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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擅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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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玠摸盔測溫,白刃突擊,大勝金軍,覆又追殺數裏,焚寨而歸。

一戰之後,雙方氣勢顛倒不提,逃亡到花溝第二個營寨、靠著支援的漢兒軍弓弩手才止住潰勢的完顏撒離喝卻是在渾身燥熱之餘心下拔涼起來。

因為事到如今,他已經很確定自己不可能在期限內,也就是明日之前攻下坊州城了。

不是因為這場陣前潰敗。

平心而論,吃敗仗真不算什麽事情,被人攆的跟兔子一樣也不算什麽事情,勝敗兵家常事真是一條戰場至理名言……真要說被攆的跟兔子一樣,之前數次,吳玠不也是一樣嗎?

三戰三敗,一路潰到這裏的是誰?

敗了,下次學吳玠這般知恥後勇再打回去就行了。

所以,問題不在於日後,而在於眼下:當擁有地利的守軍敢反撲出來,敢白刃做戰,而且還能得勝之後,卻意味著守方的士氣、軍心已經豐盈充沛達到了一定地步了,這個時候再想要靠著威嚇與非消耗性手段攻下此城未免顯得可笑。

而坊州城這個狀態,純消耗的話,得填進去多少人命?得耗費多長時間?

但是,撒離喝也不能就這麽光棍的退回去……回去被突合速等人恥笑倒無妨,關鍵是身上還有個三日破城的軍令呢!

這麽回去,惹怒了婁室,真就被砍了以正軍法,誰能救自己?

當然,更不敢對今日失敗做遮掩就是了。

於是乎,傍晚時分,撒離喝到底還是硬著頭皮給河口大營發出訊息,說明了戰況,並請求下一步‘指示’……原話是,請求都統婁室將軍來給他做‘戰術指導’。

而等到這日夜幕降臨,婁室果然傳來指示。

“三日期限未至,並無新令,且遵前令?”撒離喝目瞪口呆。“也就是讓我繼續攻山拔城的意思了?”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完顏謀衍沒有去看撒離喝,反而眼神飄忽,他被周圍金軍傷員、逃兵的亂象給吸引住了註意力,顯然有觀察軍情的任務在身。“父帥只有這番言語。”

撒離喝徹底無言。

而謀衍也不多待,見狀微微一拱手,覆又往營中問詢了幾個相熟的軍官,便直接連夜回河口大營去了。

當夜不提,翌日一早,撒離喝整備兵馬,繼續掉頭向西,準備執行軍令,他可不敢真去試探婁室的耐性。

然而,這位冷面郎君再度往坊州城行來,先看到被燒的精光的自家軍寨殘骸,心中無力之態已經滿載,可待過了那個被焚毀的軍寨,行至昨日主戰場範圍內,卻居然又存了惶恐之心……原來,宋軍撤離時自然不忘打掃戰場,所以金軍屍首上的甲胄、服飾、武器幾乎被扒得精光,非只如此,幾乎每一具屍體的首級也都被砍走去做軍功,以至於無頭裸屍拋灑的到處都是。

沒辦法,戰場上,這種情形本就是預料之中的東西,只不過宋軍知道自己野戰能力不足,害怕被反撲,所以沒有來得及集中焚化或者掩埋屍體,所以才顯得那麽淩亂野蠻罷了。換成金軍,有過之而不及。因為金軍作為侵略方,為了震懾和劫掠,往往還會有戰後大規模的、系統性的屠城屠鎮,然後還經常會將指定的要塞、城池焚燒殆盡,甚至有大規模捕奴行為。

所以撒離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沒資格說宋軍此舉野蠻。

然而,回到眼下,金軍沿途收拾自己一方的屍首,統一聚攏焚化,可部隊行進之中,觀此情形,心態卻也不免隨之大變。畢竟,平素都是他們做這種事情震懾別人,今日反過來遭遇此事,卻才發現,自己與之前被震懾的那些敵人並無二樣……一樣會惶恐、一樣會仇恨、一樣會麻木、一樣會不知所措。

這還只是尋常軍士念頭,對於軍官或者撒離喝而言,這種心理上的煎熬卻沒有到此為止……撒離喝尚未進軍到城前,便已經發現自己進退兩難。

這位金軍萬戶明明知道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攻下的宋軍陣地了,但因為後方有婁室下達的嚴肅軍令,不得不親手將自家兒郎再度推入這條死亡通道!而這些人,這些活生生的人,很可能會再度變成那種無頭裸屍!

