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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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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記涅槃

從前,在青海省化隆縣的夏瓊寺,有一個名叫波且紮西的少年喇嘛,每天天不亮起身,灑掃庭除,煮茶燒飯,伺候他的師傅和別的活佛喇嘛洗漱用膳,然後自己匆匆吃幾口糌粑,便去那因多年失修而脫落了壁上彩畫的經堂盤腿而坐,或跟著師傅學課,或跟著眾喇嘛誦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寺院突然失去了清靜,先是來人推倒佛像,後是來人搗毀廟堂,忽一日來了更多的人,要把所有僧眾抓起來批鬥游行。

師傅推他一把說:“你人小,人家不註意,還不快跑?”

他說:“我往哪裏跑?”

師傅說:“往家裏跑。”

他說:“我沒有家。”

師傅說:“我知道你姐你哥你父母六〇年都餓死了,寺院就是你的家,看現在這陣勢,你只能往西藏跑了,西藏才有清靜的寺院也才有你的家。”

波且紮西偷偷離開了他從五歲失去親人後就開始做喇嘛的夏瓊寺,朝著師傅指給他的方向往西而去。他一路化緣一路走,半年以後來到了西藏拉薩。然而,拉薩也已經是“文化大革命”的波及地了,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有的寺院跟夏瓊寺的遭遇差不多,有的寺院緊鎖了大門,裏面靜靜悄悄沒有經聲,外面冷冷清清不見香客。在整個拉薩,他沒有看到一個穿紅衣袈裟的人,活佛和喇嘛都被驅散了,都淹沒到俗人俗世裏頭去了,也沒有找到一處能夠接納他的供養三寶的地方。他在拉薩街頭流浪了一個月,又用半年多的時間,一路化緣一路走,回到了家鄉化隆縣。化隆縣的夏瓊寺已是人去廟空,一片殘破景象。他躲進已經沒有了佛像的經堂,止不住地號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一個人,那人吃驚地說:“這不是波且紮西嗎?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去哪裏了?”

他擡頭一看,見是個熟悉的香客,正要回答,那人又道:“快走快走,別叫人家看見了,現在沒有人待在寺院裏,一進寺院就成牛鬼蛇神了。”那人一把拉起他,慌慌張張離開了夏瓊寺。

拉他離開夏瓊寺的是大巴河林場的漢人李春發。李春發說:“你就跟著我去林場侍弄樹木吧,別人問起來,你就說你還俗了,再也不念經了。”從此他便成了大巴河林場的一個少年臨時工。

林場場部的墻邊有個一人深的土坑,他在坑沿上搭起枯枝,覆上茅草,把李春發送給他的草席和鋪蓋一鋪,那便是家了。步出家門,往前一百米,就是大巴河的亂石灘。

李春發說:“這亂石灘就是你的了,你就在亂石灘上種樹吧,種多少算多少,林場食堂管你的吃喝,一個月再給你三塊錢的工資。”

他說:“我不要工資,我多吃點飯成不?”

李春發說:“食堂是管飽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工資還是要給的。”

他說:“那我就給林場好好幹。”

五個月之後,亂石灘上的石頭沒有了,變成一抹平坡了;第二年又有了幾畦綠茸茸的油松苗和兩畝扡插在土塄上的青楊苗。油松苗和青楊苗似乎是轉眼長大的,很快就是翠綠一片了。

李春發對別人說:“波且紮西過去是寺廟裏的人,會念經,他一念經觀音菩薩就知道了,觀音菩薩給了他一些寶水,寶水潑到哪裏,哪裏就會密密麻麻長出樹木來。”

果如其言,亂石灘上的樹林年年擴大,等到波且紮西十六歲的時候,這片樹林已經由最早的幾畝變成了一百六十畝,樹種也不斷增加,除了油松和青楊,還有了落葉松、雲杉、扁柏和新疆楊。人人都吃驚,這波且紮西怎麽這麽能耐,只要經過他的手,不管什麽樹都會瘋了似的往粗往高裏長。而對此,波且紮西本人並不覺得。他只知道天一亮就起床,幹饃就茶填飽肚子,然後進樹林,平地,挖坑,栽苗,澆水;中間除了去林場食堂吃午飯和晚飯,他是從不休息的,直幹到星光滿天,萬籟俱寂,才會回到他在樹林中間給自己蓋起的那座土坯房裏,一覺睡到天亮。

