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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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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虛實

石桂怔在當場,錢班主撥了兩下三弦,唱曲的姑娘再上來時已經換過一付婦人裝扮,把頭發盤了起來,一塊頭巾抱了頭,含胸彎腰,背也都佝著,顯著是受了婆婆虐打的模樣。

手上還拎了個籃子,裏頭雖是空的,也做出個半斤紅糖一籃子雞蛋的樣子,錢班主說上一段,她就演出一段,對著臺下又求又拜,一剎時又喜笑顏開,懷裏抱了個孩兒,連頭都擡起來了,在臺上虛踏著步子,得償所願,抱回去給婆婆看。

哪知道那惡婆婆對著媳婦又掐又打,錢先生說的是念白,臺上那姑娘演的身段極好,左右縮得兩三下,身子都在打顫,兩只手還懷抱著嬰兒。

石桂一口氣差點兒都沒能吸上來,她知道扔掉女嬰溺死女嬰的事各地都是屢禁不止,天底下哪有這樣巧的事兒。

綠萼是知道石桂家的事兒的,可卻不知道石桂是撿來的孩子,她聽的入了神,眼淚都淌下來,拉了石桂道:“我跟著幹娘當人牙子的時候,這樣事兒就沒少見過。”

一面說一面掏出帕子來擦淚,船上有人叫了一聲賞,雙生子裏頭那個男孩兒拿著銅鑼奔過去,叮叮當當一陣響,還報了賞錢多少,似這樣碼頭的戲班子,賞下十文八文已經是豪爽了。

曲藝班子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這回竟得了五十文,那男孩兒便高叫一聲“謝太太賞”,又再回來等著跑腿。

石桂心口怦怦跳,兩只手攥的緊緊的,這一段過去便夫妻養活了女娃兒,打小便能幹,路且走不穩就已經會抱柴,人有桌肚高,就替著養娘看蠶桑。

看戲的都當這女娃兒也得受磨搓,哪知道從小就是個辣的,唱詞裏頭提了兩句,只認著母親父親,對付這個惡婆婆頗有手段。

幾番作弄,又是小兒下手,倒引得聽眾哄堂,看那個惡婆婆被個孩子戲耍了,還有叫好的,銅鑼兒響個不停,錢班主便又歇一歇,站起來躬身作揖。

唱曲的姑娘便跪拜下來,正沖著媽祖娘娘廟,嘴裏念念有詞,求菩薩發發慈悲,賜她一個孩兒,連那抱養來的女娃兒也跟著她一道跪。

這樣久遠的事,石桂早就已經不記著了,連宋家的事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蘭溪村那個破敗的土屋子她早就已經拋到腦後,秋娘喜子都在眼前,何必還記恨著那久遠之前的事。

但她依舊是記恨俞婆子的,恨她把秋娘賣了,恨她沒能護住喜子,只要想一想她也不知被拐子賣到什麽地方去了,心裏就能暢快些。

縱是良善如秋娘,看見喜子身上那些傷疤印子,都恨得咬牙切齒,何況是石桂,秋娘待她可沒有半點欺心的,她就能辦下這樣的惡事來,原來跟秋娘說的,討飯門前過,也絕不給她一粒米。

石桂眼睛盯住臺上演戲的姑娘,錢先生已經話風一轉到了幾年後,夫妻兩個因著這項善舉,真的感動了菩薩,得賜一個孩兒。

這是說書的常用的喬段,說些神佛鬼事,都往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上靠,說到終於生下個兒子來時,船上就又有人打賞。

賞下錢來的多數都是夫人太太,受得諸般苦,才曉得其中艱辛不易,綠萼雙手合什,嘆一聲道:“阿彌陀佛。”

石桂有些想笑,又覺得有些荒誕,怎麽也想不明白,呂仙怎麽會寫了這麽一出戲,這哪裏是團圓記,分明就是秋娘記。

這故事把人物姓名隱去,可許多地方又都對得上,好容易生了男孩,婆母便讓姐姐領弟弟,家裏日子頗得過了,還想攢錢買織機,那鑼兒弦子彈得急,只說蝗神到人家,把田間山林啃得光禿禿,地裏不餘半粒米。

綠萼聽見旁的還罷了,聽見蝗災,拿帕子按著眼睛哭起來,她父親就是那會兒生了病,家裏沒了進項,連藥都抓不起,在床上撐了一年還是沒撐過,這才會被後娘給賣了。

待說到那撿回來的女兒有良心,賣了自己個兒當丫頭,養活了一家子時,錢先生這一段就算說完了,欲知後事,且聽下回。

他是說完了,人卻還沒散,雙生子上來唱了兩首船歌,都是本地歌曲,音倒算得準,調子卻委婉纏綿,錢班主往後頭去喝了一口茶,石桂深吸幾口氣,好一會兒才克制住了,走到錢班主身邊,扯一扯嘴角:“這後頭的,是說什麽?”

知道後事如何,才能知道這本《團圓記》是怎麽寫出來的,總得有個述事人,裏頭一樁樁一件件都說的這麽細致,有些連石桂自己都忘了,竟還能說出來,除了石頭爹還有誰。

俞婆子怎麽會說自己是惡婆婆,這書裏從她出場就是個反角,寫出書來叫天下人罵,她就是重新再投胎,也辦不出這樣的事兒。

錢班主卻笑著搖搖頭:“明兒請早,這段書再說上三天,也就沒了。”下本還沒寫出來,只有上本,茶館瓦肆裏卻已經演起來,若不然錢班主也不能買了寄詞人記下的詞兒,到穗州來說這本書了。

石桂情知問是問不出來的,也不想說這書裏寫的就是自家事,又怕秋娘聽了去,只得問道:“團圓記可是真團圓了?呂先生怎麽會寫這些。”

錢班主只是搖頭,多的一句都不肯再說,石桂心頭懸著一塊大石,怎麽猜也猜不出來,只謝過錢班主開場說的那兩句詞兒,跟綠萼回了飯鋪。

今兒生意依舊好,石桂拿了算盤卻無心算帳,心裏還在想著話本子的事兒,難道真個是石頭爹,她怔怔出神,秋娘捧了湯來,推一推她:“這是怎麽了?”

