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山腰的溫泉一直都有人在經營，但是是小本生意，加上地處偏遠，很少有人會過來，只有部分武士偶爾路過進來泡泡。

老板娘是一個老嫗，看起來頭發都白完了，一個人經營這麽大的溫泉還是有壓力，更多的時候見不到人，就跟幾個做事的小姑娘說說話，這會兒她們正說起老板娘年輕時候的事情，突然大門被人撞開，連敲門的過程都省略了，四個人還扛著一個，就這樣大大咧咧走了進來。

“老板。”無音率先走到老板娘面前，來的路上伺茵已經給她交代清楚了的，她拉過老板娘的手，在裏面放了些碎銀子：“這些錢你收著，你的這家溫泉我們包幾天。”

按照這裏的人流量，老板娘一年也賺不到這麽多銀子，何況她們只是住幾天，別說幾天，幾十天都是可以的。於是她看了一眼旁邊楞神的小姑娘們，扯著年邁的嗓子說：“姑娘們，快去給貴客準備房間和食物！”

這下小姑娘們終於回過神了，趕緊領命起身，卻又被無音叫住：“其他的不著急，先給我們一間帶溫泉的房間，我們立刻就要。”

老嫗連忙點頭，小姑娘們也連忙點頭，又聽見伺茵補充了一句：“再加上兩套浴衣，男女各一套。”

“好好好，還不快去？”老嫗應聲張羅起來，小姑娘們都各自忙活去了，老嫗這才趕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在前邊領路：“各位請跟我來，房間在這邊。”

於是伺茵和白鷺禦扶著晴明，無音和蜜蟲走在前面，帶路的是老嫗，一行人心急火燎地走到了房間裏，無音又給老嫗打發了些散碎銀子，囑咐不要到處亂說話，老嫗都點頭應了，躬身退出去。

這邊無音剛剛把房間門關上，另一邊通向溫泉的門就被蜜蟲打開，伺茵站在門口把晴明交給白鷺禦，說：“師兄，你把晴明的上衣脫掉，一件都不要剩，然後扶著他坐進溫泉裏。”

白鷺禦點頭照做，伺茵趁著他忙碌的時候又交代蜜蟲：“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麽，你們都不要打開門，就在這裏等著，師兄在裏面照應，好了就叫你們。”

這會兒蜜蟲反而沒有之前這麽著急了，在她心裏，只要伺茵和晴明還有一個人活著，那就充滿了希望。聽到伺茵吩咐，她只管點頭，多的話也說不出來。

“無音。”伺茵對著那邊門口叫了一聲：“你和蜜蟲一人守一個門。一會兒老板娘送來浴袍你開個縫接過來就行，不要讓她們看裏面。”

無音也點了頭，伺茵這才走到溫泉池邊，將蜜蟲守著的門關上。

晴明已經被褪去了上衣，被白鷺禦安坐在溫泉池中露出半截胸膛和腦袋，伺茵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布包，巴掌大，然後慢慢攤開，裏面是幾根鋼針，比起一般針灸用針要長許多，也粗許多，但是針頭是極度尖銳的。

“用得著動用這個？”安置好晴明的白鷺禦看到伺茵拿出鋼針，才感知到事情的嚴重性：“師傅不是說過一般人的身體吃不消這針法？”

伺茵也不看他，拿著針就往池子裏走去，衣服也不脫，整個人穩穩地坐進水中，在晴明身後的位置：“我省得，師兄你就在旁邊守著，不管一會兒出了什麽事，千萬不要開口出聲，你稍微有點動靜，就會打擾到我療傷，甚至影響晴明。”

“好，我知道。”

伺茵把針攤開放在岸邊，手一伸過去就能拿到，白鷺禦坐在距離岸邊幾步遠的距離，既能保證池中的兩個人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又能及時照應。

取出一根針，伺茵一只手扶著晴明的背，另外一只手把鋼針緩慢送進他背上的穴位，昏迷中的晴明微皺眉，卻沒有明顯動靜，伺茵拿著針的手不動，另外一只手結印，雙手上慢慢生出金色的光芒來，隨著鋼針慢慢流動進晴明的身體裏。

這個動作維持了一段時間，伺茵松開握住鋼針的手，去取第二根針，將針紮進第二個穴位，如此往覆，只有結印的手沒有動過，始終維持。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伺茵紮針的速度極其緩慢，每次多紮一根，晴明的表情就越痛苦一分，第五根紮進去的時候，甚至因為吃疼而發出了一聲低吟，然而意識還是沒有清醒。

鋼針紮穴原本就是極為痛苦的治療手段，其痛苦的程度讓清醒的人無法忍受，也可以讓昏迷的人清醒，所以伺茵很少用這個方法，害怕一個控制不住，被施針的人就會痛死過去。

可晴明現在受了五根針，最多也只是吃疼地低吟了一聲，這才是伺茵最擔心的。他五臟六腑都受了損害，鋼針帶著她的功力修補了他的身體，可是如果神識醒不過來，與死無異。

紮完第五針，伺茵松開握著鋼針的手，改為雙手結印，將更多的功力輸入晴明的身體，不知道是因為耗損太多，還是溫泉熱度，伺茵的臉上已經汗水密布，坐在旁邊的白鷺禦總是擔心，伺茵這樣消耗下去，會不會一口心頭血吐出來，就此入魔。

