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一天傍晚。

育德中學校長辦公室，成為全校師生眾目睽睽之地。一場關於是否開除張廷瑞學籍的爭論進行的十分激烈。

已說的口幹舌燥的教務主任張繼武正在煽風點火說：“校長，您不是早就想鋤掉張廷瑞這個心腹之患嗎？可事到如今，您怎們突然間又猶豫起來了呢？”

郝仲青拖著長腔，撚著山羊胡須，文縐縐地說：“那是過去。現在的形勢瞬息萬變，大不同於從前嘍。小心使得萬年船。幾十年的鹹鹽總不能白吃。”

小個子從張繼武的胳肢窩下面，鉆到郝仲青跟前，乘機幫腔說：“校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自從‘五卅’運動以來，張廷瑞不僅嚴重地擾亂了育德中學的教學秩序，還把整個保定市搞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在不少老百姓的心目中，張廷瑞簡直就是位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一提到張廷瑞的名字，老百姓們就禁不住腆大拇指——稱讚他是大英雄。從種種跡象斷定，張廷瑞是隱藏在育德中學內部的共產黨已是毫無疑問了。校園是育德育人的聖潔之地，不能成為政治鬥爭的比武場。早開除張廷瑞一天，育德中學就早安靜一天。這股歪風邪氣如果不徹底剎住，恐怕今後效仿他的學生會接踵而至、紛至沓來。到了那個時候，您的日子可就更不好過了。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我和張主任的觀點是一致的，非常讚成立即開除張廷瑞的學籍。以儆效尤。”

在小個子不厭其煩地蠱惑過程中，郝仲青雖然一直是閉著眼睛，似乎對他這個人十分厭惡。但他的耳朵一直在傾聽，腦子也一直在認真思考。只有嘴巴和眼睛，一直緊緊地閉著，像是被膠沾住了一樣。

擅長察言觀色的張繼武，從身旁一位戴著高度近視鏡和黑色瓜皮帽的中年男子手裏，接過一張早已寫好的告示，慢慢地平鋪在校長郝仲青面前的辦公桌上。義正詞嚴地說：“校長，別管張廷瑞是不是真正的共產黨，就憑他帶頭上街游行這一件事，您作為一校之長，完全有權利開除他的學籍。這是我按照您的意思，剛剛寫好的告示。您仔細看看吧！如果言辭上沒什麽異議，就請簽名。免得夜長夢多。只要這張告示一貼出去，困擾了您多日的一切煩惱便都會煙消雲散。校長，請過目吧！”說完，向後退了半步。並得意地分別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兩旁的小個子和與猴子十分相像的中年男子。

兩個人也都恭敬地向張繼武還以讚賞的一笑。

聽過了張繼武帶有逼迫性的話語，郝仲青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先是甩了甩頭，提了提精神，然後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但是他沒有急於說話。而是用手扶了扶滑落到鼻子尖上老花鏡，身體隨著視線，慢慢地側向桌子，非常認真地，一字一字地看著眼前這張用中楷書寫的告示。看了有兩三遍之後，才十分為難地說：“哎呀！老夫真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張廷瑞帶頭上街游行，的確是違反了校規。但是，僅憑這一條罪狀就開除他，恐怕是難以服眾。師貴在於德高。身為校長，做任何事都要堅持以德服人。再說：張廷瑞一直是大家公認的品學兼優的學生。故而，身為校長，對於這樣一位學生，作出這樣一個決定，實在是於心不忍哪。”沈默了片刻，“這樣吧！咱們不妨再慎重一步，一方面給張廷瑞一個悔過的機會。一方面咱們也再動動心思，爭取能盡快查找到張廷瑞就是共產黨的證據。現在確實是空口無憑啊！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旦證據在手，我是絕對不會姑息的。”

盡管郝仲青找了各種借口，婉轉地拒絕了張繼武等人提出的立即開除張廷瑞的請求。但是，詭計多端的張繼武還是從郝仲青說話的語氣上聽出了他對張廷瑞懷恨在心的態度。於是，他決定利用好這一契機，繼續對郝仲青展開心理攻勢。只見他再次湊到郝仲青跟前來，表示出很親近的樣子，進一步加以煽動說：“校長啊，在處理張廷瑞的問題上，我覺得您有點過於謹慎了。作為一校之長，開除一名嚴重違反校規校紀的學生，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您……”

郝仲青眉頭一聳，似乎不滿地質問：“怎麽，你覺得我這樣做，是在變相包庇張廷瑞？”