石桂回過神來,待此事明了之前,必得瞞住了秋娘,不能叫她知道,誰知秋娘笑起來:“綠萼說是在碼頭上聽了一段書,我看她眼睛還紅著,什麽樣的書說得這麽好?”

石桂就怕她起意要去聽,趕緊把話茬開:“倒沒在意好不好,確有許多人的,我白送了幾份飯給那班主,讓他替咱們宣揚宣揚,今兒的飯才賣得這麽快。”

秋娘給她打扇子扇風,怕她坐在廚房裏太熱,遞了酸梅湯給她喝,石桂接著喝了,又道:“無非是些妻離子散的事兒,聽多了可不賺人眼淚,說到後母惡婆,這才觸中她的心事。”

秋娘也跟著嘆一口氣:“明兒叫她別聽了,咱們日子過得好了,怎麽反而聽起這些來。”說著收了碗,石桂就得一聲,又把買屋的事說了,秋娘無有不應的,女兒有主意拿得起,她也不過問,只讓她別太累了。

石桂倒勸秋娘去歇著:“飯鋪就是這樣不好,別個過節咱們忙,端陽節怕要往後挪著過了。”天天一匣子錢滿撲撲的收回來,秋娘還有什麽不樂的,撫了她的頭發:“又說糊話,咱們不是還得買屋子麽。”

等石桂勸走了秋娘,又接著思量起來,這書裏說的情真意切,斷不能是從旁人嘴裏聽來的,既不是別個又不是俞婆子,那就只有石頭爹了,他是不是想用這個法子來找她們。

石桂想到這兒才松一口氣,卻還是先按下不告訴秋娘,故事開始了,哪個知道後續如何,天高路遠,這些事是石頭爹在何時何地何種景況下告訴呂先的且不知道,還是等上本全講完了,再斟酌著要不要告訴秋娘。

夜裏朱阿生來接她們,石桂挽了秋娘的手,今兒一天又有十兩,添添減減,一個月說不準能還上五十兩,屋子的事兒就更有眉目了。

綠萼還在想著那段書,尋常少看戲聽書的,瓦肆裏流傳的卻也知道,她卻沒往石家人身上想,只不住感嘆,說那女娃兒命苦,自己把自己賣了當丫頭。

秋娘聽見這一句,還怕觸中女兒心事,反是石桂手掌出了一層汗,趕緊拉了綠萼,嘴上不住寬慰她:“既是叫團圓記,後頭必得團圓的。”

夜裏綠萼洗澡,石桂說替她搓頭發,一面打水一面嘆息著告訴了她:“連白大娘的姓氏都是準的,那半斤紅糖一籃子雞蛋,俞……阿奶不知念叨了多少回呢。”說石桂不值得,又說秋娘不孝順,也不知道留點子紅糖雞蛋給她吃。

綠萼一口氣提著,半天沒緩過來,瞪了眼兒看著石桂:“我真糊塗,竟沒聽出來。”跟著又磕磕巴巴的問她:“你,你是撿來的?”

石桂沖她點點頭:“我不知這團圓是怎麽個團圓法,可不能叫娘知道。”說故事都有個一波三折,這才是頭一折,後頭還不知有什麽,且得留意,這會兒禿嚕了,萬一結果不好,秋娘不定怎麽傷心呢。

綠萼舉了手發誓絕計不說,她也怕秋娘傷心,她一個聽書的都哭成這樣,秋娘身在其中,還不哭昏過去,兩個合謀,這兩日只要有說書的,就不叫秋娘去聽。

第二日錢班主到了時候依舊支起攤子來,比昨兒來聽人還更多些,石桂綠萼跟大發一同賣飯,今兒他一提,飯車邊上圍滿了人,綠萼忙得手腳不停,石桂卻看著說書臺,等著他開鑼。

這一段起便起得不同,論理該接下去說當丫頭的事兒,或是說這一家子如何,誰知道話風一轉,男人已經在跑船了,石桂一聽,便知這事兒果然是石頭爹說的。

裏頭跑船的辛苦,說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又說道漢子這樣辛苦,是為著要給女兒贖身,可女兒卻賣到了金陵,不跟著商船怎麽也到不了的。

石桂聽見說父女得見,看女兒大冬天凍紅了手臉,隔得山長水遠還記著給家人做衣,好容易漢子得著個跟著船下西洋的活的,這一筆賺了就能替女兒贖身,偏偏家鄉又發了大水。

綠萼一面賣飯,一面支著耳朵,看石桂臉色不好,還在心裏嘆一回氣,錢班主說得這一轍,才要敲驚堂,商船裏賞了十兩銀子出來,讓他接著往下說。

圍著聽書的,俱都哄吵起來,十兩銀子買個痛快,若是瓦肆茶樓,再不能這麽行事,可這兒是碼頭,船要走了,還往哪裏去聽,錢班主不意能有這許多賞錢,喝了一杯茶,重又撥響了三弦,接著說起下一篇來。

弦聲一停,錢班主又是兩句念白,今兒演戲的是班裏那個青年男人,穿一身布丁衣裳,綁了腿兒演水手,漢子出門一年半,回到家鄉房子沒了妻子沒了,聽說是同鄉帶人去尋他,走到半路上,竟在官衙門口的站籠裏,看見了他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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