時間不居,轉眼又過去了十多年,亂石灘上的樹木越來越高,林子越來越大了。隨著氣候的變化,幾十裏以外的夏瓊寺裏又有了青燈佛塑、經聲梵音,被驅散的活佛和喇嘛們陸續回來了。波且紮西的師傅還活著,聽說徒弟在大巴河林場種樹,派了人來叫他回寺裏念經去。他把樹林交給了李春發,自己回到了夏瓊寺,一邊念著經,一邊想著自己一手種起來的樹林子。然而念了一個星期,他就坐不住了,跑回林場想看看那些樹木,一看就生氣,就發誓再也不走了。他看到自他離開以後,他的樹林損失了許多,有被人盜伐的,也有被牛羊啃壞的。

他央求李春發專門去了一趟夏瓊寺,捎話給他的師傅:“念經是積德,種樹守林子也是積德,師傅你就讓我守著樹林子積德吧,我不回寺裏去了。”師傅理解他,再也沒有打發人來叫他。

他又開始在亂石灘的樹林子裏迎日送月、熬冬盼春。不同的是,他發現隨著農村土地承包制的落實和私有化程度的提高,鉆進樹林盜樹和放牧的人越來越多了,他除了繼續種樹和養樹,必須花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對付這些破壞林木的人。

1983年夏天,在臨近大巴河的一片落葉松林邊,在半個月亮爬上來的時候,波且紮西被五個人摁住了,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因為波且紮西從林子裏趕跑了他們的一群牛,又逮住了一頭,要牽去林場按制度罰款。

這幾個人當然不依,奪回了牛,又死摁著他逼問道:“以後你還罰不罰款了?”

他說:“當然要罰,我還怕你們不成。上個月從西寧來了幾個大幹部,一人手裏攥著一桿槍。我說你們打掉鳥兒的一根毛我都不答應。有人不聽,端槍就要瞄準,我撲過去就把槍口堵住了,奪下那人的槍,交給了林場。林場罰了他一百塊。大幹部的錢都能罰,你們的錢為什麽不能罰?快放開我,我波且紮西是夏瓊寺的喇嘛,我渾身都是法力,你們幾個算啥,敢把我怎麽樣?”

有人說:“我們都是大巴河對岸的,也算是你的鄉親,你六親不認,我們今兒要你的命哩。”

波且紮西說:“你們這些人,腦子鈍得就像斧頭背,就是要了我的命,林子也不能隨便讓你們糟蹋,林子是佛爺的,是佛爺給人間的福報……哎喲,我的胳膊,疼死了……好我的兄弟哩,快放開。”

“那你說,還罰不罰款了?”

“哎喲,不了,不了,不罰款了。”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松開了手。波且紮西爬起來,甩了甩胳膊,忽地跳出了包圍圈,跑前幾步,從地上撈起一把鐵鍁,急轉身,大吼一聲撲了過去。

“他要拼命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幾個人一陣緊張,拽著牛,拔腿就跑。波且紮西罵罵咧咧緊追不舍,一直追過了樹林,追到了河裏。他們是趟河而來的,自然要趟河而去。可是誰也沒想到,河水變了,比他們來時變大了,似乎大了好幾倍。

有人說:“哎喲媽呀,這樣深。”接著就撲騰起來,他大概以為自己的那兩下狗刨是可以渡過深水到達對岸的,但水不光是深的,而且是急的,他被沖走了。月光下,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黑色頭顱迅速消逝在下游的浪峰裏。剩下的四個人趕緊回到了岸上,聲嘶力竭地喊著那人的名字。

波且紮西楞怔著,問道:“是不是沖走了?”

那幾個人說:“放你的狗屁,好端端的人怎麽會沖走?他是回家去了。”

波且紮西說:“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快回去看看,看家裏有沒有他。我這裏求你們,以後你們千萬不要再來林子裏放牛放羊了。”

幾個人牽著牛逆河而上,尋找過河的橋去了。

以後的事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林場的人說,波且紮西把一個進林子放牛的人追到河裏淹死了。波且紮西吃了一驚,跑去問李春發:“真的死了?”

