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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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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人欲成佛,有大道三千;人欲墮魔,有小欲萬端。

武道亦如無盡藏,劍有千般態,刀有千般相。

桃氏是這千般相中的渺渺者,不顯山露水,更遑論與龐然秦門相提並論。

這一輩是單傳,出了個桃振青,命裏不幸是個刀癡。桃振青的刀論,很是高超,刀法,也很是出挑。他便“癡”得理所當然,直到“癡”沒了愛妻,他的命只剩下了幼子和他的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正如刀盛於眾人必毀之,成也刀,敗也刀;生也刀,死也刀——與其說他死於秦門的忌恨、聶放的掌下,不如說他死在自己的刀道上。

他死後,桃三思即咷笑浮屠的餘生,是在愛刀與憎刀中度過的。愛,嗣於血親;憎,緣於宿命。

少林無慧曾與桃振青有故,於是他往少林去了。經書千卷,佛諦萬帙,沒有一字能令他知“舍”。

是以他自削鬢發,步步登上無窮盡的山階問佛——恨如何舍,欲如何斷,心如何定——佛無答,他自從刀中尋。

無慧拒為他點香疤。

“目是塵泥目,心是血海心。右眼魔字,左眼鬼字,你與我門無緣,無緣就不應有求。”

“無緣便無緣罷,咷笑只求以惡身蕩滌罪業。”

“惡身是惡身,罪業卻非罪業。佛見你心,不信、不誠、不潔,唯有欲海滔天。”

咷笑浮屠仰天長笑而去。

自此,少林無慧多一逆徒,赤練宮中添一惡僧。

入赤練半載,他偶然見到被軟禁於地宮的練菀,得知諸案乃秦門授意,改頭換面潛入欒山。

會秦諾與秦崢爭執,咷笑浮屠匿於幽隱,聞悉內情。

“大哥,你收手吧!我知你有諸多為難,但怎可與練菀同流合汙!怎可如此!如此——喪盡天良!”

“喪盡天良。三弟,你是在同誰說話?”

“大哥!”

“如今提起秦門,只知秦門有滅諦刀譜,而不知秦門有刀。不登魁首,則時人不識;不淩青雲,則後世無名。我秦門既然得不到最好的那一把刀,那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咷笑浮屠初聞此論,笑它荒謬。而慎度之、謹察之,又以為不無道理。

殺人與為人殺,循環往覆,無有休止;弱者無能而命喪,強者無敵而不亡;父親身死,只因他還未至無敵!

前因結果,是緣法;愛憎難舍,是人情——我不能舍、不願舍、無需舍!

他慢慢睜開眼,向他深憎之人緩緩而笑:“練主,你將萬般塵累施於貧僧,有施必有報,貧僧但回報十之一二,你便受不得了麽?”

“有何受不得?血親相棄,我受得;世人唾罵,我受得。練菀拿我試蠱,我受得;秦崢逼我為他驅使,將我關在後山近一載,其間斷食絕水數日,又斷我手足,我也受得。我受不得的,是你利用了釋之;我受不得的,是你將釋之推入險境——他是我的一切受不得。”

“哦?難道不該是這般麽?他知你與他有滅門之仇,你受不得;他知你騙他騙了整整十三年,你受不得;他知你是赤練主、知你本性為何者,你受不得!”

聶放微微晃了下,仰頭闔目。

咷笑浮屠雙手合十,慨嘆道:“練主啊,鬼就該走鬼的道途,你拉著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陪你消磨,害人害己,又是何苦來哉。”

“……你不是我。”

“貧僧確然不是。”咷笑浮屠一頓,幽幽道,“貧僧有疑,請練主解之。於練主而言,殺生,竟是何等滋味?”