晴明眉頭濃濃地糾結在一起，伺茵手腕上的串珠已經泛出濃烈的白光，可是伺茵能做什麽？她不停的輸入自己的修為，晴明的五臟六腑幾乎修補的差不多了，可他不清醒。

不清醒，身體修補好了有什麽用？

伺茵覺得自己現在的感覺，就像當年師傅死的時候一樣，她拼了命地想把師傅救活，可是最後，師傅還是走了。

但是晴明不一樣，他還活著，只是意識不清醒。這樣一來，伺茵就算召請了泰山府君，也是沒有用的。

松開雙手，金光慢慢褪去，伺茵將晴明背上的五根針□□放回布袋，起身，上岸。

“如何？”白鷺禦趕緊迎上來，替伺茵把針包拾起，遞到她面前的時候，發現她雙唇有些發白，像是凍住了，但是她明明才從這麽熱的溫泉裏出來：“你沒事吧？”

伺茵搖頭，聲音輕緩：“我只是功力耗損太多，有點虛弱，休息打坐之後就沒事了。”說著看一眼晴明：“麻煩師兄把晴明扶起來，溫泉裏泡太久不好。”

白鷺禦點頭：“那他……？”

“身體無大礙了，但是什麽時候醒，我不知道。”伺茵的聲音淡而無味，白鷺禦只是茫然地“哦”了一聲，去扶起晴明，完全沒有察覺到伺茵語氣裏的半點情緒。

推開門，守在門邊的蜜蟲立刻站了起來，雙手捧著一套衣服，是給晴明準備的浴衣，而無音的手上也捧著一套，明顯是為伺茵準備的。

無音看到伺茵，也起身過來，伺茵看了她們一眼，想擠出來一個笑臉，又完全做不到，只能看了蜜蟲手上的衣服一眼，說：“你把衣服交給白鷺師兄，他會替晴明換上。”

蜜蟲點頭，拿著衣服出去了，交給白鷺禦以後，馬上就回來，將門合上，看見伺茵把自己手上的串珠取下來交給她說：“一會兒你替晴明把頭發松開再躺下，這個，你給他戴手上。”

蜜蟲接過串珠的動作很遲疑，作為一個式神，她的第六感非常準，伺茵的舉動不正常，但是要說晴明大人的身體，又確實無恙，不然她不會感覺不到。

於是只能點著頭先接過來，伺茵什麽都沒有再說，打開通往外邊的門就走了，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拖在地上，留下了一片水痕，不過沒關系，擦掉就好。

門外老嫗已經守著，看到伺茵出來，連忙弓著身子領她去準備好的房間，到了門口便自行離去，沒有多嘴。活了她這個年紀，最會的就是察言觀色，這位姑娘一看就是這群人的話事人，現在臉色不佳，萬一說錯話得罪了她，那就是得罪財神爺了。

合上門，無音捧著浴衣走到伺茵面前，發現伺茵只是呆站著，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便硬著頭皮說：“伺茵大人，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吧，不然會著涼生病的。”

伺茵還是沒有說話，一雙眼睛看著她的前方，又分明沒有焦距。

作為她的式神，怎麽會感覺不到自己主人此刻的感覺，那是從頭涼到底的情緒，凍得無音也覺得涼嗖嗖的。

“伺茵大人……”無音想安慰她，可是她不知道從何開口，像伺茵這樣的人，清醒得過頭，也迷糊得過頭，很多話說了也是無用的。

“無音……”伺茵輕輕叫了她，那聲音幾乎要透明了，無音驚了一驚，正想應聲，伺茵卻突然把頭埋在了她的肩頭，低聲哭了起來。

“伺茵大人！”無音這下嚇傻了，她感覺到了伺茵心底的寒冷，卻沒有感受到她的悲傷。一個人，要怎麽去冷藏自己的情感，才能讓最親近的人都無法察覺？

“伺茵大人……心裏難過就哭出來，這裏只有無音在。”

無音把語氣放緩，她應該是這世上最了解伺茵的人，因為她的命是用伺茵的命糅合的，可是現在她卻覺得，哪怕是自己，也有許多秘密無法觸碰，因為伺茵不是把自己包裹得太好，而是她自己都遲鈍著。

因為遲鈍，所以有二十年的時間不笑，不哭，寡言少語。後來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治好了她，卻原來直到現在，她還是有太多的東西壓抑在心裏。

從寒冷，到悲傷，到恐懼，這些情緒無法抑制地蔓延開來，無音感覺到了。

哭泣的伺茵緊緊閉著眼睛，眼淚也還是止不住地流出來，浸濕了無音肩頭的衣服，她壓抑著聲音，只是輕輕地抽噎，因為不願意讓另外一個房間的人察覺。

白鷺禦以為她是耗損太多太辛苦，所以語氣僵硬又無力，可是他不知道，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她把串珠取下來的時候，就已經快要忍不住哭出來。

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也痛恨自己總是給晴明帶來麻煩，如果他沒有認識她，也許，現在與博雅，也還是單純地活著，不用躺在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當初完成了與葛之葉的約定就該走的，可是太久沒有朋友的她舍不得，當初舍不得離開，現在舍不得晴明死。在上山的路上她甚至想，如果晴明死去，她就用自己的命去換晴明活，哪知道現在，落得個像活死人一般的狀態。

她已經二十年沒有這樣恐懼過，恐懼到聲音開始發抖：“無音，我怕……”

無音嘆氣，她知道的。

“如果晴明醒不過來怎麽辦？我該怎麽辦？”發抖的聲音，虛弱的聲音，還有哽咽的聲音，自從萬世巫女去世，伺茵二十年來第一次這樣脆弱。

“伺茵大人，晴明大人一定會醒過來的，因為，那是晴明大人啊。”無音不知道怎麽安慰比較好，可是她相信晴明，也相信老天爺，更相信伺茵。

她拼了命救人，老天爺不會這麽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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