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好了去送別，伺茵第二天一早就從被窩裏爬了出來，揉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其實睡了足足五個時辰（相當於十個小時）。

天氣越發的涼快了，她的外袍裏面加了一層衣衫，還算能擋風。今天這樣的日子，衣服不能穿得太暗淡，明亮一點的顏色可以有個好兆頭，所以她挑了一件亮紅色的外袍，有些喜慶，看著像喜服，不過比喜服顏色淺一些。

簡單地梳洗了一下，無音替她把頭發簡單地束在身後，用同樣亮紅色的發繩捆好，臉頰兩邊稀松地垂了幾根發絲，風一吹看起來別有風味。

伺茵不是很會打扮，由著無音擺弄，好在這樣簡單的打扮很快就結束了，她看了看時辰，還有些早，但是走過去也差不到許多。

平安京很大，幾乎是整個日本國最大的一個城市，伺茵住的是皇城邊上，走到城外還是費了一些腳力，不過常年在外游歷的她已經習慣了長途跋涉，這樣的路程還能吃得住。等她走出城門，走到軍隊的必經道上，才看到已經等在那裏的晴明。

“這麽早。”完全陳述的語氣，沒有驚訝，這是伺茵看到晴明的第一句話，晴明見到是她來了，露出招牌的狐貍一樣狡猾的笑容，雙手背起。

“我每天要上早朝，出來的早不稀奇，但是伺茵大人今天這麽早就到城外了，才難得。”說完輕輕笑了兩聲，眼睛彎了起來。

這些日子跟他們相處，伺茵也習慣了晴明愛開玩笑的性格，就算偶爾被取笑的是自己，伺茵也很容易就消化了，沒有像博雅一樣愛較真。她挑著眉毛，嘴角含笑，說：“你這麽愛笑，也不怕哪天背過氣去。”

“哎呀呀，巫女大人這是用法力在詛咒我嗎？”晴明手上的扇子合在一起拍了一下掌心，裝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可是眼睛裏的笑容很真實地出賣了他：“那我回去要小心一些了，不知道在下微薄的咒術能不能驅散巫女大人的詛咒。”這次從輕笑變成了大笑，晴明覺得一早上就有人跟他鬥嘴，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伺茵簡直是懶得理他，真想啐他一下，不過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這段日子處下來，兩個人都是什麽脾氣，伺茵還是心裏有數的，一個老實，一個小賤，自己呢？可能處於老實和小賤之間，所以跟兩個人都處的不錯。

鬥嘴之間，從城門口慢慢傳來了巨大的整齊的腳步聲，兩個人慢慢收斂了笑容，看了過去，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穿著盔甲（簡易的，那個年代的日本並沒有很堅固的盔甲），整齊地往這邊走，軍隊的最前面，是騎著馬的博雅。今天他沒有穿武士的衣服，也沒有穿官服，只是穿了一身軍裝，也套著盔甲，面色非常嚴肅。當他看見前方等著的兩個人時，他楞了一下，連忙伸手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整個軍隊都停了下來，然後自己也勒住了馬兒，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旁邊的馬前卒，自己一個人走到了他們的面前。

博雅此刻的心情確實很覆雜，能在出征之前看到自己最好的兩個朋友，他很感動，也很難過。他感動於他們的情分真實而濃烈，難過於，也許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不是他們認識的博雅，有可能，只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

他不願意變成那樣，但他不能保證，只能盡力去做，所以他忐忑不安。此刻伺茵與晴明並肩站在一起，博雅站在他們的對面，他突然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去抓住，那感覺就已經沒有了。

見他就這樣站著，一直沒有說話，神色卻很猶豫，晴明便做出一副極為輕松的神色來，隱隱含笑說：“你就放心去吧，伺茵我替你先照顧著，等你回來，我們給你接風！”

“晴明你別瞎說！”博雅伸出拳頭輕輕打在晴明的胸口，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伺茵看到博雅笑了，才也笑著說：“你放心，如果真的打起來，我為你的士兵和死去的百姓做一場最盛大的法事，這孽債不會算在你的頭上。但是你記得，你要活著回來。”