不怪撒離喝多愁善感,他自幼跟著阿骨打,然後跟著粘罕,隨後跟著婁室,從來只需要聽從命令縱馬沖鋒,便可以享受到勝利者的榮耀,從來都不需要考慮戰敗的後果,從來沒想到會遭遇這種事情,從來都是他踐踏別人的性命。

故此,臨陣之時,那一瞬間,完顏撒離喝猶豫了。

理性和自幼受到的軍事教育告訴他,僅僅是為了維系大金軍隊悍不畏死的姿態,維系此次出征的士氣,些許兒郎性命都是不值一提的,何況他身上還有來自於軍法和主帥的壓力。但昨日之敗,和短短兩日內遭遇的那種劇烈傷亡,還是讓這名西路軍最年輕萬戶起了畏懼之態。

這種畏懼不是個人對死亡的畏懼,而是一名指揮官的臨場失措……可能明天就好了,但今天就是失措了。

“萬戶……”有人小心上前提醒。

“搶在天熱之前,先攻一攻。”完顏撒離喝見到下屬主動問詢,卻是猛地一個激靈,然後強行恢覆了冷面郎君的姿態,並做出了最理性、最合乎身份的舉措。“三個謀克……”

“三個謀克必然無用。”下屬正色提醒。

“那……五個!”撒離喝深呼吸了一口氣,卻似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大聲下令。“五個謀克,讓前兩日沒參加的那幾個抽簽上去!帶上剩下的所有大盾!讓漢兒軍也上,帶上僅有的神臂弓尾隨,到山下與宋人對射做掩護!”

“盾牌不足……”下屬再度小心提醒。

“沒盾牌的帶上木板!”撒離喝當即肅然。“若是木板也不夠,便披雙層甲!”

軍令明確而堅決,甚至顯出幾分明智與氣勢來,而正所謂將為軍膽,金軍上下一時間也居然有了幾分慷慨之態。

繼而,大約不足五百的金軍甲士或持盾舉木負短兵,或披雙層鐵甲持硬弓,一兩百出自折家降兵的所謂漢兒軍也持弩機隨後,在金軍那極為嚴厲軍紀的敦促下湧到那段‘死亡之路’前,然後以一種比前兩日明顯要緩慢許多的速度頂盾前行……但出乎意料,這一次,宋軍並沒有遠遠便發動打擊,而是以一種詭異的沈默迎接這一次前所未有的飽和式攻擊。

但毫無疑問,所有人都知道,宋軍的弩矢遲早要到來,這就讓金軍進入到了一種嚴重畏縮的狀態,速度也越來越慢,原本一度奮起的氣氛也隨之壓抑的不行。

撒離喝的心情也隨著這種極端的壓抑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但他始終緊繃住表情,沒有任何催促言語和動作。

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

一刻鐘後,金軍湧到山前,並開始攀登山頭,而山頭上宋軍軍寨前雖然人頭攢動,卻依然沒有發矢,這使得這些訓練有素的金軍在指揮官們的激勵下迅速爆發,四五百甲士和壓陣的漢兒軍弩手不顧一切攀登山頭,試圖搶入軍寨……而這種情況,居然一直持續到一名身披雙層鐵甲的蒲裏衍舉弓仰射,一箭射傷了頭頂弩機工事後的一名宋軍後,方才停止。

一直到此時,一隊百餘人的宋軍神臂弓手方才持上弦之弩,以一種比前兩日更整齊和從容的隊列姿態出現在金軍斜上方。

正在仰攻金軍也幾乎是立即做出了反應,在繼續向前攀登一兩步後,幾乎所有持盾軍士都開始忙不疊的舉盾,無盾的也趁勢躲入盾下……而果然,剛一完成架盾,頭頂宋軍便理所當然的進行了一次神臂弓齊射,上百只弩矢自上方借著神臂弓本身的力道和重力的加成,直接釘向金軍頭頂。

距離太近了!

