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忽然轉向張沐，怒道：“那你呢，你能辦事，可這狀子裏面的人是不是也少了幾個啊？”

張沐聞言，也跪拜道：“皇上聖明，是……是……”

嘉靖帝冷聲道：“剛剛還誇你能辦事、敢說話，原來年紀輕輕也學會圓滑了。”

張沐跪道：“微臣知罪。只是有些人勿說微臣這樣毫無資歷的後生，就是三歲小孩也知道哪怕得罪上天也不能得罪他們。”

嘉靖帝神色更冷，低沈道：“得罪天都不能得罪他們？”

張沐道：“蒼天寬厚，憐憫黎民百姓，得罪了天，天的眼中看的是四海江山，不會與庶民計較。可得罪了他們，他們的耳目爪牙遍布各個角落，上至三公三孤，下至黎民百姓，誰也活不了。甚至就連裕王也要向他們低頭。”

張沐此話可謂兇狠無比，眼下說的人自然就是嚴黨。蒼天即是代表嘉靖帝所信的仙道，又代表他自己。說世人寧可得罪他也不敢得罪嚴黨，嘉靖帝自然無法容忍。

果然，嘉靖帝冷聲道：“朕的兒子都得向他們低頭？”

張沐道：“此事黃公公應該最清楚。”

黃錦面帶苦色，見躲不過去，只得回道：“是……是頭幾年的事兒。戶部連著幾年把裕王府的歲銀都給忘了，裕王府眼見揭不開鍋，最後籌借了一千五百兩銀子，由高拱高大人親自給他送去，他才跟戶部打了招呼，補齊了裕王府的歲銀，之後……之後裕王殿下多少都要順著他的意思才能平衡王府日常的開支。”

嘉靖帝怒道：“他是誰？說清楚！”

黃錦顫聲道：“是……是嚴世蕃。”

嘉靖帝自然知道說的就是嚴世蕃，也面帶猙獰的道：“原來這事是真的，朕還以為是有人故意汙蔑那位小閣老呢，事情背後沒那麽簡單吧？”

黃錦道：“主子聖明，一直以來嚴世蕃和裕王殿下都不合，歲銀的事不過是嚴世蕃有意的刁難罷了。”

嘉靖帝冷冷道：“老三身邊有高拱、有張居正，聽不了他的話了，是不是老四更聽話一些啊？”

黃錦趕緊磕下頭去，不敢接話。

但嘉靖帝卻並未打算讓黃錦沈默，而是喝道：“說話！”

黃錦依然不敢亂言，只得咬牙道：“之前裕王中蠱毒之事，確實有嚴世蕃和景王諸多扯不清的痕跡，主子您若點頭，老奴這就帶東廠把相幹人等拿下，徹查清楚。”

嘉靖帝卻沈默了。

張沐也暗罵黃錦圓滑，徹查相幹人等？徹查誰？整個嚴黨還有景王嗎？如今巫蠱之禍已經引得人心惶惶，通倭官員更是牽連甚眾，如果再把嚴黨和景王都牽連進去，那整個大明王朝豈不要垮了？這黃錦明著一幅赤膽忠心的模樣，暗地裏還是想明哲保身，哪邊都不觸碰。

果然片刻後，嘉靖帝冷冷道：“還不到收網的時候，先讓他們再逍遙幾天吧。賬一筆筆的算，現在你們先把巫蠱的事給朕查清楚嘍，把通倭的人都給朕砍嘍，這名單上的人……”

嘉靖帝話音再度停滯，眉頭緊鎖。

張沐也能看出嘉靖帝心中的思量，如此多的通倭官員，如果都是真的，那自然抓起來不能手軟，可若是假的，或者相當一部分是假的，這般大肆抓捕難免會搞得人心惶惶。

張沐當即道：“皇上，微臣有一個想法不知該講不該講。”

嘉靖帝道：“說。”

張沐道：“皇上可禦筆朱批錦衣衛或東廠先拿下幾個人嚴加審問，如果他們真的各個都通倭賣國，那就依名單再接著抓，接著審。如果方浩是死前胡亂誣陷忠良，錦衣衛也可及時收手，不至於把事情鬧大。”

嘉靖帝點頭，卻是話鋒一轉，道：“那些倭寇細作你查清楚了嗎？”

張沐道：“已經差不多了。這些東瀛細作都是一個叫‘妙音坊’的組織，她們多為東瀛媚女，自幼學習中原話和魅惑男人的房中術，慣用伎倆是先以女色接近達官貴人，而後從其口中套出貪贓枉法的醜事，並以之為掣肘，或是以重金美色誘惑，或是以罪行醜事脅迫，一步步令眾多官員為其所用。而其幕後首領則是現如今身處福建一帶的倭寇大頭目柳生宗男。”

嘉靖帝狠聲道：“好，你即刻將所有倭寇細作擒拿歸案，一個也別放過。”

張沐拜道：“微臣領旨。”

嘉靖帝又指著黃錦，道：“謝有才、康別、郭泗、賈氣和，東廠先把這四個人給朕抓了，你親審！”

黃錦趕緊拜道：“老奴領旨。”

黃錦心裏也知道，謝有才四人不止都是朝中重臣，也都是皇上頗為相信的官員。如果他們四個都通倭賣國，那皇上多半會相信整份名單了。此事交給東廠辦，也是防止了張沐的一人言行，畢竟相較於張沐，皇上還是更相信他這個老奴才的。

