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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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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陶三思成天在藥房、賓樓打轉轉,閑時也念念叨叨地推敲著,很有些走火入魔的狂勁。唐洵章跟著他忙完就給聶放開小竈,這日買了一尾還在垂死掙紮的魚和落花生回去,在居室前被穆小還堵上了。

她抱著劍,意外於他一手魚一手點心的賢惠相,也沒問什麽,單刀直入道:“我有事同你說。阿念不便過來,往後有什麽話要傳給他,找我也一樣。”

唐洵章用自己的背影擋在她和半開的窗戶中,做口形問:“你們有發現了?”

穆小還點點頭,照樣畫葫蘆告訴他咷笑浮屠和石中信的會面。

兩個小年輕,一個郎才一個女貌——雖然只憑木簪的一頭推敲出一個“貌”字未免太想入非非,但那混小子小心翼翼護著人姑娘的勁兒也夠描繪出一名絕代佳人——漫天霞光裏那麽一站,別說,還挺賞心悅目的。

窗後偷瞄的聶放邊剝花生邊感嘆:“男大不中留啊。”

他剝好了卻擱在一邊沒動,屈指一彈,又取了一枚繼續剝。陶三思的肥鴿子也在看樂子,晃晃悠悠從窗前飛過去,被這幅情意綿綿的圖景迷得七葷八素,“咚”得栽下來。

聶放又捏起一粒花生,這回入了口。他幹巴巴地把半顆花生咽下去,心想往後一個人過,得狠心改改這挑三揀四的毛病了。

唐洵章和穆小還交換完情報,在門前撿到腦殼開花的死鴿子,急火攻心,一腳踢開門。聶放被這一記闖門打了個冷不防,嗆得連連咳嗽,接著又被草木皆兵的小唐從頭到腳摸了一遍。

“做什麽呢?”他被他惹了一窩心頭火,陰陽怪氣地道,“香香軟軟的姑娘摸不著,拿我這個病鬼來解饞?”

唐洵章沒顧上回嘴,聶十七越發來勁:“難道是那姑娘不依你?不該啊。我家小糖糖這般俊俏,就是嘴笨了點兒……要不,老子支你幾招?要知道姑娘常有,好姑娘千載難逢呀。”

“……你都想哪裏去了。”唐洵章被他吵得頭脹,“那是我朋友。”

聶放經多見廣:“江湖兒女不拘小節,能一道兒進洞房的,之前大多是朋友。”

唐洵章像頭一回認識他:“你就這麽巴不得讓我和別人‘進洞房’?”他沈沈地瞪著他,似要在他心肝上穿個洞。

“你早一日成家,我也好早一日少一樁心事兒,瀟瀟灑灑浪跡天涯去。”聶放隨手抹去嘴角水漬,倒回羅漢榻,從錦被下抽出一件纏滿白布的條狀物,“喏,給你的生辰禮,拿著玩兒去。老子昨晚沒睡好,要補覺了,別來煩我。”

唐洵章忍下他無緣無故的喜怒無常,幫他關好窗戶,又把踢亂的鞋履放齊整,才提著那件“拿著玩”出了裏間。他先前動作急了些,死鴿子旁又添了條甩出來的死魚。軟趴趴的魚尾卻似仍在動彈,像他那顆該死卻始終強撐一口氣茍活的賊心。

唐洵章收拾了殘局,貼著門板盤坐。那件“拿著玩”就躺在他膝蓋上,綁著的布條一拆,露出霜清月白的內質:吹毫斷發,形制與唐刀相類,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而他的所思所想和刀沒有半分幹系。