聶放退後一步,席地而坐。

“好滋味。”他攤開殺孽無度的手掌,半面浸於暖光,半面沒於暗影,而眼眸開合間分界頓散,只餘森冷得幾於獸類的麻木。

咷笑浮屠嘆息一聲。

“刀在我手,而諸生性命盡為我宰割,無一不惶惶,無一不愴愴——你知道我的功力是怎麽來的,血裏生,血裏長,那種腥甜的滋味,美妙得很。我殺的人越多,我就越不易受人脅迫,我為此而歡喜,甚至貪戀不厭。”

“惡毒嗎?殘忍嗎?自然惡毒!自然殘忍!惡毒與殘忍,最初是我活下來的倚仗;到後來,惡毒與殘忍是我閑暇時難舍的樂趣;而今,惡毒與殘忍,是我的本性。所以聶十七會說——殺生於我,譬若烹小鮮,烹之欣怡,食之愉悅。”

咷笑浮屠怒意橫生:“練主就不曾……愧疚嗎?”

“你吃過西瓜嗎?手起刀落,同樣濺得身上血,同樣剜得皮下瓤,而誰會為此愧疚?”聶放反問,無動於衷,甚至還有些帶著輕視的憐憫。“你說你恨我,因我殺了桃振青。我殺人如麻,取的人命太多太多了,他是誰、長什麽樣,我不記得也不可能記得。但有一樣東西,我一直記得很牢……”

他寂然的目光徐徐上移,停在紅霞侵蝕的天際。

“我記著你第一次見我時的眼神,咷笑。這種眼神我在無數人上見到過……很骯臟,但也真實得漂亮。貪婪、野心、渴求……過去的人給它起過無數個名字,卻從來沒有一個能道盡它的本質。人,帶著它來,帶著它走,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它究竟是個什麽鬼東西。執起它,終生為其所累;放下它,只有一死。一般的人選擇克制他,而你與我相同……放任了它。”

“你去南疆找練菀,又從老瘋子那打聽到我的落腳處,假扮陶三思弄清這蠱毒的來龍去脈,是恨我?”他輕緩道,似提不起半分氣力,所言之語又句句冷厲,“你誘騙石中信、石瑨城,為滅諦刀譜大費周章,是恨我?恨?老三,你騙誰呢。”

咷笑浮屠低下頭走近他恨毒的人。

這人與初見時大相徑庭。赤練主陰毒狡獪,無懈可擊,引人目眩迷離;而聶十七此刻面同霜色,坐以待斃,像一只斷翅後坦然赴死的鷹隼。

但仍有什麽未變,仍有什麽相同。

“老聶,”他同樣換了稱謂,抽出桃振青留給他的長刀,沿著聶放的側臉筆劃著,“我恨你,恨極了。都死到臨頭了,可你這張嘴啊……刻薄、刻薄、太刻薄,是我畢生第一恨。”

刀尖輕輕在嘴角一劃。

聶放一動未動。

“你的眼,總是太清醒,好似什麽也不在乎、什麽都放得下,乃我畢生第二恨。可我得留著它,你還得用它看看你的釋之。”咷笑浮屠道,“聶放,放?唐釋之,釋之?老聶,你又在騙誰呢?”

第二刀落在眼角,血珠吻頰,儼然淚痕。

“貧僧不會殺你,練主。貧僧會留你一命。”他在面上兩創之間又劃下一豎,又持刀往腰腹而去,“告訴貧僧,滅諦刀譜在哪?”

“十四年前,秦門,火舌之中。我記住之後就把它燒成灰了,誰知道在哪兒。”

第三、第四刀幾於同時斬落!

咷笑浮屠扳住聶放的下頜迫他垂首,一腳踢開被他劈下的兩條脛骨。

血流如註、四濺,有幾小滴飛進了屋內,聶放瞳孔驟然一縮。不及反應,咷笑浮屠又擡起他剩下的三分之二軀殼,將他按入血泊中!

“練主,你吸納無數人的氣血。這一次,嘗嘗你自己的血是何等滋味吧。”咷笑浮屠讚嘆地一撫聶放右頰的紅紋,就地擦凈長刀,“貧僧不殺你,但秦明端會殺你,你可得好好撐著,見他——最後一面。”

他走了。

但他未能走很遠。

一刀從後至,入風歸虛,無聲無息。

何為滅諦?

果報滅盡,了脫生死。諸相滅、諸念滅,灰身滅智而至涅槃境界,是為滅諦。

何為鬼物?