這是一個巫女最大的祝福，博雅雖然不懂巫術，不懂陰陽道，他們兩個人有許多事情他都不懂，可是他們對自己的情意，他都懂。博雅眼神動容，含著笑用力點了點頭：“好！平安有你們，我一定活著回來。”

這離別的場面伺茵有些不適應，盡管已經活了這麽多年，自認為修道雖不說得道，卻也看得透生死，卻沒想到，生死看懂了，離別還沒體會過。當年師傅死的時候，自己也沒有這樣難過過。伺茵想，或許是因為死亡，代表著永遠不見，而離別，代表著太多不確定的結果。

軍隊不算太壯觀，但人數也不算少。伺茵和晴明站在一旁，看著博雅走回去，上馬，揚旗，整裝出發。密密麻麻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沒有一個人視線掃過他們，那樣專註的眼神，卻充滿了對戰爭的厭惡。是啊，誰喜歡戰爭？一個人一旦上了戰場，那就等於與死神走近了一步。

“博雅是武士出身的武官，雖然當年得到陛下賞識是因為忠心和護主，與戰爭無關，但是，只要他在這個職位上一天，就有可能面臨今天這樣的情況。”晴明沈著聲音說，好像在自言自語，但伺茵很認真地在聽。“如果有一天，他戰死沙場，我會很難過，可是，如果這是他的選擇，我會選擇為他送行。”

這個話題實在是太沈重了，伺茵想了想，她不是很能消化得了：“聽你的語氣似乎也是生死離別見得太多，唐突地問一句，晴明大人活了多少年了？”

見她有心情說笑，晴明也放心了一些，語氣自然松了下來，半挑著眉毛看她，眼睛微微彎著，伺茵一看就知道，肯定說不出什麽好話，果然片刻之後，就看見他轉身越過自己往進城的方向走，嘴裏說了一句：“肯定比你這個小丫頭活得久。”

小丫頭？伺茵想了想，自己的確是長得慢老的也慢，怎麽看都是個小丫頭，所以沒有反駁，但是卻對晴明的年紀更好奇了起來。按理說他是狐妖的兒子，身上有一半的妖族血統，肯定比一般人活得久啊。

可現在葛之葉的精魄還處於無法說話也無法顯現人形的狀態，自己的疑惑，似乎只能問本人，這樣一想，伺茵還是決定說點什麽，於是她跟上了晴明的步伐：“我是小丫頭，你看著也不老啊，大家都是修道的，關系也還不錯，我又不害你，交個底吧，你到底多大了？總不能年紀大得可以當爺爺了吧？”

晴明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有的時候真是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她很有可能前一秒還一臉冷淡嚴肅，下一秒說出來的話就能讓你吐血，怎麽也不能跟她的表情聯系在一起。這個問題當年博雅也問過他，可是他什麽都沒有說，自己喝酒去了。

這個跟關系好不好沒有關系，博雅只是一個普通人，不會方術，也跟精怪沒有什麽牽扯，自己的事情他知道得越多，未必就越有好處，晴明很多時候，是非常保護博雅的。可是伺茵嘛？說也可以，不說也可以，全看他想不想而已。

只是正好不湊巧，此刻伺茵這有些欠揍的語氣，讓他不太想說。

伺茵也不催促他，見他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的意思，想了想，自顧自地說：“聽說你是白狐的兒子，有一半妖族血統，這樣一想，倒是有可能已經上年紀了。”

上了年紀？晴明一邊笑，一邊瞪大了眼睛，真是不知道她的腦子裏是個什麽構造：“巫女大人，就算我有妖族血統，我也是人類，再怎麽不易衰老，也不會跟一個精怪一樣老得這麽慢。”

“這世上哪有絕對的事情。”聽他這麽說，伺茵的語氣忽然沈了下來，沒了方才的玩笑感覺：“就像是我，師傅死了以後，我生長的速度就變慢了，二十歲的時候，身體還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又過了很多年，終於長到了二十歲的樣子，就再也沒有長了。如果說衰老，這倒是有的，但也極為慢速。”