李春發說:“真的死了。”又說:“這些日子你小心點,死者全家要來跟你算賬哩。”

波且紮西說:“算什麽賬?”

李春發說:“以命換命唄,聽說鐵鍁已經準備好了。”

波且紮西說:“那我就等著。”

他就那麽老老實實等著,等著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頓,打斷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發說的那樣,用“以命換命”的理由一鐵鍁拍死他。這一等就把夏天等沒了,也把秋天等過去了一大半。落葉松黃了,青楊和新疆楊黃了,滿地的草更是一片金黃。油松、雲杉、扁柏雖然還綠著,但顯然已不是水靈靈的而是枯巴巴的了。波且紮西已經把“以命換命”的事兒拋在了腦後,照例幹他想幹的,在林子四周栽上蒺藜,防止牛羊馬騾進來吃草啃樹;又翻新了自己那間已經住了十幾年的土坯房的房頂——蓋了一層新鮮幹爽的茅草,上了一層水浸不透的房泥。他高興地對李春發說:“明年春天肯定不會漏雨了。”

但是春天沒有到來,而且對波且紮西來說,春天永遠不會再來了。或者說,對春天來說,波且紮西已經不再是一種存在了,包括他的土坯房,包括他那用生命的全部一樹一樹培育起來的整個樹林子。是火災,是放火燒林的那種火災。林場的李春發說,當大火燒起來,當風把火焰從這棵樹送到那棵樹,當救火已經不可能的時候,波且紮西沒有跑,他就像在夏瓊寺裏念經一樣盤腿坐在了土坯房裏,任憑火焰燒著了房頂上新鮮幹爽的茅草,燒著了他自己——他平靜地坐化了。這樣的死讓人想到涅槃,想到佛在告別人世時所具備的那種超越於生死之上的境界,想到成佛之道對火的鐘愛是自蹈也是宿命。然而,畢竟波且紮西是追攆過人,並讓那人在驚慌失措中走向了黃泉的,不管他有多麽正當的理由,那人的死於非命對他永遠都是一個陰影,只要他活著他就得為此懺悔。

死者家人過於激烈的報覆肯定是會驚動法律的,一切公正的法律都應該與佛道監察人世的光焰明銳之金剛杵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波且紮西,定論是早已有了的,曾有佛言:“其造化介於黑白二業之間,不可斷為善,亦不可斷為惡者,若其自覺於世無愧,坦然歸寂,亦可往生凈土,不受輪回苦。以往一切經均將此漏記,故曰無記涅槃。”

酒高原

從酒高原上常常傳來喝死人的噩耗。那些噩耗一再地提醒我們,酒是醉人的無常、醇厚的魔鬼,它讓你在情投意合之後悄然死去,無怨無悔。正是這樣,對喝死的人來說,酒既是致命的殺手,也是幸福的伴侶。當殺手猝然而止的時候,他們已經千百次地幸福過了。

有個小夥子初一、初二、初三、初四都在馬不停蹄地給大家拜年,到了初五,正要陪著新婚妻子回娘家,回拜的人就把他堵在家門口了。他高興啊,感激啊,動情地說:“我是什麽人?不過一個晚輩、一個參加工作才不到兩年的小青年,煩勞處長、科長、各位老師都來看我。老婆你走吧,我不去了,我得留下來招待大家。”他拿出家裏所有的酒,斟滿了六個能盛二兩的大酒杯,雙手捧著敬獻給客人。客人有推辭的,他說:“你們喝不喝隨便,我可是先幹為敬了。”他一杯一杯往下灌,是沒吃早飯沒吃午飯空著肚子往下灌,是懷著感恩的真誠帶著高原的豪氣往下灌。客人絡繹不絕地來,他絡繹不絕地灌,也不知灌了多少,到了晚上,再也不來人了,他便一頭倒在沙發上睡著了。這一睡便從此不醒,等他新婚的妻子從娘家回來時,他已經硬邦邦、涼冰冰的了。妻子哭道:“你就是個實在人哪,你這麽實在幹什麽?你實在得都把命搭上了。”喝死的小夥子我認識。我琢磨,他如果對拜年的客人禮貌性地虛與委蛇他會死嗎?他如果把“先幹為敬”只當是非說不可的語言而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兒他會死嗎?酒是好酒,是六十度的白酒,喝了的人都沒事兒,就他一個人喝死了。