他的廿一歲生辰平平淡淡過去,遠不及十五歲和廿歲生辰來得驚心動魄。

十五歲那年,聶放帶他逛了花樓。說是叫他見見世面,沒說的卻做夠的是聞香識美人。

只要聶放願意,他的笑與眼都可多情。手無足措的唐洵章看他敞衣坦胸懷攬紅袖,艷章麗辭千百闕絕不重樣,纏著青絲的手卻準確地虛壓在致命處,似由習慣磨練成的本能。

花樓逛畢又去城東的窄巷修理那一幫子地頭蛇,聶放喝酒,看唐洵章躍躍欲試走進去,再看他鼻青臉腫走出來。

他撫他傷處,刀繭子糙得刮人。他說,小糖糖,老子就是這麽個沒心沒肺的王八蛋,你別對我有太多指望。

再來就是及冠那年,陶三思已經做了他們一年多的鄰居,三人湊一塊兒吃長壽面。面是聶放的大作,一坨幹面丟進鍋,加蔥加蛋和蛋殼渣,再糊成一團撈進碗,澆頭是唐洵章前天炒的醬花生。陶三思買了只燒雞,兩條腿加翅膀全被壽星分給了聶放,壽星自己乖乖扒著面糊糊,吃撐了。

時值武中瘋祭奠出自宋門的恩師,加冠起表字便由頂著“義父”之名的聶放來做。折騰完門面功夫,屋裏只剩下唐洵章和聶放兩個抱壇子灌酒。

唐洵章酒量不及他,趁著舌頭還順溜,問:“為何給我起這個字?”

聶放合著眼,像是醉了,灌酒的手卻穩得很:“人嘛,喜歡口是心非,越是得不到、做不得的,偏愛掛嘴邊上……”

“嗯?”

“換個說法好懂,我為什麽叫自己聶放,就為什麽叫你釋之。”

“……哦。”這算哪門子的好懂?

聶放:“不扯這個了,沒意思。”他又喝了半壇,散架似的放開手腳躺在一堆空壇子中央,“十二年,總算是成人了啊……往後想做什麽來著?快意江湖,還是騙個官印玩玩兒?”

唐洵章又喝了口酒,低頭把聶放盛進眼裏,滿心只想把他整個刻下來:“等了結家裏的事,我就回來陪你……一直陪著。”

聶放捂臉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下半輩子就不娶妻、不生子,這麽賴著我了?”

唐洵章眼前朦朦朧朧,耳也悶悶然如聾,只有心念明亮:“夫、夫妻才能嗎……我……我想和你一起。”他搖搖晃晃倒在聶放身邊,耍賴似的抓住他的手,“非得這樣……那……我嫁你娶,成嗎?”

聶放沒有再笑。

唐洵章等了又等沒等到回答,失落至極也難堪至極,側頭佯裝醉死。

萬物沒進不可知察的昏黑中,而這昏黑中到底有了輕微的動靜。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把他從地上抱起,一只冰涼的手落在滾燙的額角,顫得厲害。他的魂府也跟著顫得厲害,顫出了滿腔儒慕和委屈:“十七。”

他跟著十七的懷抱一起狠狠地顫了下。

“如果等你報了仇,還這樣想……那就成吧。”那聲音像費了很多氣力才穩住,“我試過了……釋之。我做菜,真沒什麽天分。”

不單做菜,說實話的天分也沒有。

廿一歲的唐洵章猛汲了一大口冷氣,涼得酸牙,涼得抓心。他想起聶放一臉懨懨,依舊屢教不改,輕手輕腳進房。

聶放睡相不好,毒蕈似的縮進陰森森一角,一點也沒有醒時的“橫行霸道”。他一直在發抖,人像是在北地嚴冬時摔進了湖中的冰窟窿,又冷又濕,額間紅斑卻燙得火燒火燎,隱有向外蔓延的跡象。

唐洵章叫了兩聲十七,沒把人叫醒,知他是犯了病,剛想去找陶三思,就聽到聶放的囈語,一聽清,整個人都僵住了。

“放過明端……”榻上人一頓,又嘶啞地道,“秦崢,你要我做什麽都行……放過明端!”

秦……崢?秦家主?伯父?

唐洵章如墜煙海地出了門,恰好碰上忙活到日落的陶三思。他的衣襟上沾著褐色的藥汁似的斑點,有些皺,神情卻松快。許是碰上天大喜事,唐洵章與他講了聶放的癥狀,他的松快也沒放下來過。

“你安心休息去吧。我今兒個給石公子試了新法子,有些效用,沒準老聶也用得上。這回算是沒白來!”