枯形灰心,眼穿心死。隳形骸、棄神靈,忘象得意而入六道輪回,是為鬼物。

參悟滅道,方得滅諦鬼刀!

刀者收刀,不見生,不見死,無喜無悲。

他緩步入內,剎那墮鬼。

夕光還餘三兩盞。

三兩盞夕光中,一人以兩掌代足,斷尾赤練般從庭中爬到屋前。

刀者來此時,他正一手支地,一手細致地擦拭地上濺的血滴。這很有些可笑,因他面上、身上,俱是冷冰冰的血,一滴揩去又新增三四滴,是怎麽也擦不幹凈的。

他卻擦得慢且認真,像是要護著他心裏最幹凈的地方,像是到吐息終止之前,也只會做、只願做這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

但他擦不幹凈。

刀者緘默地蹲下身,想了想,又跪在這可笑又固執的惡鬼身邊。

“……都知道了?”

“……嗯。”

聶放頓住手,道:“父弒,子不覆仇,非子也。釋之,做你該做的。”

他似乎終於承認了那塊地方再不可能潔凈,僅存的執念也煙消雲散,也輕輕然放下了。但他還想看一眼他的釋之,便扭頭朝向他。

當年給他帶花生吃的小家夥,被他恩將仇報沒了家,又被他拉拉扯扯成了人——他也不曉得這到底算是什麽,說悵惘也悵惘,說荒唐也荒唐,但終歸不是對的。

聶放看著釋之的眉眼,難得恍惚。

他記起殺死秦崢之前說的話。

“其實我是知道的。”

“後山乃秦門密地,又藏著練菀和你的秘密。若無你默許,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怎麽可能三番五次來後山找我?若不是你以明端要挾我,我就是餓死在欒陽山上,也絕不會受人擺布!”

“秦崢,你將他看成了什麽?”

然後呢?

然後啊……

殺人殺得多了,殺紅了眼,殺沒了心魂,殺沒了……秦門上下,全殺了。

十七固然恨秦崢,但也厚謝他帶來的苦痛。囚於欒山時,他於那一個又一個難捱的黑夜與白日裏攫獲了四大皆空的真諦,即腹中空、顱內空、心府空、什麽都空。因為“空”得太過,有人便拿苦痛為他灌頂,輕飄飄身軀才能挨著塵泥,才能守著他放不下的人。所以他厚謝這苦痛,無時無刻不厚謝。

可他丟了明端。

笑風生,是他毀去秦門和赤練宮之前給自己留的退路,本不需要再造一個“十七刀”出來。

可他想讓自己幹凈些、再幹凈些,然後才能把明端找回來。

他找到他了,在明端吃了很多苦之後。所以他讓他改姓唐——糖麽,總是甜的。

可他記著釋之是姓秦的,於是他把滅諦刀譜傳教給他,卻不做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而他殺了明端的父親。

十三年,說快也快,有釋之陪他,日日都是歡喜的;說慢也慢,蠱毒發作時不啻是度日如年,有幾次疼到想一死了之,最後只剩一個念頭:他說好要陪著釋之的,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行。

可他終竟食言,秦門百十條人命,他只一條,抵不了的。

一瞬千念起,彈指歸諸滅。

貪了這麽多年,他該放手了。

可他放不了。

“做你該做的。”他再道,“玩泥巴的年紀,我在人前人後跪沒了……欒山一年,廢了手腳只能做個癱子。橫豎這條賤命快折騰光了,這一回,我想站著。”

唐洵章把十七從地上抱起來,他本就很輕,少了兩條腿脛,就更輕了。

夜色纏纏綿綿地沈下,是一種荒蕪又空洞的藍黑。他抱著聶放走進院子,帶血的黃葉被風一掃,全都窩進墻角瑟瑟發抖。

“白老五說廢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在那了。你總是這樣……總是!”