除了極少數金屬盾,絕大部分木盾、木板都在第一時間被穿透,少數倒黴蛋直接從盾牌縫隙遭遇到了弩矢,或死或傷不提,基本上是被釘在地上的。

哀嚎之聲瞬間蓋過了金軍指揮官們帶著一絲興奮之態的鼓勁吶喊。

不過,即便是指揮官們的聲音被蓋住,金軍優良的戰術素養還是促使這些人在齊射結束的那一瞬間,迅速起身,乃是準備趁著宋軍上弩的空隙,盡量逼近,以求破寨……這可是他們距離宋軍神臂弓隊最近的一次。

然而,就在他們掀開盾牌的那一瞬間,又一輪弩矢不期而至,而這一次,猝不及防的金軍即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劇烈減員,陣前哀嚎之聲,瞬間震動了所有人。

但來不及多想,只是片刻而已,隨著再一輪弩矢飛下,哀嚎之聲居然減少了不少,因為許多人直接被活生生射死。

可這還不算,下方末端的金軍看到頭頂宋軍作為,徹底慌亂,畏懼之下直接放棄了進攻,不顧嚴苛軍法試圖掉頭逃竄,卻不料宋軍第四輪弩矢已經趕到,而且這一輪齊射直接集中拋射到了山腳下,配合著河對岸城上適時射出的床子弩,直接將試圖逃竄的金軍直接壓制了下來。

接下來,讓所有猬集在山腰、山下,乃至於遠處觀戰金軍陷入徹底畏懼姿態的是,宋軍這種頻率的神臂弓矢雨居然片刻都不停,真就如雨水那般拋灑均勻而又密集,甚至節奏分明,前後壓住,將數百金軍牢牢控制在矢雨之下,迅速而又堅定地予以屠殺。

這種不正常的情況,很快驚動了撒離喝,年輕的金軍萬戶遠遠聽著這些箭矢發生聲音便已經覺得不對,卻是不顧危險,親自登上小丘遙望,而遙望了片刻之後,便愕然跌坐下來,然後幾乎是被親衛拖拽著滑下了小丘……且說,剛剛他在上面看的清楚,遠處一覽無餘的山頂軍寨前沿,宋軍居然采用了一種簡單卻又實用,但之前一直隱忍沒有使用出來的輪番射擊戰術。

數百弩手,分列三隊,前方齊射,後方上弩,前方射完,身後一隊即刻上前,而又一隊早已經在最後方專門輔兵的協助下重新開弩上弦……三隊交替,隨著指揮官揮舞旗幟輪流上前齊射,或指向後方試圖逃竄的金軍,或射向前方試圖前進勇士,箭矢密集,將數百進入射程陷阱的金軍死死壓在山腳下不得動彈,只能被動等死!

這不是什麽多麽精彩和高難度的戰術,但其中效用對於幾乎成長於軍中的撒離喝而言,只是一望之下,便心中通透。

然而,問題在於,撒離喝再怎麽清楚,卻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士卒被這種行刑式的攻擊給屠殺的命運!

連日交戰,連日傷亡,前日夜襲失利,昨日被宋軍反撲,今日先見無頭裸屍拋灑道旁,又遭這般守株待兔……年輕的撒離喝再也支撐不住,卻是在小丘背後放聲痛哭,之前還在強做冷面郎君的金軍萬戶,一瞬間淪為啼哭郎君。

但周圍金國軍官卻無一人恥笑,甚至有人隨之一起痛哭。

就這樣,中午之前,數百金軍終於被宋軍有效屠殺殆盡,金軍至此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殺傷……前兩日,包括昨日的潰散,金軍也不過死了五六百,更多的只是傷員罷了,而這一日,面對著宋軍最後底牌的揭示,金軍上下一次便喪命五六百之眾,卻是徹底喪失戰意。

事到如今,最起碼前線這裏,再無一人想著攻下此城、此山、此寨了。

痛哭一場的撒離喝抹幹凈眼淚,下令全軍撤回到安全距離,也同樣架起弩機、弓箭,卻是構築一個防禦陣勢,然後便第三度朝河口大營發出信使。

這一次,吳玠沒有再試圖突擊,恰恰相反,他開始讓士卒從山上扔擲昨日和剛剛新鮮割取的人頭,以激怒金軍,但金軍無人迎戰。

而婁室也同樣沒有再逼迫撒離喝繼續用兵,而是與副帥完顏拔離速親率數千之眾於傍晚前來到此處。

婁室問清戰況,又在安全距離遠遠眺望了一下地形與戰場情況,卻並未苛責撒離喝什麽,當然也未做安慰,只是即刻派出了一名降將,前去勸降,乃是許諾吳玠為涇原、環慶兩路節度使,其弟吳璘為延鄜路節度使。

降將匆匆而去,匆匆而返,不出意料,吳晉卿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說,想要他降,除非是婁室都統與他單挑贏過他。”降將面色發白,儼然是路上這麽密集的金軍首級、屍首讓他產生了劇烈的心理震動。