……

京城動蕩了。如果說之前的巫蠱之禍知道的人心中驚慌，不知道的人還能一如往常一般，所有的事都藏在水下，那麽當東廠開始以通倭重罪緝捕謝有才、康別、郭泗、賈氣和四位當朝大臣時，事情便都攤開了。

在東廠的酷刑之下，四名養尊處優的大臣其中三人早早便承受不住，將通倭罪行供認不諱，唯有禮部侍郎郭泗硬撐了三日，但當第三日錦衣衛指揮僉事張沐直接將與他勾結的那名東瀛媚女帶到他跟前時，他終究還是內心崩潰，在詔獄中哭嚎不止。

四名朝中重臣無一被冤枉，不止他們自己把通倭罪行招的一清二楚，連同與他們勾結的倭寇奸細也一並抓住，兩相佐證之下，嘉靖帝的震怒可想而知。錦衣衛、東廠、刑部、京兆尹悉數奉命將其他通倭賣國官員全部緝拿，嚴加審問。一時間京師各大詔獄人滿為患，京城之外諸多知府、知州也奉命對當地通倭之人緝捕。而眾多撇清關系的大臣無論是擺清自己的立場，還是眼見皇上的沖天怒火，順勢上奏，總之各個皆帶著一顆赤膽忠心，紛紛請求嚴懲通倭賣國之人。

通倭原本就是重罪，更牽扯巫蠱重案，所有被抓之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漢武帝時巫蠱之禍長安城血流成河。本朝成祖爺時巫蠱之禍南京城亦血流成河。此番巫蠱之禍同樣將要有血洗刷整座京城，過百名官員全部判誅全族。縱使有悔過之心，揭露之功的前工部尚書方浩也被判絞屍，家人雖免於一死，也全部流放邊塞！

唯有錦衣衛指揮僉事張沐在這場大動蕩中得到了升遷，短短一月之內又被破格提升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從三品，他是此番巫蠱重案的首功之臣。

但所有人都知道，事情還遠未結束，因為朝廷還沒有動藏在幕後的倭寇。

……

已是各地妙音坊同時被抓捕的第九天，在這九天之間，眾多通倭官員也紛紛被抓，京城內外風起雲湧。

在山春佳音剛被殺時，井田四助和黃志武還毫不知情，但隨著消息傳進他們耳朵，各地妙音坊和妙音坊控制的官員也紛紛落網，井田四助紅了眼，他急於找張沐問個究竟，因為張沐現在是錦衣衛的高官，許多官員都是錦衣衛抓捕的，張沐一定更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惜無論井田四助如何發暗號，錦衣衛內都不見張沐的任何回應，直到這第九天張沐終於來了。

一個人，一身素衣長衫，臉上依然滿是疲憊之色，但一雙眼睛永遠都恍如幽潭，深不可測。

這是一雙永遠都不該是一個人僅僅二十多歲就能擁有的深邃眼睛。

京郊的偏僻之地，四下寂靜，只有井田四助和黃志武在，如今整個新陰堂若不算張沐，也就只剩他們兩人了，這樣的新陰堂大概和徹底覆滅也沒什麽區別。

“大堂主，實在抱歉的很，真幾天錦衣衛內根本抽不開身。”張沐遙遙走向井田四助和黃志武，同時面帶微笑的說道。

井田四助則一臉凝重，急道：“山春佳音出事了，你可知道？”

張沐道：“知道。”

井田四助道：“知道具體怎麽回事嗎？”

張沐道：“也知道。”

井田四助趕緊喝道：“快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沐擡眼看著井田四助，忽然露出了邪魅的冷笑，反問道：“大堂主知道很多通倭的官員都是錦衣衛抓的嗎？”

井田四助道：“我當然知道。”

張沐道：“那你大概不知道絕大多數錦衣衛是我親自帶領的。”

井田四助頓時皺起了眉頭。

張沐並未停頓，又道：“山春佳音也是我殺的。”

“你……”井田四助瞬間瞪大了眼睛，怒指張沐。一旁的黃志武也身軀一震，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張沐依然面帶輕笑，道：“其實秦懷義說的沒有錯，我是曾家軍的後人。還要我再解釋其他的嗎？”

井田四助瞬間拔出了腰間的長刀，發出了嘶啞裂肺的咆哮：“張沐！……張沐！！！”

井田四助雙眼血紅，渾身青筋暴跳，這一刻他對張沐的恨超過了任何人！

張沐看著井田四助氣息爆裂的模樣，冷漠道：“被騙的感覺是不會好。你們倭寇明明與我有血海深仇，我卻還要在你們面前謹小慎微，相信我，那種內心感受也不會好。但現在你知道真相了，我也無需再隱藏了，至少你我的心裏敞亮了一回。”

此刻井田四助已經稍稍平靜了些，目光戒備的看向四周，道：“你是來殺我們的？”

他知道，張沐既然來攤牌了，那就是他們刀劍相向的時候了。

張沐道：“不用看了，我就一個人。”

井田四助道：“你就這麽自信？”

張沐道：“大家老交情，不過是想親手送你上路罷了。”

言至於此，一旁的黃志武猶豫了下，也咬牙拔出了佩刀，一直以來他都跟在張沐身後辦事，絕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向張沐拔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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