他喝死了之後大概有半年,人們常常提起他,說他是個誠實的人,是個樂觀的人,是個愛熱鬧的人。具備了這三點,他當然就是一個幸福的人了。愛熱鬧的人願意喝酒,樂觀的人不怕喝酒,誠實的人必須喝酒。在青藏高原,經常把自己泡在酒場上的人,差不多都具備這三個特點,都是一些幸福生活著的人。這樣的人,萬一被酒喝死了,似乎也是無愧於一生的。

再說一個被酒喝死的人。他是從內地來高原的,不會喝酒但喜歡熱鬧,只要是紮堆的、聊天的、說笑的場合他都去。這樣的場合怎麽可能沒酒呢?有酒不喝怎麽可能待得長久呢?他慢慢地學著喝起來,喝了三四年,死了。不是酒的問題,是肝臟的問題,遺傳的問題。他的消化系統天生不勝酒力,可他偏偏來到了一個不喝不聚、不喝不鬧、不喝不聊的地方,你說他怎麽辦?他要麽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那可能會活得久些,但活著的色彩呢?黯淡兮無光。要麽就像他自己選擇的,常常往那些挨三頂五、鬧酒翻天的地方鉆,雖然早早地夭逝了,卻是活了一年,樂了三百六十五天。

一般來講,在青藏高原也就是酒高原的飲酒群落裏,沒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寂涼——獨酌幹什麽呀?有酒無令不算酒,有醉無朋不算醉。也沒有“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覆一杯”的興趣——兩人太少了,兩人喝酒能喝多長時間?還“一杯覆一杯”呢,那可是用火柴一點就能燃燒的烈烈青稞酒,連喝幾杯就醉了,不像古人喝的是水酒,低度的,跟如今米酒、啤酒的度數差不多。也沒有“風前酒醒看山笑,湖上詩成共客吟”的雅致——酒場中的人,高官平民、商賈教授、三六九等、蕓蕓眾生,黃的、白的、葷的、素的什麽都說,愛情的、放浪的、頹廢的、革命的什麽都唱,唯獨不作詩,一作詩就酸了,連酒、連嘴、連腸子都酸了。更不會有“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文人之狂——酒高原上的作家和詩人反而是不怎麽貪杯的,他們對做人的流俗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對文學始終不肯放棄理想主義的追求,自然也就不願意把許多精力和時間拋擲在一杯酒的爭執和一句令的輸贏上。

甚至也沒有“舉杯消愁愁更愁”的事兒,發愁的人、發愁的時候,反而是較少沾酒的。在多數人的觀念裏,喝酒是為了走出孤獨,拋開憂愁;是為了縱酒為樂,物我兩忘;是為了親朋高興,良友美好。一句話,醉裏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愁兮兮苦巴巴不能投身歡樂、制造熱鬧的人是不配喝酒的,他們只配喝水,喝茶,喝湯,或者什麽也不喝,就喝獵獵東南西北風,正所謂“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愁啊,一人淩風,無限淒清,滿目荒景,天為誰春?高原人,即使發愁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貼近著自然,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合一在電光朝露、風吹雲散裏。愁緒在悲風中活躍,酒反而顯得不那麽重要了。酒是歡宴之水、喜鬧之物,不想喜鬧的人喝酒幹什麽?