張繼武膽怯地看了一眼郝仲青，很快陪上笑臉說：“校長，您誤會了。我怎麽敢有這樣的想法呢？只是……”

郝仲青很不耐煩地敦促說：“我說你今天這是怎麽啦！說話總是吞吞吐吐的。有什麽話你就痛快說嘛。本校長雖然愚鈍，但是，還能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

張繼武這才放下包袱，無所顧忌地說：“校長，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您：前一段時間，咱們對張廷瑞暗中采取的那些報覆手段，憑張廷瑞的聰明與智慧，他不會一點察覺沒有。就這件事而言，他將來一旦得了勢，肯定要變本加厲地對咱們進行反撲。咱們不能被動地等著倒黴的日子降臨呀！倒不如趁著他現在的翅膀還沒有真正硬起來，就把他扼殺在搖籃裏。”

郝仲青果斷並嚴厲地說：“不行。上次咱們已經失利過一次了，今後再不能做這種只有小人才肯做的蠢事了。這種事一旦被學生們知曉了，我這個校長的尊嚴何在？”

張繼武仍不死心。賊眼珠子轉了轉，狡猾地說：“當然不是再對他采取暴力手段。我的意思是：只要咱們名正言順地利用好我們手中的權力，和風細雨地把他盡早趕出保定地界也就萬事大吉了。時間一久，彼此之間的恩怨自然也就慢慢地消化掉了。校長，我想再跟您說兩句肺腑之言：您千萬不要再對張廷瑞這樣的人抱有任何的幻想了。憑他的性格，寧可掉腦袋，也不會向校方妥協半步的。更何況在他身上還背著一個十分明顯的標記——共產黨。我也暗地了解了一下共產黨的底細，他們當中高人輩出，智勇雙全，是不會屈服於任何人的。”

郝仲青聽到這，再也沈不住氣了。“謔！”地站起來，背著手，邁著沈重的腳步，走到一面墻跟前，仰望著孔夫子的一幅畫像，沈默了一會說：“你倆說的似乎都有道理。我們與張廷瑞之間的確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我也考慮很久了，要想重新填平這道鴻溝已是不可能了。因為張廷瑞的所作所為，與我想象中的距離相差甚遠。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他多次與本校長作對這是事實。這一點令我非常失望。這幾個月來，我怎麽也想不明白：張廷瑞身為一名品學兼優的學生，所做出來的事情，為什麽總是與一名學生的軌跡背道而馳呢？另外，他本身有著一個十分優越的家庭環境，他的父母對他也很器重，並對他抱著殷切的期望，可他卻不能安於現狀，言談話語，總是站在窮苦人的立場上。從小就喜歡打打殺殺這一套。他這麽做究竟又是出於什麽目的呢？召開學生代表會那天，當著那麽多的學生代表，他又一次讓我丟盡了顏面。居然還請來了報館的記者，為他們的行為推波助瀾。結果弄得滿城風雨、一片嘩然。他們的用心實在是險惡呀！正因如此，我對張廷瑞的怨恨才會一步步地加深。”因氣憤，說話的語調都有些顫抖了。冷靜了許久，情緒才漸漸平覆下來。一聲嘆息後，說：“憑我的本意，早就該將他開除學籍了。可是，我並沒有這麽做。沒有這麽做的理由，是因為我越來越明顯的感覺到，現在的社會形勢越來越對我們不利了。你們也許都聽說了：現在共產黨在保定發展的勢頭非常迅猛。按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將來的天下，很有可能會落在共產黨的手上。最近又聽說了一個更加可怕的消息：共產黨在保定成立了一支以肅清內奸為主的鋤奸隊。這支鋤奸隊就仿佛是長著千裏眼、順風耳一樣，神通廣大、無趨不能。他們要想找到誰，你就是躲到天邊上去，也難逃他們的視線。有不少傳聞說：在整個保定地域內，已有不少民憤極大的貪官汙吏、地富豪紳，都被共產黨的鋤奸隊給暗殺了。共產黨真是厲害呀！”間斷了四五秒鐘，“警察署的王署長在保定那可是說一不二的人。連駐紮在保定的聯防軍也敬畏他三分。正是這位有人有槍有勢力的警察署長，寧可放棄升官發財的機會，也不敢去觸怒共產黨。”這時，緩緩轉過身來，用犀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人，“你們誰能告訴我：這又說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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