陶三思三步並兩步進門,唐洵章心中亂作一團,一時難以面對聶放,往唐念七那兒去了。

——

翌日。

亥時三刻,夜深風緊。四下疑起妖氛,緣風嘯尖刻刺耳,似鴟鸮淒鳴。

石四公子方下榻活絡筋骨,遵醫囑服了一帖藥。湯藥中有股子腥氣,卻立竿見影,他氣色不覆青白,比常人更見紅潤少許,石中信觀之心喜,激切道:“瑨兒……你可好些了?”

石瑨城:“較之以往好過千倍,陶先生的確不負令名。是孩兒不孝,讓父親憂心了。”

“父子之間,何必說這些虛話。近日府上來了不少貴客,其中不乏良才英傑,瑨兒不妨多走動走動。”

“十七刀、武中瘋愛徒,當真是難能一見的貴客。”石瑨城抱著手爐,若有所思,“父親是想借機查實奚州幾起血案與赤練宮的聯系?”

石中信道:“正是。”

石瑨城沈吟片刻道:“咷笑浮屠當真可信?”

石中信道:“他與赤練老魔有血海深仇,自請伏藏赤練宮中,十二年前與我等裏應外合攻破赤練宮諸多分舵,此次也是他以滅諦刀譜釣出了赤練宮餘孽,信得過。”

石瑨城勸道:“事雖如此,但滅諦刀譜為秦門絕學,多方務求之,咷笑浮屠難免懷藏覬覦之心,不可盡信。”

“為父省得。”石中信忽聞異動,知有從屬告事,遂和緩道,“多慮傷神,你的身子方見好轉,早些安寢吧 。”

石瑨城送父親至廂房外,未即刻就寢。他臨風佇眙,涼意襲身,而氣血激蕩,竟生出一種令他憎惡的濕熱。是時,半開窗牖間探進一只霜白手掌來,手掌之後,人長身玉立,眼浮笑凝冰。

“四公子想通透沒?是跟你爹犯渾,還是做個明眼人?”

石瑨城指節就窗欞輕叩,似在掂量對方的斤兩:“咷笑浮屠若有異心,後日大會之上必能一見分曉,前輩何必如此心急呢?”

來客薄唇一挑:“哦,有道理。可我這人性子燥,向來不愛等人。”

“瑨城不然,自小便好思量。”石瑨城蹙眉,“不若你我各退一步,瑨城不與咷笑浮屠為難前輩,前輩替我解了這蠱毒之害?”

“原來坐享其成是石門家學,領教了。”聶放懶洋洋地撓了撓耳背,“這樣吧,再加一條——我有幾年沒見咷笑這個老朋友了,難免落得對面不相識的窘況,屆時煩為引見引見,怎麽樣?”

石瑨城斟酌再三,心道這倒不失為一項劃算的條件。他本就對咷笑浮屠心存忌憚,又不願明面上開罪於他,十七刀這一議倒是正切中癥結。他盤算畢,披上敬仰之態,微微頷首,便是應了。

卻說石中信聞徒屬來告,行至後堂。諸人均跪於槐樹之前,個個噤若寒蟬。中有二人俯臥,與他者足有一丈之隔。冷月朗照,剝筍衣一般將人氣洗盡,只留了層死白的人皮套子。

石中信眉頭一跳,怒然喝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回稟尊主:一炷香前,藥房忽然走水。屬下滅火後,便見……便見為公子煎藥的兩名侍婢倒在房中,氣息全無。二人屍首旁,還有一條死蛇!此外——”

兩名侍婢體態趨於圓潤,死後竟幹如枯葉,像是被挖光了血肉。為首者取柳葉小刀在屍首腕側劃了道口子,皮骨間黏著黃脂,夾著淡紅內瓤,而無一滴汁液。昔日赤練宮風頭大盛,與赤練主為敵者皆死於此等邪功,又有奚州故實在前,不難推知是何人所為。

石中信強壓怒火,命人焚毀屍首、不可聲張。人既散退,他徑直鉆入庭院中的假山,步履愈發急促。

假山密室中燭火幽微,咷笑浮屠正在幽微燭火中勒著石壁,石屑紛紛下,六字真言現於壁,如金剛怒目。他神容悲憫,如菩薩低眉,念罷第十遍往生咒,低低一嘆:“舍念,不舍念,人間盡是這般難纏。盟主受累了。”

“要是能剿滅這幫牲畜,就是受累又何妨?”石中信面色稍霽,又氣得冷笑連連:“好個赤練宮,竟有膽子欺到石家頭上,竟比十四年前還要猖獗!”