在那電光火石間,唐洵章想通了許多事。比如,為何十七要把他絆在茶樓裏;比如,為何咷笑浮屠能在汒山之下遇上他;又比如,為何十七要叫他釋之。

他慘笑起來,雙目赤紅,恨不得在十七斷氣前先生撕了他:“你總是想甩開我……你又想甩開我!你這個……”

“我沒有,”聶放輕言辯解,饒是嘴角源源不絕淌下的血水也未能消去他的懌懌,“聶十七,棄七情、棄劭令、棄真性、棄天命……從沒想甩開你過。我叫你釋之,是告誡我自己……該放開你。可沒成……我試過了,釋之。一次……也沒成。”

唐洵章:“……你總是騙我,我不信你。”他還是要甩開你的——他心裏有個冷冰冰的聲音在響——連閻王都可以去見,只會是為了甩開你。

一直如是。

八年、十三年。是恨多些,還是別的更多些,很難回答,卻也很好回答。

汒山之行已足讓他明白赤練主是誰。而他所知道的十七,從來都是那個說放就放、想走便走、謊話連篇,時冷酷無情,時無理取鬧,本性卻沒心沒肺的十七。他活在他的十三年裏,時時刻刻都艷如畫軸。

他如今的天地,是聶放領他塑起的天地,並不明亮,也不寬敞,卻仍然是他的天地。

可他曾經的天地卻是他親手撕裂。

他和十七看了十三年的日落,面對面吃著同樣的飯菜,他還想著要用勤練的手藝纏他賴他一輩子。

可十七殺了那本應伴他成立的人。

恨嗎?恨的。

可是他夢到最多的還是庭院裏的紫藤花。

他想和十七說,我記起你來了,你那時怎麽就能瘦成那個鬼樣子?他想和十七說,別老是騙我去喝花酒,你再騙我,我以後就不會信你了。

他想在院子裏支個條凳讓他曬曬太陽,家裏的柴米油鹽醬醋有幾樣快沒了,得去置辦;他想學著釀酒,給他剝一盤盤花生;他還想賺來千千萬萬個十七枚銅錢,把他的餘生買回來藏進心裏,焐熱他的心肝肺。

但他也想用刀捅穿他,剖開胸膛,看裏頭是否空空蕩蕩。

而這一切可說與不可說、可做與不可做,都不再必要。

什麽都不再必要。

他捧著聶放的右臉,低頭啄他唇角,又在下唇處印了一記。

聶放一怔,舔蜜似的卷走下唇的血珠子,笑了:“當年真沒給你起錯名兒……甜的,黏的……拼了老命甩都甩不掉。”

“想都別想。”

人安身立命的兩條腿,便是愛與恨這兩條根。有一日,一人匆匆地來,隨手撒下籽種,又匆匆地走。現今它發芽且茁壯,成材且蓊郁,牢牢地把他和塵世牽在一起,又是同一人匆匆地來,將這兩條根絞得稀爛。

他不允他再匆匆地走了。

他抱緊他的十七,渾身劇顫:“……阿放。”

“怎麽叫的?沒大沒小。”

“我想這樣叫你,很久了。”

“小子,你手上也輕點。”聶放又笑了笑,“抱著……就抱著吧,我保證不甩開你……但別太緊……我很疼的。”

“……好。”

他不舍得他再疼了,哪怕一星半點。

他疼太久了。

月色很好,雖然不是滿月,但那彎而明亮的一鉤,又像是一個黑的圓疊在了滿月之上。

這兩個圓無聲照著庭裏兩個人,照著把兩顆人心連在一齊的刀;一顆冷而腐朽,一顆熱而鮮活。開初熱的那顆用滾燙的血養著那顆冷的,它漸漸變溫、變暖,才像是活的;後來,人聲、風聲、鳥雀聲、落葉聲都乏了、累了,它們也一塊兒涼下去。

聶十七把他的釋之找回來那天,也不是個滿月夜。

但那夜也有很美的月光,銀燦燦,澄澈無瑕。

“我手頭沒什麽錢,只十七枚銅錢。十七枚銅錢,買你十七年,怎麽樣?”

他隱約覺著這人在騙他,但像被月亮迷了心竅,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他牽住他的手,走入他的餘生。

從此,再沒放開過。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爆肝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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