“也不是不行……”婁室微微一笑,居然想要答應。

但馬上,隨著拔離速愕然來看,恢覆清明的婁室旋即搖頭。

而經此一番對答,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位金國不敗名將,並沒有表面上那麽從容,他也被吳玠這根本不曾見底的殺傷手段與戰爭決意給弄得心神震動,而且他也已經意識到,想要在短期內攻下此城,確實是沒什麽希望了。

可身為主帥,婁室同樣清楚,這一顆釘子釘在這個敏感位置,對他的戰略而言,會有多麽大的影響。

故此,那一瞬間,婁室是真被逼到想靠單挑來宰了吳玠的。

“你怎麽看?”回過神來,不再理會自己的短暫失態,婁室正色來問拔離速。

“除非是下雨,讓宋軍神臂弓弓弦失效,否則便是要拿命去換宋軍的弩矢儲備了。”拔離速坦誠相對。

“這幾日都不會下雨的。”婁室連連搖頭,卻又即刻朝面帶淚痕的撒離喝下令。“最後試一試……”

撒離喝幾乎絕望,卻又再度當場哭泣出聲。

“不是讓你再去攻山,而是去放火燒山。”婁室隨手指向北面山巒。“看看能不能靠火勢把他們逼下山來。”

撒離喝如釋重負,當即領命而去。

而此人一走,拔離速卻又再度嚴肅相對婁室:“燒山怕是無用……那山寨遠遠都看得清楚,周圍樹木清理幹凈,且眼下並無多少風,火勢卷不過去,連煙都難嗆過去。”

“我知道。”婁室握緊手中戰馬韁繩,根本不去看拔離速。“但此時還有第二種法子嗎?”

拔離速沈默片刻,方才繼續開口:“那且燒山……但也該早做決斷!此城急促攻不下來,是不是耀州、華州都走不得了?”

這次輪到婁室沈默以對。

就這樣,二人立馬在距離坊州城與那座山足足六七百步的安全距離,各自無言,然後眼睜睜看著火勢從小橋山周邊那個山頭燒起,然後在夏日高溫的助力下迅速起勢,繼而炙烤了半個天空。

大火既起,勢不可擋,向周圍山頭翻滾不停,儼然已成天災。但正如拔離速所言那般,今日風力不大,吳玠又早有準備,這些火頭雖然兇猛,卻始終沒有舔上那個防火措施妥當的山寨。

非只如此,吳玠看到動靜後,即刻做出了應對,乃是讓士卒在砍伐了樹木的隔離帶另一頭,小心點火,反向形成過火帶,以作躲避。而此舉也迅速起效,大火輕易帶過最近山頭,然後直接向北面山林深處燒去。

婁室遠遠看了一陣子,親眼看見火頭過去,終究是心中一聲輕嘆,然後再不猶豫,直接調轉馬頭,向東而走,卻又忽然勒馬回頭:“耶律馬五急襲白水,已然得手,讓撒離喝率五千兵外加此戰傷員在河口大營堅守,咱們且向前去!”

拔離速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兵力,面色一時發黑,卻又一聲不吭,只是在瞥了一眼那個巋然不動的山寨後直接轉身跟上。

“你是說,這些西軍將領之所以對朕畏畏縮縮,不敢說真正的心裏話,是因為朕常常在軍議時摸刀的緣故?”

長安城內,對吳玠知恥後勇,死保坊州成功兼有大勝之事絲毫不知情的趙玖趙官家一面彎弓搭箭,一面皺起眉頭看向了身側的楊沂中。

而一言既罷,雖然他根本沒有去看箭靶,手中箭矢卻已經直接飛出,然後正中前方靶心。

楊沂中看著飛出去的這支箭,難得愕然,卻又迅速回過神來,正色相對:“好教官家知道,臣這邊確實是這麽聽聞的……”

“可為何會如此?”話雖如此,趙玖還是覺得難以理解,其人一面再度彎弓搭箭,一面繼續蹙眉。“朕並不記得自己彼時常常摸刀……我今日一整天幹脆都未佩刀。”

“臣冒昧,大概是因為前幾日官家常用弓箭不在身側,一直未曾練箭,再加上初來關中,心中焦慮,所以才會屢屢不自覺去摸佩刀吧?”楊沂中小心相對。“而今日,官家重新開始練箭了,所以直接不再佩刀。”

趙玖心中本能認可了這個理由,然後點了點頭,順勢放下手中弓箭。

而下一刻,就在楊沂中準備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這位官家卻又忽然張弓擡手,直接一箭將屋檐上的一只左顧右盼的烏鴉給射翻落地。

如此精彩箭術,任誰都不得不承認,這位官家確實擅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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