是的,至少在表面上,在酒高原的飲酒群落裏,絕少獨自扶頭話酒愁的人。有的是“團團聚鄰曲,鬥酒相與斟”的熱鬧;有的是“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的放達;有的是“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幻想;有的是“杯盤狼藉人何處,聚散空驚似夢中”的失落。不錯,失落了,長棚萬裏,酒盡人散,把感情寄托在酒場上的人內心沒有不空曠的,沒有能馬上找回自我的,找不回自我就是失落,再堅強的性格也受不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熱鬧到放達到幻想再到失落,這幾乎是所有鋪排著人影、食影、酒影的場合所必然經歷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孕育了另一個過程,那就是從失落到孤獨、到尋找、再到熱鬧——失落誘發了孤獨,為了驅散孤獨,便去尋找或者創造熱鬧,於是新的一輪喝酒又開始了。周而覆始,循環往覆以至無窮。這就是酒高原、醉高原、連麻雀都能喝二兩的青藏高原。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全世界人均白酒(烈性酒)銷售量排名第一的城市是莫斯科,第二便是青海省的西寧市。也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這些人幹點什麽不好,非要把那麽多時間、那麽多金錢花在喝酒上。其實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思考的結果令我自己大吃一驚:要是沒有烈酒作為他們生存的伴生物,能活八十的就一定只能活五十或者六十,能蓋大樓的就一定只能蓋幾間平房而且是土坯房,能舍耕為業做教授或者吹拉彈唱做演員的就一定一事無成甚至難以養家糊口,能在高原生活一輩子的就一定只能度過最初的三五年然後不擇手段地孤然離去。

為什麽?高原人的總結是:一寒二遠三為山,四是坦蕩五是遷,六艱七安八是閑,九煩十怨不算完,煩怨之後須達觀,最後一個是孤單。

寒、遠、山、坦是酒高原的自然面貌;遷、艱、安、閑是酒高原的人生狀態;煩、怨、觀、單是飲酒人的心理因素。

寒:高寒地區,人容易蜷縮,喝它三杯兩盞,可以驅寒,人也舒展。況且喝酒早已是集體行為,到了場合裏,一人散發一點熱量,這個場合就溫暖如春了。春之溫暖,既是環境的變化,更是“心理氣溫”的回升。

遠:荒遠之界,不毛之地,命長壽短,痛深憤淺,誰知之者?天高皇帝遠,誰管咱?只有酒管咱。咱管誰?咱誰也不管就管醉。“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越是遙遠荒涼,就越會及時行樂。

山:阻隔之物,雄渾之體。它使人與外界無法交通,卻又讓天生浪漫的“居客”陡生一種孤豪之感,把酒臨風,想見莽莽昆侖,巍巍祁連,也不過就在我腳下;或有狂放者,自比大山,置酒高會,一醉入雲端。

坦:坦蕩遼闊,茫茫無邊。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遼闊便是災,是憂傷的源泉,是人最大的無奈。你會有多少年不見生人、不見來客的感覺,會有囚居在天涯一角永遠走不出去的感覺,會有被人群忘懷被外界遺棄的感覺。你天天在一個非常有限的範圍之中到處找人,找到了又無話可說,只有喝酒,只有喝醉,然後逍遙想象,拓展出一個自以為是的繁華世界、熱鬧場景來,游蕩其間,醺醺然不知其鄉關何處了。

遷:一為遷客居黃沙,望斷關山不見家。“遷客”是泛指,不見得就是流放。移民、支邊、盲流、調動、駐防、屯田、下放、打工、流浪,都是“遷身之客”。遷客來此,本能地要尋找依靠,至少應該有心理上的依靠,於是就“老鄉見老鄉,滿桌酒汪汪”了。

艱:高原冷峻而荒蠻,生存之艱難不用贅言,遇到過不去的鐵門檻,常常是獨木難支,須得找人解決。解決的辦法是唯一的也是永遠有效的,那就是喝酒。老婆讓你喝,朋友讓你喝,領導也讓你喝,喝著喝著你就忘乎所以了。有詩為證:“衣壯精神酒壯膽,同志原來是好漢,不用罵來不用喊,三腳踢過鬼門關。”其實這是借助於遺忘和時間來擺平困難,等你醉得不省人事了,說不定過不去的鐵門檻就自動消失了。古人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說法,這意思到了高原人嘴裏,就成了“端起酒,做刀槍,千難萬險醉中來抵擋”。

安:適應了高寒荒涼,不再有離愁別恨,接下來就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了。酒宴是平安的象征,猜拳是平安的說明,醉態是平安的一部分。打架不算啥,瘋話不算啥,罵娘不算啥,鬧出種種廣為流傳的笑話更是不算啥,要緊的是自由,是本真,是窮樂。鹹菜大碗酒,喊聲響如鼓,回家不識路,春宴醉到秋。