“不過強弩之末,困獸之鬥,又有何懼焉。”咷笑浮屠屈指揩去六字真言上的殘餘石粉,背對石中信悄然莞爾,“盟主只需,再等兩日……”

兩日後,石府晏賓。

既逾寒露,秋氣日漸蕭索,不僅遮天蔽日,亦使丹楓蒙霜,慘慘而失色。

盟主大壽,各方大能畢至。石中信居主位,右首第一是少林方丈無慧,左首系衡山掌門孟凡江,一者和顏悅色,一者笑比河清,同樣氣勢迫人。

武中瘋從不與會,但筵間仍有他一席之地以表尊崇。唐念七沾了光,與當年奪得首功的聶放只隔了一席。

陶三思於石家有恩,自被奉為上賓,與聶放也差得不遠。他憂心忡忡地朝聶放那張望,那祖宗仍套著一張假臉,看似正氣凜凜,案幾下的指頭卻拿著個色子顛耍,美姬添酒時不忘調笑一二,戲紅了芙蓉面。他不由慶幸事先“勾串”聶放灌暈了小唐,要被小黏人鬼撞見,鐵定要糟。

酒過三巡,肴核既盡,尚有兩張空席,一是武中瘋,另一不知是何人。

石中信一瞥空席,也不感意外,起身運氣道:“諸位不遠千裏而至,寒舍蓬蓽生輝。而石某今朝請諸位前來,所為有二,一是要澄清有關秦門滅諦刀譜的謠諑,二是邀諸道豪傑共討赤練宮餘孽!”

席間頓起竊竊私語。

無慧大師不語,孟凡江率先疑道:“哦?敢問石盟主,這‘謠諑’二字何解?”

“不瞞諸位,屬者鬧得沸沸揚揚的滅諦刀譜,正是石某與一人布下的迷局。去歲,奚州有數名百姓罹難,觀其形狀,皆是死於昔日赤練主所修邪功。不久前,石某幸聞秦門後人尚存於世,而滅諦刀與滅諦刀譜仍未落入赤練宮手中,便以此為餌試探一二,後事果不出所料。赤練宮眾邪於道中阻撓,意欲奪寶,城南鏢局鏢師可為此事作證。”

無慧睜目看他一眼,徐徐道:“與石盟主共設此局者,似對赤練宮知之甚詳,不知是哪位義士?”

石中信道:“咷笑浮屠,其父乃桃振青,為赤練宮所殺。十三年前赤練宮為我等重創,也有他的一臂之力,十七刀也知情。”

聶放皮笑肉不笑,饒有興致地猜石中信會玩出個什麽花樣。

孟凡江眉頭緊擰,又問:“……那秦門後人又在何處?”

石中信意有所指:“石某早前已請秦公子至府上小住,卻始終未見其人,想必是有所顧慮。”此話一出,在座者不免訕訕。

孟凡江嘲諷道:“好話壞話,確是被石盟主一人說盡了。”

無慧道:“秦門遺事,多說無益,還是以誅邪為先罷。”

“多謝方丈。”石中信拊掌令屬從上前,兩人共持一方木匣拾階而上。“咷笑浮屠不日前查清‘笑風生’的蹤跡,謎底便在此匣中,還請諸位與石某共同做個見證。”

孟凡江與無慧將信將疑,上前發匣。

匣中俱是尺牘,泛黃卷邊,顯然是歷了好幾個年頭了。屬從將證物逐一分發賓客,觀者先疑,再驚,後駭然無比!

宴上鴉雀無聲,諸君目光如箭,齊齊射向一人!

聶放兩指夾信,優游自適地虛晃了下,又從悚然不已的美姬手中接過一杯烈酒。

“瞧你們慌的,不就是笑風生麽?”他舉起杯盞,慢悠悠道,“喏,笑風生在此,給諸位敬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還有一更,大綱一共十章完結。

不知道為什麽這篇寫得挺沒勁的,永遠的冷文專業戶,還是習慣性圈地自萌吧。

11.25開新坑,放一章,之後更新就不穩定了,是個校園坑不會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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