吞噬，吞得深不見底。

唐瀟瀟喊完後不動了，兩相對峙。

季霜動了動喉嚨，點頭：“明白了，瀟瀟，你讓我明白了自己徹底就是個傻子，讓我看清了自己。謝謝。”

唐瀟瀟的臉一陣轟一陣白，終於起了變化。

“唐瀟瀟，你在說什麽？”

門外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三人不禁扭頭，看到門口站著剛洗完手的林佳倩，水滴正順著她的手指流下來。

她站進來，怒視唐瀟瀟：“誰對她言聽計從了，誰對她百依百順了？你能別侮辱人嗎，你、你根本不了解情況！”

“廢什麽話。”季霜拉住她的手腕，“過來！”

“不……你別管我……”林佳倩被她拉了幾步，用力掰開她的手，折返回來，“唐瀟瀟，你說清楚，說清楚誰有病？還有……當初是誰和班主任頂嘴差點被叫家長的？又是誰替她說話說服班主任的？是誰死纏爛打要和季霜認識，又是誰翻臉不認人背後捅刀子的？！”

唐瀟瀟被她這一連串發問釘在原地。

好像突然被機關槍掃射到一樣，唐瀟瀟覺得五臟六腑都是孔，動也動不得。

“說！你說話唐瀟瀟！”

林佳倩發瘋一樣，從來沒有過的聲音大，從來沒有過的沖動。

季霜紅著眼站到林佳倩對面，聲音從喉嚨撕扯碾壓出來：“你給我再說一句試試。林佳倩，回去，再說我沒你這個朋友。”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林佳倩，你可真牛逼壞了，要沒季霜在這，你他媽敢跟我吼麽？”

季霜扭頭，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唐瀟瀟呆在那裏，睜大眼，化成了雕像。

“我替她回答敢不敢。”季霜語氣平靜，“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唐瀟瀟雙手捂著臉，渾身發抖。

“唐瀟瀟，你也別覺得自己了不起了。你以為你和她是一個檔次？今天我讓你活明白了——你唐瀟瀟在我這裏，什麽都不算。你從沒入過我的眼，從沒。”

唐瀟瀟“哇”地一聲哭出來。

季霜有些無奈，拉住林佳倩就想走。劉璇知道不好了，剛一起身，就被季霜叫住：“我看誰敢去告老師。”

劉璇的步子停在那裏。

當初“鋮霜”夫婦在班裏把持紀律、耀武揚威的時候，無限風光，眾人敬仰。鮮花與掌聲從天而至，信徒與追隨者不知多少，友誼張手就來，朋友隨叫隨到。

哪知……此一時彼一時。

二人感情破裂，周圍風光又是何等寥落？

而留下來的又何其少。

林佳倩被季霜趕回去坐著，不許過來一步。她自己就靠在後邊的書櫃上，揣著胳膊，冷眼看唐瀟瀟哭、看唐瀟瀟罵。

這一哭一罵就招來了很多人。

不僅有本班的，還有別班的，教室內外都漸漸熱鬧起來。

終於，該來的人還是來了。

韓鋮和張興宇、周磊磊走進教室的時候，不用開口問，三言兩語都明白發生了什麽。

韓鋮把手裏的籃球丟給周磊磊，來到季霜面前。

“怎麽，還想和我吵一架？”季霜笑看他。

“你沒完了是吧。”

季霜不說話，走到他跟前，離得很近。一手拿起他的胳膊，舉起來：“你又想英雄救美是吧？替別人出氣，沒問題啊。來，打我一掌。”

韓鋮想掙脫沒掙脫開。

“來啊！打我！讓你解氣……”

“你說什麽！”韓鋮一把揮開她。

季霜被這股力道揮得後退一步，脊背貼到了書櫃上。

韓鋮兩眼猩紅，像是從地獄出來的魔鬼，沖門外喊：“都給我滾回去！閑的蛋疼是吧？再他媽看把你們眼珠子挖出來！”

門外一堆人忙做鳥獸狀散。

班裏紛紛低頭，針落有聲。

“行了韓鋮，你他媽還上勁了。”周磊磊過來打圓場，“不是來道歉的麽，你這叫道歉？還擔心別人把老師招來，你他媽自個兒都把老師叫來了……”

韓鋮猛地一瞪他，眼珠更紅了。

周磊磊忙縮回脖子，舉起雙手退到一旁。

季霜嗤笑一聲，留下兩個字：“沒種。”轉身走了。

韓鋮本來火氣下去了，結果被周磊磊這一張狗嘴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最要命的是，聽到季霜留下的這兩個字……

他頓時七竅生煙，視線“嗖”地飄過去，盯著那人的後背，恨不得把她抓過來就地驗證！

唐瀟瀟哭到上課便沒聲了，劉璇一直在哄她。

“這事怪我，我沒看清旁邊的是誰……誰知道季霜會坐過來……”劉璇這才想起陳頤下午說過的話，知道她回家去了。

這麽一想，心裏不免有些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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