閑:酒高原上,有許多雲遮霧罩的地方,那裏天玄而地黃,偏僻而缺氧;那裏沒有外國人的投資,沒有開發建設的基礎,沒有“拉動內需”的市場,那裏的人想幹什麽幹不成什麽,想要什麽得不到什麽,事事窘迫,樣樣拮據,只有時間是綽綽有餘的。要這些時間幹什麽呢?百有一存,那就是喝酒。三個小時是短的,六個小時是經常的,九個小時不算多,通宵喝酒有的是。當然還有夜以繼日喝個不停的,這是少數,人總是要醉的,海量們都醉了,馬拉松的酒宴也就散場了。

煩:簡單慣了,稍微一覆雜就煩。煩了怎麽辦?喝,一喝就不煩了。他們是質樸實在的,你不必如此大吹法螺;他們是真誠直率的,你不必這般矯飾虛詐。辦不成就不辦了,曲裏拐彎幹什麽呀?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喝,最終還是要喝,還是要醉的。他們醉而心寬,貧而長壽,只要不少了酒錢,能不煩就不煩。他們是最容易煩的人,又是最容易不煩的人。

怨:怨你讓我來到了這裏,怨你讓我生在了這裏,怨你讓我走不出這裏,怨你讓我老死在這裏。但這樣的怨恨是沒地方訴說的,只好喝酒,一喝酒怨恨就變了:“你別狂,我是酒中好兒郎,恨不得三捶兩棒,把你灌醉慨而慷。”一喝酒怨恨就沒了,那猜拳時毫不節制的吼叫,那醉意中肆無忌憚的笑聲,早就把內心深處蹦跳而出的創痛驅趕到爪哇國裏去了。更有“痛”飲者,只管盡情地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便睡死過去,沒有任何聲音了。高原人,都是些怨而無聲的人,是忍者。忍者,仁也。

觀:是樂觀,也是達觀。酒高原上的人在對酒的愛好中,隱藏了自己活著的灑脫和處世的松弛,隱藏了對前景的樂觀和對自己絕不放棄人生的信任,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一種“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的氣度。他們不喝愁酒喝喜酒,不喝悶酒喝鬧酒,不喝苦酒喝蜜酒,甚至都不喝應酬之酒而只喝誠實之酒,不喝工作之酒而只喝消閑之酒,不喝不醉的酒而只喝不醉不散的酒。達觀是金,苦一點,不怕,只要有酒;孤獨了,不怕,只要有人跟咱喝酒(最最可怕的是:酒無人請,拳無人猜,醉無人管。這就麻煩了,你連最後的堡壘也崩潰了);窮厄來臨了,更加不怕,“今夕有酒今夕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用高原人的話說,就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寧肯賒賬,也不能少了酒宴。這種欠債喝酒的做法,松懈了他們生存的緊張感,不期然而然地讓他們現代起來,那就是透支消費,就是超前享受,而且是勇敢無畏地透支和超前。高原上的飲酒人,從老一輩開始就發誓:永遠不做守財奴。

單:難道不是孤單的嗎?流放荒野,毛羽零落者有之;遠來支邊,冰炭不投者有之;愛人內調,鴛鴦分袂者有之;向往沿海,南去不成者有之;懷才不遇,無處擱身者有之;初來乍到,相顧無識者有之;鄉路遙遠,慶吊不通者有之;思念爹娘,無法探望者有之。更有那“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人,帶著一腔孤憤,行走在平沙無垠的古戰場,自媚著飄零心腸,嚶嚶地哭泣。他們在無奈之中選擇了酒,酒場無父子,管你是君子小人、管家奴才、鬼怪妖魔、將相帝王,就一個字:喝。酒成了一切的歸宿,成了最後的家園,要不然怎麽活?要不然誰理你?酒是孤單的爸爸。