這還是晴明第一次聽到伺茵說自己的事情。當陰陽師的或者巫女巫師的，都有一些自己的故事，有的真，有的只是以訛傳訛，但不管怎樣，這些都算是個人秘密，就算是他們三個這樣的關系，其實晴明也並沒有想窺探這些秘密，如今聽伺茵這樣說起來，他好像才有些明白了她的淡漠源自何處。

一個人如果活得夠久，見得夠多，自然，心境就會產生變化。但是所幸，她雖然已經習慣了天道輪回，卻沒有變的很麻木，就像之前，她還能為了與博雅的離別而難過，這對於一個活得久卻死不了的人來說，真的難得。

想著想著，晴明好像想起了什麽，伸出手來，抓住了伺茵的右手手腕脈搏的地方，伺茵一楞，看見他神色嚴肅，很是認真地在聽脈，也沒有好說什麽，只是過了一會兒，晴明便放開了手，繼續走，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令師真是用心良苦。”

伺茵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連忙跟上他的步伐，又聽見他說：“令師去世的時候，用一身的修為，為你換了這長生之軀，生長的慢，自然衰老得也慢，生命便這樣延長了數倍。”

聽他這麽說，伺茵努力回想了一下，師傅走的時候，的確是拉著自己傳了許多修為過來，可那之後，自己的修為也沒有見得有多大的長進，她一直很奇怪這件事，但好在自己是個看得開的性子，時間久了就沒有想了，根據她的思維，修為這種東西，夠為人看風水驅兇祈福換錢吃飯就夠了，想不通就不要一直想，會頭疼影響食欲和睡眠。如今晴明這樣一說，她才明白了過來。

其實這原本也不是什麽很難想通的事情，只不過她也沒往這個方面想。

“這麽說起來，”晴明突然換了一派輕松的語氣，聲音雖然沈穩，卻滿滿的都是笑意，伺茵打了個冷顫，果然聽得他說：“你沒準兒才是個老奶奶的年紀了？”

好個晴明！伺茵咬牙切齒地瞪著他，見他眼睛彎的跟狐貍一樣，笑得要多狡猾有多狡猾，伺茵突然覺得他們之間有必要分個高下，可是轉念想了想晴明的本事，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萬一自己輸了，豈不是要被一直嘲笑？

想罷，伺茵冷哼了一聲，嘟囔了一句：“既然知道是老奶奶，以後就不要老跟老人家鬥嘴，一點都沒有晚輩的自覺！”然後邁開步子一個人走在了前面，留下晴明在後面幾乎要笑岔了氣。

伺茵的性格跟博雅不一樣，兩個人都有孩子氣的一面，可是博雅是完全就是個小孩子，而且是個老實的小孩子，而伺茵，只是偶爾有些孩子氣，並且，還有點不服輸的性格。晴明覺得跟他們兩個在一起很不錯，自己雖然已經活得夠久了，但跟他們一起，沒準兒能活得更久，因為實在是很開心。

如果以後博雅娶了伺茵，晴明想了想那個畫面，他們再生幾個孩子，那就更加熱鬧了！！！！

晴明覺得自己這個設想非常有可能性，也非常值得期待，他走在伺茵的後面，看了看前面那個氣呼呼的身影，不自覺地點了點頭，覺得這事兒可以等著博雅回來以後好好合計合計。

兩個人走到了巫女肆的門口，伺茵才轉過身來，臉色依然有些賭氣的樣子，看得晴明哭笑不得，就聽見她說：“我到家了！”

“嗯！那我就去陰陽寮看看。”晴明笑著應了一聲，有些哄小孩子的嫌疑，覺得伺茵怎麽看也不像一個老奶奶。“就任左京權大夫以來，很多事情還沒有完全理順，我也要回去再處理。”

所以說小孩子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伺茵聽到晴明說要處理事情，好像就忘記了剛才鬥嘴的事情，也說：“那你去吧。”

晴明點點頭，轉身就要走，可是轉身的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他的眼角，掃到了巫女肆門外的角落裏，一個小小的白色的身影。

他的腳步還沒動就停了下來，伺茵看他不動了，眼睛往左邊的角落裏看，不由得也有些奇怪，跟著看了過去，自然很容易的，就看到了那個躲在角落裏的白衣服小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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