人是群居動物,他們用多少世紀的生活經歷想出了對付荒涼和寂寞的辦法,那就是同心一德。而在青藏高原,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那無限遼遠的氣勢和曠世孤獨的感覺,把團結友愛這樣一個最最普通的倫理要求提高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在這裏,人與自然的矛盾遠遠大於人與人的矛盾;生存變成了挑戰而不是享受,生命的堅強表現為對脆弱的適應而不是相反。自然冷漠著,拒絕著,獰厲著,直截了當地告訴人類你最需要什麽——最需要互助,最需要集體會合時的安全感,最需要人靠人、心靠心地活著。於是,酒的偉大和正確便應運而生了。酒是媒介,是紐帶,是能讓大家同聚一起歡歌笑語的黏合劑。酒把相隔萬裏的感情融洽在咫尺之內,把敗壞你情緒的孤獨和寂寞用遺忘之掌輕輕抹去,把絕望和冀望的界限徹底打破,然後讓你再也分不清你想得到什麽,你不想得到什麽。你在微醉之中感受到了人群的美好,在朦朧之中發現了聲援的重要。你忘記了高山的阻擋、低雲的壓迫、風沙的威脅、寒冷的摧殘,丟開了遼闊的無奈、荒涼的恐怖、缺氧的沈重、冬夜的漫長,不再覺得自己是無助的、乏力的和渺小的。是的,不是渺小的,只要有酒,人類就永遠不會是渺小的。

人又是話語動物,他必須說話,而且要自由地說話,無所顧忌地說話,這既是最高的願望也是最低的本能。為了實現最高的也是最低的存在標準,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酒,酒的另一個偉大作用也就乘興而起。酒把誠實和自由給了你,把最可寶貴的話語權給了你,把打開思想的鑰匙給了你——你可以借著酒勁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有人當真,也不會有人拿你是問,就像古人說的:“若覆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頭上巾”是古代儒生的標志。)也就是說如果不痛快地喝酒,如果喝了酒不暢所欲言、腹心說話,就辜負了知識分子的身份。“浩歌驚世俗,狂語任天真”,說狠了,說過頭了,說得別人不高興了,有什麽要緊呢?不過是醉話、譫語、瘋言、妄說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雖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飲的習俗,但真正以酒為家、猛喝不衰的卻是漢族。漢族分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這兩股河流的匯合,再加上少數民族對酒的壯愛,才造成了當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風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寧和拉薩,但就喝酒來說,以西寧為甚。夏天的西寧,只要天氣晴朗,幾乎日日都是萬人空巷奔酒場。這些酒場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園裏、茶園裏,在市區內一切有樹的地方。可以說,無論在哪裏——路邊還是河邊,田頭還是街頭,只要有一點樹林子,就會有人鉆進去,團圓而坐,吆三喝四。沒有哪裏的人群能像西寧人那樣對樹林子充滿了激情,他們以鳥的沖動充分利用著樹的蔭涼和戶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內容都搬進了以酒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長時間,因為實際上是聚酒,是酒的鋪張,是酒在腸胃中源源不斷的流淌。聚酒結束的通則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會喊叫、會出汗、會排洩(喊叫、出汗、排洩可以助人散發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從上午喝起,不到月朦朧鳥朦朧的時候不會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撐著還要喝,直到頭大如盤,臉赤如染,筋疲力盡,瞌睡潮水般襲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酒高原上的人什麽也不幹,只是在喝酒。不,他們幹得一點也不比別處的人少,機關在照常辦公,商店在照常營業,證券在照常交易,報紙在照常出版;照樣有萬丈高樓平地而起,照樣有高速公路飛架南北;白衣天使並沒有忘了搶救病人,公安幹警也沒有耽擱追捕罪犯;學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門有人看,垃圾有人撿。只是他們幹得比較不那麽精於內訌,比較不那麽急功近利,比較不那麽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們不會一想到今天某個地方有一場酒局等待著自己光臨,就高興得手腳並用,麻麻利利幹完了活,然後就走人了,也不管到沒到下班時間就去喝酒了。我有時候想,那些沿海城市發達地區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應酬、所有的內訌、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裝模做樣、所有的花架子都減掉,一個人正經用於工作的時間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們為了多一點時間喝酒,無意中減掉了一些無礙的程序、無謂的虛飾和無度的爭吵。看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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